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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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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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尽管没有任何参照物,但可以判断出光洁的山顶上一定经常受狂风袭击。
    “那上面有敌人。”一号不理睬身边军官们的脸上都演出了些什么样的神色,自顾伸出
右手,将食指用力按在石块顶部。
    开始登山了。
    生与死的分界,再没有比登山时更分明的了。向上是生,向下是死;头上是生,脚下是
死。每一下举手投足,每一次吞吐呼吸,无不经历生死循环。这一分钟不知道下一分钟、甚
至下一秒钟的事。一切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
    这一刻,你生命的丝线,系在你的左手上。那儿有一道岩缝,可做攀援支点,只是里面
有些细碎的沙石,务必把它们抠干净,直到触及粗糙的潮湿的阴冷的山的肌肤。你把左手五
指楔进岩缝,尽量楔深一点儿,不要管指尖已经出血,指甲已经翻凸。在这一瞬间,你的肌
肤要硬过山的肌肤,直到手指上的“簸箕”和“斗”同山石的每一道纹路紧密嵌合,象一套
严丝合缝的螺钉螺母拧在一起,锈成一蛇,任何力量都无法使之分开,你就胜利了!在这极
短暂的时间内,你可以拥抱阳光,拥抱生命,拥抱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拥抱你已经享有
和将要享有的一切幸福。因为,山承认了你,它是你的朋友,你们达成了血肉相依、生死与
共的默契。然而,一秒钟后,又一轮回开始,你又重新与死亡较量。在你的右脚上方有一块
石头,椭圆形,褐红色,象一张烙过了头的薄饼。如果它是坚实的,毫无疑问,将是天造地
设的一处落脚点,踏上去,透过厚重的鞋底,你都能感觉到它的平滑和熨贴。如果它是……
思考的浪花溅湿了你的额头,阴冷粘滞,象某种劣质的润滑油,关键取次于它的面积。质地
是可以估计出来的,判断它夹在山体之中目所不及处的面积是十分困难的。它可能大得象一
张桌面,一个足球场,果真那样,褐岩决不会计较一个士兵和他的着装的分量。但也完全可
能是另一种情况,褐岩只有那么大,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不过将将能够维持自身的平衡。褐岩
沉默着,等待你的抉择,上面的战友已经走远,下面的战友已经迫近,你必须当机立断。最
紧急的是左手五指已经麻木,急需右足的支援。随着时间的推移,万一的可能性迅速增大。
你果断地将脚探了过去。先用足尖点地,正确地讲,是用大足趾的一个极小区域轻触褐岩,
左右试探,象在水面滑行。还好,纹丝不动。你谨慎地放下整个足趾,等了片刻,这片刻象
一年那样长。终于一切如常。再精心地摆下第二个、第三个……足趾,还好,还好,平安无
事。你喘了一口气,抑制住咚咚的心跳,有什么意外,现在还来得及。褐岩平静得没有丝毫
异样征兆。可以移动身体的重心了。你屏住气,一钱一钱、一两一两、一斤一斤地向褐岩靠
去。半个体重、四分之三个体重,十分之九个体重……终于胜利了!你从心底欢呼起来,一
个多么忠诚的朋友啊,褐岩……啊!褐岩!褐岩突然从岩缝中脱出,轻捷潇洒地飘然下落!
右脚蹬空,身体悬在半空,仅靠两只手拴在峭壁之上,左腿胡乱地蹬擦着,企图找到一处延
缓坠落的支点……耳朵听不见了,眼睛看不到了,突来的危厄闭锁了与生命相关的一切器
官,呼吸停止了,心脏也不跳了,所有的能量都积聚到你的十个指尖。这就是你生命所在的
地方!颜面紧紧地贴在粗砺的岩石上,利用摩擦增加着下滑的阻力。十条血红的小溪,顺着
石缝,蜿蜒而下……是你的血,不!是山的血,流了出来。最后,你打败了山,战胜了褐岩
最无耻的阴谋,一个引体向上,左脚找到了新的支点,终于重新与山凝结在一起。
    起风了。山助风势,风假山威,使攀登更为困难。甘蜜蜜已将十字包和手枪等从金喜蹦
处要了回来。此时精疲力尽,只觉得左右交叉的两根细皮带,象钢丝一样勒进皮肉,坠得她
直往后仰。她又一次想到了死。装作失手跌下山崖,谁也不会发觉的。可是,是松开这只脚
还是放开那只手呢?她几次尝试着去做,手和脚都不服从指挥,反而更牢靠地攀紧了岩石。
她抬头望望,高不见天,金喜蹦和他巨大的背负物,象一座小山在移动。她看到了自己的背
包,看到了横绑在背包上方的干粮袋,干粮袋的一端,有着许多方方正正的小凸块……那是
妈妈寄来的糖。她鼻子一酸,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循着金喜蹦的足迹,爬啊,爬啊……
    突然,眼前一亮,一片澄青的藏蓝出现在头顶,肃穆而辽阔。整整一天,盘桓于人们视
野的赭岩和冰雪,消失了!登顶成功了。
    山顶风势很大,面积极小,空气更为稀薄。但它仍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狂喜。群山匍匐
在你脚下,蓝天盘旋在你四周,生命属于你自己!大地托举着你,天空抚摸着你,你为自己
所攀越的高度而震惊和自豪,你是屹立于天地之间的骄子。无论多么软弱的人,在这一刹
那,都会感到人类自身所拥有的伟大力量。
    金喜蹦迎风站在山顶,为甘蜜蜜抵挡着风沙。他愿为她多做一点儿事,以弥补自己的过
错。
    他们停留在山顶。上山容易下山难,前面又堵住了。
    太阳将最后的金辉洒向山巅,给金喜蹦全身镀上一层亮色。大铁锅象是纯金打造的,亮
闪闪的。生活是美好的,甘蜜蜜决心不再想到死了。
    她真挚地对金喜蹦说:“你真好。我以后一定要找一个象你这样的大个子……”话未说
完,一股飓风横扫过来,卷起甘蜜蜜,就朝旁边的深谷掼去。甘蜜蜜身子歪着双手绝望地在
虚空中挥舞,打着旋地向深渊滚动……金喜蹦见状,一切牵拉都来不及了。他抢先扑到崖
边,用自己强壮的身体,阻挡住甘蜜蜜的下跌,但他自己却横着坠下了悬崖……
    坠落!坠落!
    最初的一瞬,疾速的下跌,使金喜蹦失去了庞大的体重,他感到巨大的恐惧。旋即,由
于人体自身比例和他的负载,他变成头往下倒栽。人是以头的方向为上的,此刻,高速的坠
落,使他感到自己是在笔直地飞腾,他轻渺得象一片羽毛,沉重的大铁锅,象黑色的羽翼,
托举着他更快地飞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欢欣。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到处都
是耀眼的银白色。咦?那是谁?那是妞妞!啊,他奋力飞腾,掀开了妞妞的红盖头,红的
脸,红的花,鲜艳的红色弥漫了整个世界……金喜蹦看到了自己的头颅,碰撞在谷底雪地上
迸溅起的血光。

十一
    郑伟良向一号报告了拉练部队的伤亡数字,同时注意观察着一号的脸色。
    一号深邃而平和的面容,看不出一丝波澜。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演习没有不死人的。他
自己就不怕死。作为一个军人,死在战场或练兵场上,比老死在自家炕上更为合情理。
    郑伟良失望了。
    一号只是口授了夜间紧急集合的命令。郑伟良在传达给极少数必须知情的人以外,又将
消息透露给了一些老弱病残聚集的单位。
    凌晨二时,凄厉的军号声和眩目的信号弹,同时撕破漆墨的夜空。拉练部队象一只受伤
的野兽,刚刚歇息又受到猎人的追逐,倏地跃起,顾不得舔舔伤口,就重新潜入冰冷的夜色
之中。
    黑得出奇。阴霾遮蔽了星光,隔绝了昆仑山上唯一的光源。每人左臂缠绕的白毛巾,完
全起不到作用,只有凭借声响,摸索前进。
    黎明前的黑暗来临了。
    一支烛光,可以照射到八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在我们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上,方圆八十
公里以内,没有蜡烛,没有火柴,没有荧火虫,甚至连磷火都没有的地方,除了南北两极,
只有星仑山。在人们侈谈黑暗的地方,充其量不过是“暗”,而绝不是“黑”!黑是看不
到,也制造不出来的。它不是色彩,而是一种状态,撕不破,扯不烂,揉不碎,砍不断。人
工无法模拟这种深远浩瀚的混沌,它比我们这个星球还要古老。它用自己无边无际的翅膀,
遮挡了人们企图认识它的视线。
    拉练部队行进在黑暗中。走了几个小时了,却好象一步也没有移动。感官在黑的面前被
麻醉了,人们只能靠一种灵魂的信息联系着,黑用利齿吞噬着这种联系,在黎明即将到来的
时候,黑暗胜利了。人们精神上的防线开始始崩溃。前面是黑,后面是黑,向前与向后哪有
什么区别!行走是黑,停顿是黑,到底是在走,还是在停?也许根本就没有走,走就是停,
停就是走……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的?睁着闭上都是一样……有人闭上了眼睛,也停止了脚
步。
    这时,一阵惊心动魂的号声自队首传来。激荡高亢的号音,象一支强心剂,使人们的精
神陡地一振,随即恢复了生机。一号,英明的一号!他命令李铁吹响了紧急行军号。对行将
溃散的军队,不是让它休整,而是令它冲锋!号音召唤着人们,人们积聚起最后的力量,冲
破黑暗,向前方狂奔。
    突然,号声垂头丧气地渐渐消失了。
    人们在倾听,期望那波涛澎湃的声浪排山倒海地再来,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
回答人们的,仍旧是死一样的寂静。
    严寒冻木了号兵的脸颊,导热极快的铜号一沾嘴唇,就粘结在上面,嘴唇闭不拢,口腔
象漏气的风箱,吐不出又匀又细又硬的高压气流,号便执拗地沉默着。偶尔发出难听的“扑
扑”声,也全不成调。
    号长孤零零的号音,也拖着长长的尾声消失了,它留给人们的不再是振奋,而是令人颤
粟的不安。无边的暗夜,隔绝了人与人的联系,也封闭着各自的软弱。每个人只知道自己是
软弱的,但整体是坚强的。一个人可能倒下,队伍将永远前进。现在,美好的愿望被孤独的
号声打得粉碎,人们突然意识到大自然的威力,如此不可抗拒。指挥中枢瘫痪了!队伍变得
张皇失措,发出咒骂。骚乱象瘟疫一样蔓延,行进的长蛇被斩作数段,各以其不同的频率扭
曲着,痉挛着。
    一号透过黑暗,感受到了这严峻的形势。黑暗夺去了他的千军万马,他能指挥的只有面
前这一个号兵。一号沉思着,极端地冷静。作为号长,李铁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但号令
并没有传出。
    “李铁。”他招呼着,声音平缓。
    李铁走近来。不是命令的呼唤,使他感到亲切,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现在,你的号音,就是昆仑山上的一号了。”司令员轻松地说。眼前涣散的军情,好
象与他毫无干系。
    受命于危难之际。李铁觉得泰山一样的分量坠于小小的军号之上。他的手,无力地垂下
了。作为一个久经风雪的号兵,他知道自己将要做到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郑参谋,借一样东西。”他仍旧带着几分榆揶的口气。
    郑伟良没有回答,走近了他。军情如此危急,借脑袋都得给。
    “把白毛巾解下来,撤上尿,给我。一定要快!”
    温热的液体排出后,郑伟良冻得双牙打架。
    李铁把热呼吁的毛巾捂在嘴上,使劲揉搓着,直到满嘴火辣辣的。他的口齿异常灵活,
他很想说点儿什么,一时间却想不出来。“郑参谋……”他想说说像片的事,又噎住了。男
子汉,这么一件小事,还不放心。话到嘴边变成:“你告诉他们,擦号光用牙膏不行,还得
讲究水,冬用雪水夏用雨水,水太硬了,号会生锈……”
    一号隐忍着。
    好了,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李铁看了看四周,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他迎着队伍走
去。
    号声响了。激昂嘹亮,象要撕破黑暗,唤来朝阳。它没有间歇,不再停顿,挟带着火焰
般的力量,象岩浆样喷薄而出。
    李铁逆行而动,不停地变换着位置。疾速地奔跑,不歇气地吹。这在高原上,无异于自
杀。
    跌倒了,哪儿在流血,痒酥酥的,却一点儿不疼。他一摸,军号还在,腿站不起来,索
性跪在地上吹。号谱烂熟于心,他的思维有了一点儿转动的时间:号音传播是“日行八百,
夜行一千”,不行!一千米,后续部队还没有听到,还得……跑!他挣扎着往起爬,腿却不
存在了。它到哪去了?它化成烟气,从号嘴里飞走了!躯干还在吗?还在!那就好,我可以
在地上滚……
    他又开始了奔跑。这已经不能算作跑,而实在是跌撞、滚翻。
    号音又响了。
    号嘴周围发甜。铜是甜的吗?噢,是血。血还在流!李铁一阵狂喜,我,还活着,我还
能跑,我还能吹……心在猛烈地跳动,象要从号嘴飞出。心可千万别飞,飞走了,就吹不成
号了。
    李铁又一次扑倒在地。
    他已经感觉不到心的跳动了。一缕倦意袭来,他觉得自己轻松极了,轻松极了,就要从
号嘴飘出去,化作一个最轻最轻的音符……他不知道,二十几年前父精母血所孕育,二十多
年来五谷杂粮所维系的一缕真气,此中已经象一枚青果似的,含在他的嘴里了。他只觉得异
常清醒,面临着一个抉择:闭上嘴呢?还是继续吹?简单极了,也严峻极了。有一遍号已接
近尾声,后一遍号正应该开始。也许……也许最后一个战友已经听到了号声?他迟疑了一
下,号音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顿挫。忽然,一种极轻微的颤动拂过他的腮边。啊,红绸子!顿
时,一个号兵,不,一个号长的全部尊严与骄傲,回到了濒死的李铁身上:我现在是昆仑山
上的一号哪!他拼尽全力翻过身来,天空透出一抹神奇的黑紫色,他好象听到云际里响起凯
旋时吹奏的小鼓号,那是号兵们最心爱的曲子。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号音了,但他知道新的
一遍紧急行军号正该吹起,他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缕真气,幽幽地吐进号嘴……一号!郑参
谋!亲爱的战友们!你们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袅袅的号音,在冰峰中回旋。
    重新集结起来的部队,沉默坚韧地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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