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乡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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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乡痞事-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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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婶子呀,你刚说了个甚?”
“我,我没说甚呀。”
“你说村里人都说啥呢?”
“没说啥呀。”
凤姑听了这话冷笑一声,扬起手中菜刀“啪”一声在炕沿石上砍下去。只砍得那石渣子乱飞,火星子乱溅,喷了田二寡妇一头一脸,一时间羞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情知不好,正要转身逃出去时,凤姑儿一口浓痰吐过来,骂道:
“我把你这狗攮的老婆,无廉耻的老婊子,你以为你的话儿我没听见么?说句过头话,不怕你计较,像你这号千人骑万人压的臭婊子我见得多了。你把那尾巴一展,我就知道你会放出什么臭屁来。你说我和我公公有麻达,拿出凭证来。要不然这贼皮难背,嫁汉名难听。你把这些事当作喝凉水,我还没有这个福分呢。今天你老狗说不出个清楚来就别想全全环环离了我家的门。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死一活论出个是非曲直来。”说完“啪”地一声在炕沿石上又是一刀,立时节将那三寸厚的石条砍出指头宽一条缝儿来。
田二寡妇这才慌了手脚,指天咒日地说自己失了言,左右开弓地拍打自己的老瘦脸,将那下情的话儿说了一河滩,千央万告要凤姑儿放过她这一回。那风姑只是个不依不饶,最后还是张青天两口子劝说着夺了凤姑儿手里的菜刀,又将田二寡妇美美地臭骂了一顿,才算了了这宗事。
那田二寡妇临出门时慌得像没尾巴狗一般,一边看着凤姑儿的脸色,一边倒退着下了捡坡。逗得村里那伙看热闹的碎脑娃娃一齐拍着手儿笑。一边笑,一边齐唱:
说起个十,记起个十,
中国打倒了……
张青天老汉第一次发现了儿媳妇风姑的好处,他老伴也是这样。
当田二寡妇屁滚尿流地逃下张家捡坡,逃回七棵白杨院子的时候,老汉流泪了。倔犟的老汉不好意思当着老伴的面哭鼻子,因为在老伴心目中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老伴的信任正好塑造了他这样倔犟的性格。
人都是这个样子的,人说他倔犟,他便越倔犟;人说他软弱,他便越软弱。张青天老汉打从落了这个倔犟名声后,就骑虎不能下背。人面前总是把那张有胡须的脸挺得平平的,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内心里头比一般人还要苦清,还要脆弱,还需要家人的关怀和安慰。
张青天的一生过得多么不容易啊!俗语说,人生有三大最残酷的灾难,即幼年丧父母,中年丧妻子,老年死儿女。张青天所经历的痛苦比这三大灾难更可怕,更无情,更使人伤心彻骨。
张青天老汉至死也不知他母亲是啥时候死的,生什么病死的。打从记事以来他便被父亲用一条破裤子包起来背在脊背上,冬天沐寒风,夏天晒太阳,早晨饮寒露,夜晚数星星,东山里上西山里下。父亲干什么他便跟着看什么。
  揭起尾巴是个女的就行
36。揭起尾巴是个女的就行
那时候家里日月难,光棍汉父亲没一条牲口腿,做庄稼全靠老镢刨挖。春天播种时,年纪不大就显得格外苍老的父亲,硬是把别家一遍能做过去的活儿分开做三遍,四遍。第一遍挖了坑,多吾二遍撒上种,第三遍才怀里抱着卧柳条编成的粪斗子,裤带上拖着葛针条扎成的湖南款片子,一边撒粪,一边埋坑整地。
每到这时候,老父亲便顾不得张青天了,只好把他从背上解下来,拦腰系一根绳子拴在地畔上的葛针树上,让他一个人捏土块,捉虫子玩。玩着,玩着,他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晌午时分他父亲干完活儿接他的时候,他已经睡得憨态态的,眼角上撒满苍蝇卵。
夏天的时候更遭罪。糜黄麦黄,绣女下床。当地的麦子都是那小日月品种,抽穗子没几天就齐刷刷地熟透了。庄稼人看见到手的粮食比自己的娘老子还亲爱几分。他父亲这时候就顾不了他了,没黑没明地在山头上,场院里发疯地奔走。而把他却拴在院子里的石床上,只给他脖子里拴一个烧熟的麦面圈儿让他吃。
老实的庄稼人只懂得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白面捏成个驴球也是香甜的。可他们怎么也无法理解一个被绳子拴在小小石床上的娃娃的苦衷。那石床旁边有一颗半大子椿树,每到正中午那树影儿便正好投在石床上,清清凉凉的。劳苦一天的大人们都把这看作天堂,把他看作天堂里的神仙——享福着呢。
可只有张青天知道他在这“天堂”里受了多少罪刑。且不说那树荫儿只能在日头正中的时候投下来阴凉,而且头一偏西,那石床就烫热得像红铁板一样焦灼,总是一泡水下去,眨眼工夫就不见了,只留下一股尿骚气。
更要命的是焦渴,身上的汗水几乎出尽了,那烧熟的白面圈儿嚼在嘴里就砂粒一样,硬是咽不下去。由于嘴里没多少唾液,那些嚼烂的面圈儿总是在咽喉前倒退回来。第一次退回来时只觉舌头僵,第二次退回来的时候总觉得鼻子呛,第三次退回来的时候,他已是两眼黑,浑身无力,软塌塌地瘫在那热得冒烟的石床上了。
几乎每天晚上,父亲都要请邻家的女人给他送一场鬼。那女人哼哼唧唧地唱一通之后,最后的那句话永远是:“一升麦子五毛钱,快快地装进我的兜兜里。”
麦子装去了,钱拿走了。他父亲笑嘻嘻地送走这个烂脏女人之后,赶回来就是对他一场没头没脑地苦打。一边打一边骂道:“砍脑壳娃娃呀,你就是老子的勾命鬼哟。”
这时候的张青天,千不盼,万不盼,只盼望自己有一个娘。管他亲娘后娘,只要揭起尾巴是个女的就行。他看见别的孩子都有娘,唯独他自己没有:
张青天终于有了娘了。那就是“奴儿菜”田二的母亲,一个地地道道的地主婆子!
这个地主婆子就是个日怪。不爱吃,不爱穿,专爱哭穷。家里的元宝垒成堆,她偏要到庙会捡拾完生人丢了的公鸡卖;囤里的粮食沤成粪,她还要上山下坡地挖苦菜;
她欠别人的钱死洼着眉眼不还账;别人欠她一吊钱,她便赶着毛驴拉着狗,怀里抱大花猫,整日整夜地坐在人家炕头上赖着讨账。有一次遇上了一个吃生米的愣头青,硬是把她日捣了。
她没恼,只问人家要了半升芝麻的嫖钱就兴冲冲地回来了。村里人都叫她“一笼脑”,说她头发常常像秋天的沙蓬一样,乱翻翻地不肯梳理,直弄得一只圈狗的笼子也装不下。她不理会这些,只注意钱和粮。
“一笼脑”只所以瞅中了张青天的老子为招赘老汉,完全是为了他那一身黑死力气。田也种得,场也扬得,刨地赛过牛,背粪气死驴,当然还有寡妇女人暗暗地考虑。她想:这么瓷实的汉子,能侍奉不住她么?
事实果然证明了这个地主婆子的想法不外行,没过多少日子,张老汉便把田家的田里、地里、场里、囤里、山里、屋里侍奉了个顺顺当当。那“一笼脑”粮也多了,钱也广了,身子也舒坦得格盈盈轻快了。这时候她才发现了张青天。
张青天成了个害货了。“一笼脑”发现他小小年纪一顿便能吃三大碗瓜带面,外加两片玉米团子。心里就抖得格颤颤的。想:我日你的妈妈呀,你小小年纪赶着吃了死去呀。这些饭,我喂了鸡,肥肥的,壮壮的,鸡生蛋,蛋生鸡,一年就是一大群呢。
“一笼脑”还发现张青天的个子像拔了节的麦子一般疯咧咧地长,春天进门时一身衣服五尺布,到秋天,那衣服便短了、窄了、破了、烂了,再一换,足足用了六尺三。急得她心锤儿敲得屁眼门子响,暗暗骂:死不了的驴日的呀,你长得这么快变骆驼,变牛马呀。你要是少上一条胳膊,少上一条腿,能省我多少布呢。把这布卖成钱,三分利息放出去,几年就是一头牛价钱。
“一笼脑”还发现张青天和自己儿子“奴儿菜”三天两头就斗嘴呢,一开口就日娘透老了,哪里痒就往哪里搔。有一次,竟然亮格哇哇骂她的绰号呢。立时又把她气了个半死,心里想:狼也不吃娃娃呀,你是我田家倒仓的老鼠,偷吃的狗,老天爷也把眼瞎了,怎不雷劈了你呢?
有多少次,“一笼脑”都想把自己的心事说给张老汉听,可话到嘴边上又缩回去了。她看见张老汉像牛犊子一样为自己家里干活,为自己家里忙,一个人少说也抵得上两三个长工使,于是便松了劲。人常说:“猫生的猫亲,狗生的狗亲,老鼠生的猫不亲,一口咬断脚背筋。”人们还说:“一疙瘩骨头连着一疙瘩肉,待奉那龟子王八也为了啃段骨头呢。”她把这话说出来,张老汉能高兴么?转念头又想道:世界上的人,总是男的撵着女的爱,有了后娘便算有了后老子了。她不相信靠自己这一身肥肉就弄不转他张老汉的心,不要气,慢慢来,总有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呢。
打从这以后,“一笼脑”便天天晚上在张老汉身上下功夫呢。可怜的老汉挣死挣活干了一天牛马活,好容易落了枕头展了腿,刚刚迷糊着睡过去。那“一笼脑”便推着搡着揉着搓着要他“转过来,转过来。”老汉只好从命,迷迷瞪瞪地上了去,迷迷瞪瞪地下了来,一发手没有些情绪。“一笼脑”好气长啊!
就这还终于出了事,事儿就出在张青天身上。
有一天晚上,那张老汉和“一笼脑”正有了点情绪,蹄蹄爪爪地在被子里激动成一团,踢踏成一块,猛不防那被子被人揭开了。只见张青天领了个“奴儿菜”,手端着用蓖麻仁儿穿成的火把儿,瞪大眼睛地看。“一笼脑”立刻气了个不轻,捡起个笤帚把子正要打,猛不防张青天开口了,说的话就是个古怪。
只见他对“奴儿菜”说:“看见了没有?我说是我爹压你娘呢,你还硬说你娘压我爹呢。真正是犟球戳死个蜢蚱儿,还说蚂蚱儿命尽了。”说完便拖着“奴儿菜”出去了。把个张老汉和“一笼脑”惊了个没口说,一晚上奇奇怪怪地想心事,那心锤儿硬是跳弹着不肯在腔子里边盛,一激凌一激凌地挣命呢。
打从这儿起,“一笼脑”就对张青天怯怯的,没过几年就为张青天娶了这个老伴,隔门另户地过日子去了。
“唉,生下个吃球命,走到哪天尽头。”
现在张青天坐在炕头上细细地想:要不是“奴儿菜”两口子不成器,他也断断落不到这个地步呀。分家时,后娘“一笼脑”只给了他两条缸,一支犁,三斗糜子,五升谷,最值钱就是那瞎眼老母驴了。他两口子硬是汗珠子摔八瓣,把东山里的日头背到西山,土坷垃里刨出个光景来。
赶到后来两个老人上山时,他们家吃的也有,穿的也有,花的也有,用的也有,齐齐成了村里头的中等人家了。可那“奴几菜”两口子硬是胡跳弹,又是抽又是赌,把一份子家当直花尽,最后竟大撒手地卖开土地了。
天大大呀,土地能卖吗?地是刮金板,人勤地不懒。那东西一不问你要吃,二不问你要喝,想种了,春种一粒籽,秋收万颗粮;不想种了,写一张契约租出去,哪一年没有你几石粮食的收入呢?
现在想起来,还是自己文化低,不懂王法。那几年“奴儿菜”三不六九卖地呢,卖了地吃肉哩,喝酒哩,两口子穿着“花达呢”制服逛会呢;自己则口里俭,肚里省,一个麻钱掰八瓣,卖了粮食卖粗布,卖了粮食卖猪娃,恨不能将自己的骨头磨成骰子卖,好容易才从“奴儿菜”手中把那些土地截回来。可谁知,土地一到手,又要搞土改,庄稼没种成,家产直打尽,最后还落了一个地主分子“紧箍咒”,一戴就是几十年。
  你才是我知冷知热的人
37。你才是我知冷知热的人呀
“唉,张厉害,李厉害,落底还是那政策厉害。政策让你早上穷,你连吃早饭的时光也等不到!”张青天提起那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就颤抖得软成一摊了。
几十年啊,泼出去的水儿难收回,做出去的事儿难追回。青天老汉不止千百次地后悔过:要知受得这份罪,还不如把那买地的钱拿上嫖了人。何必花钱买这些刑炼受呢?
张青天老汉正这么前三十年,后五十年,云里雾里地胡盘算,猛不妨那门扇儿被人推开了。开先他还以为是自己那死不了的老伴又回来了,就装作个没听见,只顾闭了眼睛假睡。一个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是忌讳别人打搅的,不论这往事是苦还是甜。
屋子里好一阵没有声音,只有空气沙沙地流动声。这声音,忙人听不见,因为它太轻微了,太细小了,只有那些闲着无事、一个人把整个世事精蚵浸在脑海里的苦思者才能听得到。
张青天老汉此刻翔昔眼睛也能感觉到那空气流动的渠道来。风儿是从门旯旮堕黼猫道口里灌进来的,然后顺朗朗地直戳到后窑堂里的架囤上,再从那里上升到窑顶上,散播到全屋里。
就在这空气流动中还夹杂着许多古怪的声音,一会儿像苍蝇振翅,一会儿像蚊子打喷;一会似老鼠叙心事,一会儿又似跳蚤骂祖宗。世上千般怪,尽在一屋中。就在这时候,张青天老汉突然又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这热气很显然是从老伴儿的身上散出来的,这是一股年轻人的气息,浓浓的,烈烈的,粗粗一感觉呛呛的,细一品味甜甜的。张青天老汉终于撑不住了,他慌慌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不由地大吃一惊。
只见他干儿媳妇凤姑儿正半跪在炕沿上在那哭鼻子呢,手里还拿着个纸包包儿。
张青天老汉问:“你怎啦?”
“我没咋。只是过来看看你老人家。”
“你娘呢?”
“我娘割小镇上买‘刀剑药’去了。”
“‘刀剑药’?要那东西弄甚哩?”张青天吃了一惊,连忙瞪大眼睛问。
凤姑儿的脸一下通红了,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只是把手里拿纸包包解开来又合上去。
张青天这时才终于明白了那“刀剑药”是给自己治伤的,不由地哑然失笑了,道:“你娘那人都是个半憨憨,我那点伤还值得用买‘刀剑药’么。咱们庄户人有庄户人的笨办法,小伤小磕不用药,只用早晨起来的臭唾沫沫抹,那东西灵验得太太呢。再说居家过日子,男人是搂柴(财)的耙子,女人是盛柴(财)的篓子。再大的家业也吃不住两手扬,你娘是个糊脑松,做下的都是那没底儿活,这一回又不知道把多少鸡蛋赔进去了。
凤姑儿这时候停住流泪,蔫蔫地说:“要说没底活,那是我做下的,我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是在你老人家身上动手,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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