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解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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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解罗衣-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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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我还听说你有个初恋情人在美国,她也是出身于名门望族,从小就喜欢昆曲,你和她可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是怎么分手的呢?”
  “因为他们全家去了香港,后转道美国定居,而我留在了大陆。”
  “你们这一代人都是党叫干啥就干啥,一辈子甘心情愿做革命的螺丝钉,你后悔过吗?比如你丢弃了你的美术专业,你现在还喜欢画画吗?”
  “还有一点喜欢,但不会像喜欢昆曲那样的喜欢画画了。不过,我的小儿子喜欢美术,他现在是苏州国画院的副院长,他的画在美国、日本和东南亚很受欢迎。而我的小孙子现在经营一家艺术摄影社,做的很不错。他们两个,可说是继承了我未竟的事业。”
  后来叶蓓才知道,楚地原是楚天的弟弟,楚天的太太就是苏州有名的美女作家苏珊,而苏珊的母亲香兰,则是她表姨。苏珊和楚天结婚时,本来是邀请她当伴娘的,不巧的是那天她得了急性盲肠炎住院,没赶上那场婚礼。苏州就这么大,绕来绕去,不是熟人就是亲戚。后来她进一步知道,楚天和婕曾有过一夜情,婕削发为尼,说不定还是为的楚天呢。
  她想,命运真是让人不可捉摸,婕的母亲暗恋楚风一辈子,为了楚风,甚至一辈子没结婚。文革时造反派让她脖子上挂着破鞋游街她不在乎,让她一遍遍喊“我是破鞋,我是破鞋”,她也不在乎,但要剃她的头发她却拼死不肯,要她喊“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楚风”她也拼死不肯,为了保护她的美丽的头发和心爱的男人,她竟委身于小她十多岁的造反司令苏卫东。二十多年后,她的独生女儿和楚风的孙子又产生了情感纠葛,这爷孙俩和母女俩,是不是前世的蘖缘呢?
  几个月后,叶蓓见到了楚风的初恋情人。
  老太太远涉重洋回来举办书画展,选择了北京和苏州。北京是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苏州是在中国昆曲博物馆。
  画展入口处悬挂着她青年时代的照片,眉目娟秀,两根辫子,浅色旗袍。如今她已是80多岁的老人,仍然着深色旗袍,黑底红花的丝绒披肩,白发如雪,盘成发髻,眼神清澈如水,神情单纯如少女。这位晚清高官的后代,自幼接受传统教育,国学功底深厚,书画兼工,长于昆曲,通音律,能度曲,工诗词。这样的女子,已经随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而再也不会出现。
  去国60年,总是想念家乡的。苏州的菜,故园的花草,是老人最难忘的。“我的家,比现在的中国人家还像中国。”盛贻芳先生说,她美国的家中挂着中国书画,放着文房四宝。她喜欢园子,园中种了一片竹林,又种了许多蔬菜瓜果:香椿头、韭菜、黄瓜、葡萄,西红柿就有三种,自己吃不完就分给邻居。
  盛贻芳先生说,我的一辈子就是玩,写字、种花种菜、唱曲子,都是玩。玩得最好的是昆曲和书法。她说书法和昆曲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采用象征和写意的手法。
  迁居美国后,盛贻芳在欧美30余所大学里举办昆曲活动,演出、讲授昆曲,培养世界各地的昆曲爱好者和研究人才。这些昆曲活动大多是配合教学的舞台实践。她唱过《牡丹亭》、《邯郸梦》、《西厢记》、《孽海记》、《雷峰塔》、《长生殿》等戏中的折子《学堂》、《游园》、《惊梦》、《寻梦》,《扫花》,《佳期》、《思凡》,《断桥》,《小宴》等等;还把散曲《咏花》编成舞蹈,由美国学生演唱。演出的次数以《牡丹亭》最多。
  跟随盛贻芳学昆曲的,有硕士、博士,有研究明清戏剧的、有学音乐的,有华人,更多的是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洋人。目前仍有博士生定期到盛先生家中上昆曲课。昆曲能够成为世界非物质口头文化遗产,与她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倚着栏杆,盛贻芳即兴演唱一曲《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悠扬的声音萦绕在古戏台前。
  楚风和她虽然相隔了60年,但两人的情趣爱好还是那么一致。虽然今生由于时代的大动荡而未成连理,但叶蓓相信他们的心气是始终相通的,他们的爱情是永存心底的。
  后来,盛贻芳先生还到她的“春船载绮罗”定做了几套春夏秋冬不同季节所穿的旗袍。
  第十二章 花葬
  这天傍晚,她不知不觉地又来到苏大校园,果然看见杨教授领着妻女在校园里散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让她惊羡得心里发痛。她想象杨教授的女儿就是当年的自己,她真想扑过去偎在杨教授的怀里,像女儿一样向他撒娇赌气。她知道她原来为什么恨父亲了,因为父亲毁了这原本属于她的幸福生活。她的欢乐在十二岁那年就一去不复返了。
  从她六岁那年开始,父亲就和贝姨在一起。贝姨是个典型的苏州女子,细巧水秀,说话像唱昆曲那样好听。父亲第一次领她去贝姨家,正是小城无处不飞花的阳春三月。一路上,父亲不停地嘱咐她,你见了贝姨要喊她,要有礼貌。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地唠唠叨叨。
  贝姨的住处在桃花坞的一条小弄堂里,被一片老树古藤包围着。他们进去的时候,贝姨在天井里的桃树下绣花。贝姨从花绷上抬起头来,看一眼父亲,又惊诧地看一眼她。贝姨穿一件米白的羊毛衫,雪白的瓜子脸上有一对亮晶晶的丹凤眼,眉毛细细弯弯的,兰花手指牵着一根丝线停在半空中。贝姨给她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从桃树上轻轻掠过的一缕春风。
  父亲朝她呶嘴。
  她扭扭捏捏地喊一声阿姨好。
  贝姨一下走过来抱住她,亲着她的脸说,囡囡真乖,囡囡真漂亮。
  她看见贝姨乌黑的头发上落了一朵桃花瓣,便伸手取下它,放鼻子底下嗅着说,贝姨真香。
  贝姨溜了父亲一眼,脸颊上顿时飞起两朵桃花。


  父亲难得地开怀大笑起来。
  贝姨那天想尽办法贿赂她,不仅烧了许多好吃的菜,还拿出外国的巧克力和玩具娃娃送给她。她坐在桃树下吃巧克力,怀里抱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大洋娃娃。
  父亲和贝姨在屋里说话,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突然一只大花猫“喵呜”一声从里屋窜出来,吓得她丢下洋娃娃就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爸爸爸爸你在哪里。父亲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把抱住她哄着说,囡囡不怕囡囡不怕。她看见贝姨在里屋对着镜子梳头,米白的羊毛衫半掩着,露出一抹粉红的胸衣。
  后来父亲和贝姨就一直陪她玩积木,直到她玩累了趴在父亲的膝头睡着了。她醒来时发现睡在贝姨的房间里。父亲和贝姨在客厅里练习唱昆曲。她悄悄溜下床,像一只小猫那样悄无声息地来到客厅。她发现贝姨唱曲时更好看,穿一身绣花的绿衫,像一位从云彩里飘落下来的仙女。父亲神采飞扬地击着拍子,显得快乐无比。
  从那以后,母亲和父亲吵架,再诅咒贝姨是狐狸精,她就义正词严地说,她不是狐狸精,她是花仙子。母亲揪住她的辫子说,她是花仙子,我是母夜叉,对吧?狐狸精真有本事,连我亲生的女儿也来挑唆。
  她的母亲发誓要让“狐狸精”身败名裂。
  贝姨声名狼藉后离开了苏州城。
  从那以后,父亲脸上就没出现过笑容。在她十二岁生日过完后,他下定决心辞职下海,追随贝姨去了太湖边上的一个小镇。他不再强求母亲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婚姻绑住的东西终究有限。
  父亲走后的头一年,母亲迷上了麻将。她的水平扶摇直上。钟叔也因此粉墨登场。钟叔是一名外科医生,他精通医术却不擅长麻将,常常给母亲喂牌,相熟之后他便坐在母亲身边低头看她打牌。靠得近了,母亲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会瞬间恍惚。但母亲说这样油头粉面的男人让女人没有安全感。
  母亲不久舍麻将而转为养宠物。母亲侍弄爱犬的精心不亚于当年侍弄爱女于襁褓中。爱犬和爱女在她心中平分秋色。但母亲还是无法排遣她对父亲恨爱交加的思念。
  秋风瑟瑟时,她去百货商场购来恒源祥的深咖色绒线,比照外国时装杂志上的图案,为父亲结一件漂亮的外套。
  她对叶蓓说:“你爸爸穿上肯定很好看的。”
  外婆却一把夺过绒线衣摔在沙发上,说:“你还去巴结那个陈世美?”
  母亲泪眼婆娑地说:“就是就是,我怎么能给那样无情无义的臭男人结这样漂亮的衣服呢?他一个又穷又迂的乡巴佬,要不是父亲的全力提携,他怎么会有今天?如今他翅膀硬了,当了局长,有本钱在外面养女人了。”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把那件新结的绒线衣剪得粉碎。半夜里,母亲做噩梦惊醒,口中念念有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她揪着自己的头发滚到地板上。
  母亲在普济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在外婆的陪同下去无锡大箕山疗养院疗养。
  一个月后母亲回来了。三十七岁的母亲仍然面容姣好,像一株盛开的桃花,艳丽而风情万种。她和父亲的婚姻是一种偶然,也是一场悲剧。据说母亲和父亲只在度蜜月时肌肤相亲过,而她和双胞胎妹妹就是那时的产物,她们不是爱情的结晶,只是欲望的附属品。母亲因为不幸福的缘故,成了一个非常琐碎的怨妇。自从妹妹叶蕾坠落悬崖后,她对父亲的怨恨更是火上浇油。在她最美丽的岁月里,她是靠诅咒来打发冷清和寂寞的。
  在她长大后,当她用成年人的眼光来审视母亲和贝姨时,公正地说,她觉得母亲比贝姨长得更漂亮。母亲身材颀长,皮肤白晰,五官端正俏丽,睫毛又长又密,唇红齿白,称得上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美貌妇人。贝姨的美是一种小家碧玉式的,就像细雨中悄悄绽开的一枝白兰花,幽幽地吐着淡淡的香味,毫不张扬地等候欣赏她的人来怜惜。母亲的张牙舞爪和贝姨的润物无声,让父亲毫不犹豫地奔向了贝姨。也许,最初父亲的一时迷惑是身不由已,人的一生中谁不犯错误呢?但母亲的失去理智最终将父亲推到了悬崖绝壁,即使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也只能闭着眼睛跳下去,何况他进入的是美妙的温柔之乡。他独具慧眼发现了贝姨的迷人气质和多才多艺,而贝姨的善解人意让他品尝到了和她母亲之间不曾有过的心心相印琴瑟和谐水乳交融的那种甜蜜,最重要的是贝姨不会像她的母亲那样对父亲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能容忍妻子有比他出身高贵的优越感。最终他沉溺于桃花坞的那间老宅乐不思蜀。母亲说那种地方就是出狐狸精的所在,父亲是被狐狸精迷住了。
  母亲终于同意松开手,她曾经说过要让父亲“活埋”在这场婚姻里,但是新的婚姻法让她觉得不如自己撒手变被动为主动。
  父母离婚时她十八岁,正在家里等高考分数。
  父亲和母亲离婚后不久,传来贝姨被确诊得了乳腺癌的消息。母亲说,老天有眼,谁叫她充当第三者的。母亲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又犯了病。外婆心疼得直掉泪,外公拍着桌子大骂自己当年瞎了眼,把女儿嫁给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外公老泪纵横地搂着他最宠爱的小女儿泣不成声,“燕儿啊燕儿,都是我害了你,为你千挑万选却选了这么一个不忠的男人。”
  三年后贝姨去世,她第一次去东湖。父亲住的是一幢二层楼的小别墅。院子里有桃花和竹子,这使她想起桃花坞的那座老房子。
  父亲一下子衰老了,头发干枯,眼神呆滞,昔日潇洒俊逸的多情才子,几乎刹那间就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
  她的心很痛。
  但她找不出话来安慰父亲。这时的语言是没有任何力量的。
  从殡仪馆回来后,父亲就一直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株桃树下。
  春日的阳光妩媚得让人眼晃心颤。春风醉醺醺地亲吻着桃树上的花瓣,花瓣在温柔的爱抚中纷纷死去。贝姨的骨灰盒就放在桃树下的大理石小圆桌上。花瓣一朵一朵坠落在贝姨的身上。一会儿,鲜艳的花瓣盖住了檀香木做的骨灰盒。
  她想起了桃花坞小弄堂里的那处老宅,贝姨坐在花树下绣一件真丝睡袍。鲜艳的花瓣像一群粉色的蝶围绕着她跳舞,美丽的死亡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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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太脆弱了,还不如一株花树,花谢花又开,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次。
  那晚,她陪父亲守灵。
  父亲向她描述第一次遇见贝姨时的情景。父亲苍老的声音在暮春的夜里听起来让人不禁生出无限悲凉。麦熟茧老枇杷黄,男人的爱是那样的地老天荒。
  那一日处里负责接待的同志出差去南京,父亲亲自出马领着北京来的客人到环秀山庄参观刺绣研究所。这批客人中有著名的宗教界领袖和文艺界泰斗人物。客人们浏览了展览馆的精品收藏,对大师们的精湛刺绣艺术赞不绝口。后来他们驻足在一架绣绷前,这是一幅即将完工的绣品,绣的是江南水乡景色:粉墙,黛瓦,一棵树,长凳,有台阶的河埠头,一泓清水,远远的两只燕子飞过。这是一位国宝级画家的作品,这样的意境很难用刺绣艺术表现。而事实是,通过绣娘的二次创作,出神入化地表现了原作的精髓:初春的树,枝头有隐隐的绿芽爆出来,而树根还是冬天时沉沉的褐色。水已是春水,微澜着,水里有树的倒影,门的倒影,窗的倒影。侧耳聆听,仿佛能听见燕子呢喃之声,风掠过树梢的轻吟。静谧的水乡,灵动的春光,把原作的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大师们的赞语不绝于耳。绣娘却低着头只顾飞针走线。
  父亲说,从侧面看,只见她略弯的一字眉下是一双平和的柳叶眼,象牙色的瓜子脸,鼻子略显扁平,嘴唇是自然的润红,手特别美,像一枝初开的百合,她的姿态一如一帧工笔的仕女图。父亲说,他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了绣女,在父亲的心目中,国色天香也不过如此。
  父亲说,以后只要有陪客人去刺绣研究所的机会他都不放过。
  父亲又点燃了一支烟。
  一来二去,和你贝姨交上了朋友。你贝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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