我从床上跳下来,疾走几步,“我要回闻绣宫……”
他上上下下瞟我一眼,邪邪道:“徐淑妃被北朝奸细掳了,逃回去时发髻不整、衣衫凌乱,保不准是失了身。再说了,纵使我不拦你,你确定你认得路?”
我身形一滞,狠瞪他一眼。
他已经打横将我抱起来,脱了我仅剩的一只绣鞋道:“好好睡一觉,我就在这里守着。”想想又补一句“你休想逃”,嘴上恶狠狠的,却伸手将被子替我掖好,坐在床头,神情说不出地温柔缱绻。
我的心口一窒。似乎这样的场景上演过千回百回,熟识不过。
我叹道:“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他已经闭了眼,只“嗯”一声,哑声说:“只要你是离离,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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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及笄那天被钉死在梨树上,又换了梨木心死而复生,已等同行尸走肉。我只道这世间薄情,虎毒尚不食子,我却为亲身爹爹所杀。
我问娘亲,为何将我救活,死了岂不一了百了。
娘亲道,活着总是好的。
我又问她,你说活着便是好的。可我只有一颗木心。我连记忆也缺了一大块,甚至再不能去爱。我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这样活着算什么?
娘亲道,不能爱,还可以去恨。
我说,我并没有恨过什么人。
娘亲道,连徐羡之也不恨?
我默了默说,爹爹虽杀过我一次,也只能抵消我与他的血肉至亲。我不好恨他。
娘亲说,若我恨他呢?
我不敢回答。
她叹一声,也罢,你不肯恨他,那便代我去恨。我要你好好活着,代我恨徐羡之,直到他死。
我想了想说,他是我爹爹,我也不好害他。
她说,这样便很好,他多行不义,我只要你代我看着他死。
我还要问她什么,她却阖了眼,再不肯说话了。
——
眼下我又忍不住问自己,我究竟为什么活着。只是想了又想,还是全无头绪,便沉沉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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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似乎是在一个行走的木匣子里。木匣子里漆黑一片,只在几个隐秘处开了气孔,供我呼吸。
我只觉得手脚酸麻,想动一动,却发现浑身上下脱了力气,口不能言,甚至连眼皮都撑不开。
身下一停,想来一行人是被截住了。我努力分辨外间的嘈杂,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道:“将棺木打开。”
我一喜,听声音那男子竟是刘义真!方才还慌乱的情绪立时平复,他总是叫我觉得安稳。
有男子嗓音阻止道:“我妻儿尸骨未寒,怎么好开棺验尸?”
如此推拒了一番,上方还是传来了“吱呀”的撬开钉子的声响。我好不激动,只想着刘义真一旦见到躺着的是我,一旦他看到是我……
谁料棺木打开,众人却叹了一声:“这妇人样貌奇丑,显然不是徐淑妃。”话毕便同那汉子赔罪,要将棺材盖子放回。
我只恨刘义隆心思狡猾,竟记得改了我的样貌。
却听刘义真道:“慢着。”
他似乎下了马,跟着便有一只手按上了我的心口。
我几乎要喊出来,他的气息就在上方,离我那样近。谁料他停顿一会儿,却终于收了手道:“确实是具尸身。”
我一惊,这才想起——我是没有心跳的。
四周又变得漆黑,木匣子移动了。我静静躺着,很长很长时间内都是心神俱空。
……
我被关在这副棺木里很久很久,其间有人定时喂我水和流食。开始我还计算着时间和路程,后来索性断了念想。
你有没有经历过墨成一团的黑暗?你有没有经历过无休无止的黑暗?
时间已经停滞。你可以明晰听到一些声响:人声、风声、车行声、虫动声……它们在黑暗中无一例外被放大,无限放大。它们变得愈来愈响,也愈来愈近。
你开始渴望——它们就在你的耳旁——隔着一层木板。你急着更近一步去触到它们,可是不能,你是孤立的。你动不了,你喊不了,你急着发出些声响去融入它们,可是你不能,你甚至连心跳也没有。
你终于意识到你被世界遗弃了。你觉得恐惧和懊恼。你突然意识到能跑能跳能开口说话的好来。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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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被放出来,见到白晃晃的阳光,竟一翻眼晕了过去。
等幽幽醒转,见刘义隆伏在床榻边,眼下两片乌青,胡茬冒了好密一圈。
我试着动一动,只觉力气虽恢复了,手脚还是不太灵便。
刘义隆却被我动醒了,喜道:“离离,你可算活过来了!”也不管我虚弱,他大手一挥就上来狠狠揉我的发,“那日刘义真探你胸口,我好不紧张!谁料他却并未察觉,唔,亏我当时还高兴!等你出来时候气若游丝,连心跳也没了,我才,我才……好在你又活过来了。”
我将他的手拉到我的心口,“你摸摸。”
他似是不解,随着时间推移,神色却愈来愈惊讶,最后惊道:“离离,你,你没有,心跳。”
我道:“是的,我没有心跳,我不过是个活死人,装在棺材里,真是再合适不过。”
他呆了半晌,最后一把抱过我,“离离,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告诉我这两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闭了眼,尽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
是的,刘义隆,我是个活死人了。
可我突然很想活着,同以前一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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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零八】 再世为人 。。。
我自及笄受了大创,身子就不大好。这番病重,竟是势如山倒,行程只得耽搁下来。刘义隆每日衣不解带地侍奉在左右。他又悔又恨,直说不该将我藏于棺中,急火攻心加过度劳累,自己竟瘦得不成人形。
刘义隆这次出来本是有战事在身。武帝刘裕薨逝,刘宋朝廷猜到北朝必有所动,所以任命刘义隆为镇西将军,前往黄河一带驻守,以防范于未然。
本是十万火急的事,刘义隆硬是压了下来,哪管一众下属怎么劝说,就是不肯出发,只遣了麾下冠军将军毛德祖,先行一步镇守虎牢。
这般在襄阳滞留了足足一月有余,我勉强能下地走路了,他才披甲开拔。
刘义隆道病去如抽丝,叫我只管好好将养。他自己却片刻耽搁不得,顶着张憔悴容颜便往滑台去了,走时已是八月将末。
我在襄阳又闲住了十几日,到了九月中旬,身子便渐渐调理得差不多了。大病初愈,好比再世为人。
此时黄河一带果真起了战事。北朝明元帝拓跋嗣派大将军奚斤,率步兵两万渡过黄河,设营于滑台。
好在刘义隆已赶到虎牢与毛德祖会和。他行动迅捷,亲率步兵三千前往滑台救援,连番用兵如神,竟以少胜多克敌制胜,为刘宋消弭了一桩祸事。
大将军奚斤向拓跋嗣请求援兵,拓跋嗣大怒,索性又亲领了五万兵力南下。
如此一来,北魏与刘宋已是剑拔张弩,战事千钧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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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却无忧国忧民之心,只高兴还来不及。
——
啼玉在宜都王府寄了书信来,说她一切安好,又问我什么时候过去与她团聚。原来刘义隆早遣人通知啼玉,告知了我的景况。
我与啼玉情同姐妹,自大婚以来,已经分别了三月之久。忽然收到她的讯息,我一开心,剩下的什么病也好了。在襄阳再呆不下去,我迫不及待地要与她相见。
在一众死士的保卫下又颠簸了十来日,我终于抵达了宜都王府。期间自然费了些波折,自不赘叙。
王府修得并不奢华,门前一对石狮法相尊严,不单全无一丝浮夸糜艳,颇有将门之风。
刘义隆十四岁便封了宜都王,距今不过两年,已成了威名赫赫的刘宋名将。倘若他要娶亲,怕是这宜都全城十里长街的姑娘都要芳心大乱,花名册数都数不过来。
我立在王府门前正自想着,一个身影已经飞奔了过来,不由分说扑在我怀里。啼玉直把梳了双髻的脑袋往过来凑,哭道:“好小姐,你可来了!”
我抱抱她,道:“近来发福不少,宜都王府的油水想必很足。”
她抬起脸来朝我发嗔:“物资虽足,还不是要天天为小姐你烦心!不然想必更好。”
这下看得仔细,但见她面色也红润了不少,连带整个儿人都水灵起来。本来身量比我矮了一头,老长不大的样子,现在“呼哧呼哧”已经及到我的鼻尖了。
我捏她的脸:“你才不敢变作肥婆!啼玉长这么大,可快要找婆家了!”
她冲我连吐舌头,“小姐自己嫁了人,倒好拿我打趣!”
说完又立时噤声,几步把我拉到府内,探头探脑确定了四下无人,这才悄声问:“小姐,你随王爷溜出建康宫,老爷那边可怎么办?”
我答:“两半!大抵是要一拍两散。”
她扑闪了眼睛望我半天,又低头思忖了好久,方吸了吸鼻子说:“小姐,你似乎有些变了,变得有些像,像从前。”
我说:“哦?”
“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她却已经牵起我的手,一句一顿说得一本正经,“老爷那样待你,夫人又不在了,对你而言打击委实大了些。可是小姐,你现在既已自由,又有宜都王疼爱,我才不管你什么心死还是心活的,活着嘛,便该有个活着的样子。”
我拍她的脑门:“不过离了我几日,倒想起教训我来。看你满口禅语颇具慧根,干脆送上山当小尼姑好了!”
她冲我扮个鬼脸,“哈哈”地跑开了。
我追了几步,大约是迎风的缘故,竟差点流下泪来。
——
管它什么遇情则殇、虐恋情深、情深不寿……人离了爱情还有杂七杂八一大把,我徐红枝,从今日起,只要好好活!
何况在我无意求生的时候,娘亲已经给我一个活的理由。如今我开始明白她的深意,我亦相信,活下去,终会有更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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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宜都王府一住大半月,与啼玉主仆相欢自给自足,一时好不欢畅。
刘义隆早先吩咐下来,宜都王府上上下下只管将我二人生活照料好,外界的消息是一星半点不许透露。我瞧他府邸一切从简,给我的吃穿用度却毫不逊色于太子府上,许是真信了我的胡话,生怕我贼心不死,还要跑回闻绣宫去享用富贵荣华。
这样一想,虽无出入自由,仍占了很大的便宜。
我料刘义符定在四处寻我,不通讯息也图个清净省心。只有一点不好,自个把月前我前往宜都,刘义隆的消息我也是半点不知了。他在战地浴血,我与啼玉却在此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心里到底有些不妥。
我与啼玉谋划了好几日,终于在一个薄雾微笼的早上遛出了宜都王府。
恰是十月末,滑台激战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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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零九】 有美人兮 。。。
我与啼玉寻了个临街的小酒肆吃早点,坐的是二楼临窗的位子,视野甚佳。不过卯时,街上已经热闹开来,摊贩叫卖不断,行人络绎。
啼玉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好端端把胸口缚住,怪难受的。”又摸了摸头上鼓起的一坨,“叫我扮作小厮,还骗我梳这么个发髻,哼,”她愤愤白了我一眼,“小姐竟连个包心丸子头也包不好。”
我夹了一只翡翠虾饺塞到她嘴里,“吃你的,这般却是为安全考虑。”
她一口虾饺还没咽下去,含混道:“可小姐你这样一扮,只怕更加招惹是非。”
我呷了口茶,“怎么会?”
她忙费力将虾饺咽下去,神秘兮兮道:“小姐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我听说现下男风虽不如前朝那么盛,但宜都有个地头蛇唤作卫无道的,便……”
一句话还没完,便传来一大队人杂乱无章的上楼声。背后有个粗粝的嗓门嚷起来:“老板呢?见了我们卫无道卫爷大驾,还不赶紧好茶好菜的奉上来!”
我闻言一滞,忙与啼玉对视,果不其然得到首肯。
我只得默默埋首,郁郁道:“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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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行人在隔壁桌安定下来,一时酒肆里溜须拍马四起,好不热闹。等当中一人幽幽开口,周边又霎时安静,仿佛一间屋子的客人都在聆听他的教诲。
“此次拓跋嗣那老儿可是下了血本,前后七万精兵,没日没夜地急攻滑台。宜都王再有本事,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这声音一出便十分得腻滑,带着三分幸灾乐祸,竟叫人想起游蛇爬过皮肤时的触感来。
我对此人印象实在不佳。
啼玉将头凑过来,压低声问:“怎么办?”
我道:“此次出来便是要打探消息。这卫无道虽不是好人,但有权有势,得到的消息想必是算得准的。我们便在这里坐着,听他说说滑台战事,别引起注意就好。”
啼玉眨了眨眼,又自顾掀了一笼烧卖来吃。
那卫无道优哉游哉听完一众手下对其“高见”的追捧,复打开了话匣子,“你们猜猜?年方二八的宜都王遇上了正值壮年的拓跋嗣,现下景况如何?”
有人胡乱报了几个猜测,均被否认。最后那粗粝嗓子小心翼翼问道:“卫爷,莫不是,莫不是那宜都王见拓跋嗣英武不凡,悄悄和他好上了?”
啼玉正含了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众人大乐,纷纷说起狎昵轶事。谁料卫无道却不高兴道:“宜都王那小儿正值破瓜之年,又生得唇红齿白。我见他一举一动,竟似还是个童男子。这样一只百般好千般好的嫩羊羔,怎好叫拓跋嗣占了先机?”
众人见风使舵,连连称是。
我听得反胃,心中自顾嗟叹,耳朵却十二分地留神起来。
“宜都王到底是嫩,据闻前不久着了魏军的道儿,大病了一场,已经卧床不起好几天啦!军医束手无策,宜都王小命就要玩完。依我看,黄河防线怕要不保!啧啧……若我是拓跋嗣,定要攻了滑台,掳了刘义隆,同小美人儿好好玩上几日,想来也要欲/仙/欲/死,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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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惊,筷子落地,鼻头就开始发酸。
他说宜都王卧床不起——刘义隆他,他可能就要死了。
他怎么好就要死了呢。
明明前些时候还生龙活虎,为难我、威胁我、盗我东西……
我想起他揉我的发,想起他捏我的鼻子。
想起他的拧眉怒视,又想起他的温柔缱绻。
他执拗地抱我,他绝望地吻我。
他掏出纨扇来质问,“离离,你怎么好将我忘了?”
他又让我摸他细密的胡茬,问我说,“你摸摸,我可是也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