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毕淑敏文集-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谋!亲爱的战友们!你们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袅袅的号音,在冰峰中回旋。
    重新集结起来的部队,沉默坚韧地前进着。
    高远的天穹,缓缓地变幻着紫色。先是乌紫,继而是降紫,然后依次为马莲紫,首蓿
紫,铃兰紫,藤萝紫,最后,成为艳丽夺目的玫瑰紫。紫,是红与黑的女儿,比她的哥哥—
—染出碧海青天的湛蓝,更为纯净。这有色光谱中最小的骄子,只姗姗出现于极高的天际。
除了昆仑山,只有宇航员可以一睹它的风采。由于高原上空气极为稀薄,所有因空气折射而
形成的日出前征兆,一概不复存在,紫色的天幕猛地拉开,一轮巨大的红色球体,横空出世
了。
    昆仑日出,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壮丽的景象之一。它不是一轮朝日,而是一轮午日!雪
山巨大的阴影,企图遮挡它的光辉;狂暴的飓风,想把它埋葬在深渊;尖利的岩石,刺得它
遍体鳞伤。浴血的太阳,经过漫长艰苦的攀登,现在,终于升起来了。它庄严地、冷静地俯
瞰着广褒的大地,以自己无际的火焰。将夜与昼,刀剁斧劈般地分开,宣告了高原上新的一
天开始。
    如丝如缕的号音,好象还在飘荡。李铁静静地平卧干沙砾之上,嘴角处殷红的血迹,凝
成两条不流的小溪,弯弯曲曲直到颏下。
    一号脱下军帽,垂下花白的头颅。孩子,你不该来我这儿当兵,你不该把号吹得这样
好。你本来可以拒绝我……许久,他终于想到了解脱的办法:“给他立功。二等功……不,
一等功!”说过之后,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郑伟良打开照像机,迎着太阳,给李铁“聂”了一张像,然后走过去,将他僵直的手指
掰开,取出军号。又把红绸子解下——这是肖玉莲送给他的信物,轻轻地覆盖在李铁脸上。
    晨风拂来,红绸飘飘。好象年青的号长,又用青春的气息将它吹动:

十二
    郑伟良又一次将伤亡数字统计表递过来。气候酷寒,钢笔水冻住了,圆珠笔也不下油,
字是用铅笔写的。
    郑伟良垂着眼睑站在旁边,其实却在很仔细地观察着一号的表情。凭着对一号的了解,
他自信只要一号神色稍有异样,他就能摸到一号思绪的脉络。然而一号头也不抬地挥了挥
手,示意说离开。一号需要一个人和这些数字呆在一起。作为一个老兵,他太知道它们的分
量了。而且,说到底这还不是打仗!牺牲的不算,还有那么多冻伤的肢体,严重的需要截趾
截肢……一号只觉得那些不祥的黑色数字,象没头苍蝇似地围着他乱转。
    他烦躁地踯躅在帐篷城内,想借寒冷清醒一下头脑。大出一号料想的是,他的部队四处
都是低低的呻吟声。冻伤在最初的麻木缓解之后,便会刻骨铭心地疼痛。起初,军人们咬紧
牙关隐忍着,不知谁先哼出了声,于是多数人的鼻腔便打开了。呻吟是富有传染性的。
    一号大为恼火,刚才仅有的一点儿体恤之情,此刻也跑得精光。这象什么样子!轻伤不
哭,重伤不下火线,这个光荣传统,如今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要是有个敌特潜伏在暗处听
了去,整个昆仑防区的脸都将被丢尽!他气哼哼地刚想传令任何人不得再哼出声来,忽然听
到一处帐篷里传出严厉的训斥:“都给我闭上嘴!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你们要带头咬紧
牙关!想想红军!”
    好样的!一号暗自赞赏。以那声音为轴心的一大片区域,呻吟之声果真停止了。一号的
心情稍为好转,不想呻吟之声复又响起。正确地说,这一次是一种深重的喘气和叹息之声。
它们较之明明白白发出的呻吟,更有一种催人泪下的效果。一号真恨不得堵起耳朵。这声音
比那些数字更令人不安。
    必须制止它!这种声波是一种销蚀剂。如何制止呢?强行命令显然行不通。思忖片刻,
一号有办法了。呻吟的士兵无非是丧失了自己的自尊心,现在索性让他们把自尊心丧失殆尽
吧。一号传令:凡是疼得受不了的,都可以哼哼,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也可以哼哼,各级指挥
官,要到呻吟最重的帐篷里表示慰问。
    命令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所有的声音都噎住了。痛苦中的士兵记起了自己的尊严,整个
营地进入了死一样的假寐之中。
    一号从这种寂静中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终于下定决心,不理睬那些黑色的数字。事至
如今,他只有义无反顾地将拉练进行下去,而绝无其它选择。牺牲对于胜利来讲,永远是一
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胜利,唯有胜利,唯有辉煌的胜利,才会象正午使人不敢正视的
阳光一样,将牺牲压榨得匍匐在脚底使人不会去注意它。而失败,是夕阳,是扫帚星,它会
把牺牲的阴影拉得长长的,永远横亘在指挥者走过的道路上。死了的不能复生,冻残的不能
复原,但胜利是可以争取的。昆仑部队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就此收兵,牺牲的价值将化
为乌有,前功将统统付之流水。即使在战争年代,死于胜仗的烈士们,也比在败仗中阵亡的
人,享有更高的荣誉,尽管他们同样英勇。此刻,拉练的成败与否,不仅关乎一号,关乎昆
仑部队的声誉,也关乎牺牲将士的荣辱。想到这里,一号觉得自己肩负的使命庄严而神圣,
为了活着的和死去的,我必须将拉练进行下去!一种近乎悲壮的情感辖制了他。
    在下了这样的决心之后,一号又审慎地开始部署下一步的行动。
    首先,他向军区发报,如实汇报了伤亡的数字,然后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一号永远问心无愧。没有隐瞒,没有欺骗,没有文过饰非,没有报喜不报优。不过在对
军区的态度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的同时,他还是为自己留下了那百分之一可能的退路。如
果军区令他撤回,他将服从。一号是服从的楷模。
    他的估计是正确的,军区发来了鼓励电,对所报数字未置一词。
    此后,一号的心情象秋水般平静,一切都简单明了,以军区电报为界,所有的伤亡都被
勾销掉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任何胜利都将付出代价。象所有的物品都可能损耗一样,那
些铅笔所写的黑色数字,也是铅笔的一种损耗。
    这一时期,军报上连篇累牍地登出拉练的新经验、新介绍,未被填补的空白象夏日的冰
雪一样消融着,到现在只剩下高海拔地区拉练这样一条窄窄的边缘地带了。军区的电报中透
露出焦的和期望,一号敏锐地觉察到,呢军帽不行了。现在,他身上不但维系着昆仑部队的
威望,也关乎到军区的荣誉。
    但是,高原并不是昆仑山所独有,此时,焉知全军有多少部队在高海拔区跋涉着。
    要超过他们!昆仑防区必须创造出独特的、英勇的、足以震慑全军的光辉业绩来。
    道路只有一条。其实一号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他没有勇气下这个决心。现在,他无
路可走,无法可想,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这就是——穿越无人区!
    无人区,的确是昆仑防区所独有的。那是一个极端狰狞而残忍的地方。没有植物,也没
有动物,甚至没有死亡,因为那里从未存在过生命。从最低等的苔藓小球藻,到最富有牺牲
精神的探险家,都不曾在这里留下丝毫痕迹。它沉睡了亿万万年,至今保留着我们这个星球
凝结为固体时的风貌,人世间的世道轮回,自然界的沧桑变化,都远远避开了这块神秘的荒
原。人们对它几乎一无所知,只有一点确定无疑:无人区内无水。正确地讲,是无冰。这个
季节的昆仑山,是不会存在一滴液态水的。没有水,自然就没有了一切生命。
    一号看着军用地图。无人区内是一片空白,边缘处仅有的几处符号,还与其它标记不
同。这表明数据系航测所得,结果仅供参考。
    谁知道无人区里潜伏着什么样的厄运!一号用一只拳头狠狠地砸着另一只手掌,两只手
都感到疼。
    “一号,军区的电报。”机要员又来送报了。
    这份长达数百字,不惜冒失密风险的电报,送来的是“大革命”中的又一次特大喜讯。
一号匆匆扫过一眼,电波挟着人所不知的密码,穿越辽阔的疆域,将军区的压力,将最高统
帅部的压力,将一个大时代的压力,将还有他说不清是恐惧还是狂热、是憎恶还是渴求的自
我意识统统压在他的头上。
    一号决绝地拿起红铅笔,在无人区上划了一条弧线。很细,几乎看不清,但这毕竟是无
人区上第一次以人工留下的痕迹。象一个家无长物的破落子弟,他曾珍藏着家传的一件宝
物,如今万般无奈中,他只得把它抛了出来。然而一旦抛出来,一号的思想就在飞快地起着
变化:这是全部的希望所在,孤注一掷才可能得到巨大成功。
    他用红笔用力描了描,一条鲜艳粗重的红线,将无人区剖开了。
    一号在作出最大胆决定的时候,也是慎重的。他开始在部队进行更深入更广泛的动员。
并将一部分重伤员就近折向公路,要留守部队速来接应及时治疗。剔除了老弱病残之后的精
悍部分,拟用两天时间,掠过无人区。
    无人区内有无生物,对于匆匆路过的军人们来说,并不具备太大的意义,重要的是,他
们在超饱和负载之后,还要背上足够用的冰。另外还得背负融冰化水的燃料。明确无误的目
的是达到“会吃饭”的标准。
    准备工作开始了,战士们在冰河内砸冰。部队里人才济济,石匠们派上了用场。岸上垒
着一道冰墙。淡蓝色的冰砖中间,夹杂着冻结时未及逸出的气泡,晶莹剔透。
    更多的人在准备燃料。昆仑山上可供燃烧的东西,委实太少。最高级的燃料要数牦牛
粪,质轻易着,但稀少之极。稍多一些的是一种叫“毛刺”的植物。它趴在荒漠上,象一团
长刺的毛,或者是长毛的刺。没人知道它属于哪科哪属,甚至连它的名字,也是一种剽窃。
真正的毛刺,是一种低海拔沙生植物,要高大得多。欺世盗名的伪毛刺,被连根掘了出来,
堆成小丘,又按人头均分下去,成为穿越无人区时的能量来源。
    女兵们几乎无事可干,她们享有干燥的牦牛粪和最晶莹的冰砖。战士们用近似怜悯的态
度,看顾着和他们一道忍受非人苦难的姑娘们。
    “你‘倒霉’完了吗?”甘蜜蜜小声问肖玉莲。
    肖玉莲没做声。
    每月一次的生理现象,带给肖玉莲的,岂止是“倒霉”,简直是灾难。绵延不止地出
血,使她十分虚弱。
    “我看你算了吧!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去找领导说。”
    肖玉莲迟疑着。前面就是无人区,一片迷蒙的黄色。她打怵了。也许,应该点一下头?
那么,不用肩冰负薪,有马匹殿后,有炊事班烧的热汤……因为出血过多,她太想喝一口热
汤了。点一下头吧!她哀求着自己。只要点一下头。不点头也行,保持沉默就成。甘蜜蜜已
经站起身来,五分钟后,一切都轻松了,她将同老弱病残直抵公路……老弱病残!这称呼象
锥子一样刺穿了她的心,却没有血液流出来,她身体里的血液太少了。血…血书……血红封
面的入党志愿书……她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拽住甘蜜蜜:“我能走!”
    “你这种情况,不能走。”
    “谁说不能走?我问你,红军中有没有女兵?她们有没有这种情况?她们不是照样走完
了长征吗?她们能,我就能!”
    甘蜜蜜愣住了。爸爸讲过许多长征的故事,但从没讲过女兵们的这种事。也许他的队伍
里没有女兵?也许女兵们“倒霉”了谁也不知道?也许那时营养极端缺乏,女兵们都不再
“倒霉”?也许……甘蜜蜜脑海里走马灯似地闪着种种念头,企图说服肖玉莲。抬头一看,
肖玉莲倚着背包,好象已经睡着了。
    太阳象一面刚被冰雪擦拭过的镜子,明亮却并不温暖地照在肖玉莲苍白果决的面孔上。

十三
    一号终于病倒了。医生小心翼翼地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应当随伤病人员直插公路。
    “我应当在我应该在的位置上。”一号冷漠地说道。他难以容忍任何一个下级干涉他的
意志,即使是他的医生“你应该做的只有一件事,”看到医生窘迫的神情,他竭力将口气放
和缓些,“采取一切办法,保证我能走过无人区!”
    医生诺诺而退,随即派注射技术最高的肖玉莲带来最有效的药物。
    输液瓶里的液体,均匀地滴落着。
    一号好象睡着了。大战前能够安然入睡的指挥员,是军人修炼的极致。可惜一号还未臻
圆满,他只是好象睡着了。他知道坐在一旁观察输液情况的肖玉莲十分拘谨。也许说几句
话,聊聊家常,会使这个女战士自在起来。但一号做不列这一点,他极少和下属们开玩笑,
他把平易近人看成一种不必要的装璜。还是佯睡吧,这样这个小女兵就会自动放松的。
    人在似晦非睡的状态中,思绪飘的最远。感官被封闭,思维却异常活跃。眼前一片红
色,象遍地血泊……近来只要一号闭上眼睛,就会出现这幅景象,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关阅
了眼睑,灯火透过皮下的血脉,所以才变得如此鲜红……鲜红的丝绒大幕升起来了……这是
在哪里?一号竭力思索着。想起来了,这是军区会议期间观看的一场演出。节目很精彩。台
上,少男少女们婆娑起舞。婀娜多姿;台下,前排就座的一号芒刺在背,如坐针毡。现代化
的交通工具缩短了赴会的时间,却加大了两地的强烈反差。一想到他的战士们,他恨不能一
个箭步返回昆仑。突然,台上灯光变换,出现了与他的防区对峙的异国装束。一时间,他愣
住了。紧跟着,他的血液向头颅冲去。剧情跳跃地发展着,异国美丽的公主丢失了缀满钻石
的项链,盛装的宫女们秉烛弄影,在菩提树下仔细地寻觅着。观众席上发出由衷赞美的叹
息……够了!一号暴怒地站起身来,粗率的动作碰落了邻座者托在手心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