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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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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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恶毒的咒语,像黑色的蝙蝠,扇动着邪恶的翅膀,追逐着年轻的鹰,并把长长的阴
影,铺在北去的道路上。
    江唯远啪地关掉了通信开关。让大队长独自哀鸣去吧,没有任何威慑可以阻挠他飞向太
阳的决心。那里有一个无限美好无比清洁的世界!
    终于到了,下面就是泉城济南。江唯远抬起汗漉漉的手腕,美制夜光表准确地告知他:
共飞行1小时30分钟。
    这就是从地狱到天堂的旅行时间!
    江唯远下降高度,以优美的曲线大速度通场。当他从机场上空重新拉起,作半筋斗转弯
时,一串曳光弹闪烁着从机头前吱吱掠过。
    济南机场前几天遭受过空袭,以为敌机再次来犯,防空炮火简直是实心的,织成一幅比
太阳更为灼亮的光毯。
    好险!为消除误会,江唯远把空军专用的白丝巾从颈间解下,甩了出去。
    白丝巾在空中柔曼地飞舞,你才知道那里有无所不在的轻风。它像操纵在一位无形的飞
天手中,轻盈地欢快地雪白地抖动着,久久不肯坠落。
    地面射击停止了。
    江唯远迅速放下起落架着陆。解放军已判断出这是一架起义飞机,潮水样涌来。
    当江唯远打开座舱盖站起来时,跑在最前面的解放军战士,尚未到达他身边。
    在北方冬日上午明媚的阳光里,这个短暂的时间中,江唯远头脑中一片空白,或者说过
多色彩斑驳的画面挤在一起,当它们像七色光旋转的时候,同样形成混浊的白色。,从四川
江津那间有3个门的雕梁画栋的小屋到今天,他的灵魂徘徊了那么遥远的历程……
    围拢过来的解放军,热情地接待了江唯远,握手,寒暄,簇拥着他,弄得江唯远不知所
措。一位解放军的长者走了过来。解放军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草黄色布质军装,江唯远不知从
何处可以分辨他们的官阶。见周围的人对他十分尊重,江唯远判断出这是位德高望重的首
长。
    “长官……”江唯远哽咽了,泪水滚滚而下。他不知道该先讲哪一句话。他想说,在那
暗无天日的魔窟中,有你们的一名优秀党员叫林白驹,英勇牺牲了。是他用自己的生命,点
燃了追求光明的火把。
    “小伙子,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好好聊!”首长那双像老农民一样粗糙而多棱的
手,温暖地拍击着江唯远的肩膀,仿佛他是一个孩子。
    江唯远突然不可遏制地感到自己是多么地饿!胃液像酸楚的瀑布滚滚而下,冲刷着他的
辘辘饥肠。多少天了,他从未感到过饿!
    “快去准备饭。”长者挥挥手。一个翘鼻子的小战士走近来:“报告司令员,是备民主
饭?还是同志饭?”
    不知司令员是个多大官阶,起码该是兵团一级。这个绿豆一样圆滚滚的兵娃子,讲话这
么随便!民主饭是什么?同志饭又是什么?江唯远满腹疑团充填到喉咙口,又不敢贸然相
问。
    司令员细长的眼睛眯得像蔑缝,对翘鼻子说:“小鬼,你给咱们这位起义的飞行员讲
讲,什么叫民主饭,什么叫同志饭!”
    翘鼻子的小家伙抻抻过长的军装,咳嗽了一声:“嗯,民主饭就是司令员招待民主人士
的。民主你懂吗?要不要我给你解释?”
    江唯远连连点头。这才发觉飞行帽上还缀有国民党军标记,一把把帽子掼下。
    帽子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好像一个活物。
    司令员赶忙把它捡起来,吹吹土,说:“多好的皮子!”
    小家伙鼻子翘得像个喇叭,不满意司令员打断了他的话:“听不听吗!要不您给讲什么
是同志饭吧!”
    司令员赶紧说:“你讲你讲。”
    江唯远想这娃子兵无非是个马弁,讲话竞这么放肆。兴许他爹是个更大的官。不过大官
的儿子又干吗要当马弁?
    “同志饭就是大锅饭,跟我们小当兵的在一个马勺里烩呗。”他朝江唯远耸耸小鼻子,
可惜没挤出一条老练的皱纹:“我给你出个主意,当然要吃民主饭了,有鱼有肉,司令员还
能陪着你喝两盅。”
    小警卫员装得同这位身穿国民党军服的驾驶员一见如故,其实不过希望他的首长打打牙
祭。
    江唯远空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不在乎吃什么,飞行员什么没吃过呀!重要的在
于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实则重权在握的老头将陪着他一起吃!如果在那边,他起码是位将
军!
    司令员依旧眯着蔑缝一样狭长的眼睛,等待江唯远:“小伙子,自己说吧。是吃民主饭
还是同志饭?”
    江唯远依旧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新来乍到,一切都没有底,他不知自己属于什么人
士。同志——这是一个伟大的称呼,从未有人叫过他。
    要是林白驹在就好了。江唯远的眼眶湿了。
    司令员睿智的目光,洞察一切。他粗大的手掌,一拍江唯远。隔着四层海虎绒夹克,江
唯远感觉到了执掌千军的力量。
    “咱们就这么决定了!”司令员对翘鼻子的小战士说,“小鬼,开饭!我们吃同志
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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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于役



作者:毕淑敏
    丁宁在睡梦中被一阵山崩地裂般的震动惊醒。
    四周象墨斗鱼肚子一样黑暗,完全辨别不出声音出自何方。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发生了战争。对于军人这是对一切意外声响最合情理的解释。尽管她
是医生,还是女人。
    她迅速地从床上跳到地下,披上了衣服。她神经健康、五官端正,刚才绝不是幻觉,她
现在还能感到剧烈音响过后的那种空气的震荡。
    她下意识地拉了一下灯线。“啪”的一声脆响,熟悉而使人心里略为安宁。灯泡却执拗
地保持黑暗。丁宁匆忙之中忘了,昆仑高原师留守处没有长明电,每天晚上由柴油发电机供
电一小时。
    没有声音和光线的暗夜,太使人恐惧了,
    也许应该打开门去看看?也许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丁宁不敢。坚实的门和窗户给她以稳定的安全感,谁知道外面潜伏着什么危险。
    她住在这套房屋,是一套“凶宅”。
    “你知道,全留守处,不,全高原师就没有一个女人,你说说我把你安排在哪儿住
吧!”在她到达这里的第一个晚上,留守处的麻处长措手不及地望着她。
    在经历了七天搓板路的颠簸之后,丁宁有气无力地用最后一口气没好气地说:“既然没
有一个女人,还要我这个妇产科医生干什么?!没地方住,把我退回军医大学去好了!”
    麻处长脸上的每一颗麻子都显出无辜:“你知道,我是说没有女兵,别的女人当然多的
是了,留守处就是为她们预备下的,这你知道。”
    丁宁什么也不知道!麻处长一口一个你知道,而他所要说的正是你所不知道是他想要你
知道的。还有这个留守处,多么古怪的名字!丁宁是从红封面的《毛泽东选集》第二卷里首
次看到它的,在那里它属于陕甘宁边区和第八路军。她以为它早成了历史的遗迹,不想在这
昆仑山脚下还了存着一个。
    不管怎么样,麻处长得给新来的女医生找个栖身之处,这是谁都知道的。
    “你就住在这儿吧!”麻处长象把最后一支预备队送出去攻炮楼一样,悲壮激昂地说。
    那是家属院某幢低矮的平房中打头的第一间。因为已是熄灯时间过后,到处黑糊糊的,
看不出丝毫异样。屋内除了轻微霉气外,一切正常。
    顾不了那许多了。丁宁所有的骨缝都开了榫,急切渴望松软洁白的被褥和丰满适度的枕
头,最最衷心的祝愿就是麻处长表达完上级对下级的例行关怀之后,赶快离去。
    “你好好歇息!这里婆姨娃娃的事忒多,你来了我也少操些个心。明天我就把柜里的复
方十八甲全交给你。”
    轮到丁宁膛目结舌了。复方十八甲是什么东西?一种妇女用避孕药品的化学名称。尽管
医务人员不大在乎男女有别,她还是第一次从一位正团级领导干部口中如此清晰明白而又襟
怀坦荡地听到它的全名。
    她唯唯诺诺地点头。
    轮到麻处长真要走了,出于单身女人对自身安全特有的警觉,丁宁问:“我的隔壁是什
么人啊?”
    即便在摇曳的烛光下,也看出麻处长的脸红了,麻坑显得暗淡:“你隔壁是虎姐。她男
人跟我是一年的兵,在山上当站长。这会家里就她一个人,没娃娃。”
    也是个单身女人。丁宁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亲切。她的未婚夫毕业后留在内地的学
校了。
    麻处长已经走了出去,又转了回来,象是下了很大决心:“你知道,若是再有一间空
房,我也不会把你安排在这儿。”
    丁宁顿时睡意全消。住在什么地方,对一个女人来讲,简直太重要了。她务必要把所有
的疑点搞清楚。
    “你知道……主要是……你知道……”麻处长为难地斟词酌句,用手剧烈地搔头。丁宁
闻着厚重的汗湿气味,耐心等待,对于结巴,任何催促都只能适得其反。
    “你知道,那个虎姐……她太骚情……”麻处长说完,长吁一口气,看着丁宁。
    丁宁几乎要哈哈大笑了。她是北京人,但她听得懂这个西北方言。部队是一所中国语言
混合的大学校。骚情是指行为放浪的女人。丁宁怕猫怕狗怕蜘蛛怕兔子,但她不怕骚情。莫
非还能骚情到她身上不成?
    “你知道——”她有意学着麻处长的声调,“她是女的,我也是女的……”
    周围是亘古荒原一般的寂静。
    高原师留守处原本是建立在亘古荒原之上,昆仑山象一枚巨大的扇贝,斜插在地球之
巅,它那绵延数千万里的沙砾,顺势流淌而下,铺设出地球最辽远的戈壁。留守处就在这山
与沙漠的交界处,依傍着昆仑山。象一个孱弱的女人,紧偎着即将赴汤蹈火的勇士。
    凡有资格设下留守处的部门,都是极艰苦极凶险的所在。为了前方将士能无牵挂地戍
边,需要将他们的妇孺辎重找个相对平和的地方安顿起来。
    不知内情的人,以为到了留守处,也就到了高原师。其实大谬不然。这里距师部尚有七
天路程。这是前线的后方,又是后方的前线。一天人来人往,鸡飞狗跳。所有的军需供给要
从这里转上山,所有的过往人员要在这里将息整顿,车水马龙,混乱不堪,最重要的是这里
居住着几百户家属。她们的男人都在山上,每两年集中休假一次。除了这段时间以外,可以
说这是一个年轻妇女聚居的寡妇村。
    麻处长是这里的主管。对于从山上下来的那些气冲霄汉的弟兄们,他很是诚恐诚惶。高
原师是崇尚艰苦的。越是边远困苦的前哨卡,越是气粗胆壮的英豪。呆在留守处,简直象呆
在上海呆在巴黎一样,人们在羡慕之余也生出深深的鄙视。
    出于这种心理,尽管高原师并不缺钱,留守处的房屋还是修建得十分简陋。墙壁下半截
是从昆仑山上自采的石头,半人高以上是单薄的红砖。房檩露着白茬木头,垂挂下来的苇席
丝丝缕缕,生柴引火时火苗高窜,不小心竟会燎糊顶棚。房间与房间之间隔音效果极差。
    突然,那惊心动魄的响声又轰鸣起来。这一次,那么清晰那么急逼,象一个濒死之人的
呼唤。
    丁宁先是一阵颤栗,虽然在恐慌之中多少还好奇。紧接着她感觉出自已屋内的某侧墙壁
在疾速抖动,黑暗中有些看不见的尘埃落下。
    这是靠着虎姐的那面墙。是虎姐在敲墙,而且越敲越急。
    “哟!半夜里我听见这屋里有动静,还真来了个耗子扛枪的!”到留守处的第二天大
早,丁宁正在门口刷牙,隔壁门一响,走出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不过二十岁出头,下身穿了
条肥大的男式军裤,上衣是件碎花小褂,贴身而小巧,显出极好的身材。乍看之下,象个穿
裙子的朝鲜族姑娘。她的肤色极洁净,象包缎子一样细腻而闪光。眼珠黑亮,嘴唇薄而鲜
红,满头的黑发被一只黑色发网笼络得丝毫不乱,露出极清朗的前额。
    这想必就是虎姐了。丁宁想起“骚情”的评价,不知怎么,竟也觉得有几分贴切。只
是,什么叫作“耗子扛枪”?她只知道“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面”之类有关耗子的歇后
语,不知这句话该怎样理解。
    “你不是个军属(鼠)啊?”虎姐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看出几分蹊跷。
    “我是个军人。”丁宁吐掉嘴里的牙膏沫,正色答道。从与麻处长的对话里,女医生已
感觉到留守处家属们的地位相当于某种军用物资。。
    “你铮的钱,也和那些爷们一样多吗?”虎姐龇着玻璃扣一样的白牙,不相信地问。
    “不一样多。我每月要比他们多7毛5分钱的卫生费。”丁宁略带嘲弄地回答。
    虎姐却全没察觉到这其中的揶揄之意,自言自语设身处地地说:“女人要是能自个挣
钱,就不用指望别人养活了……”
    留守处的家属处在完全的被供养状态。这里没有工厂。周围一片荒滩,又不能种菜种
粮。唯一能安插女工的场所是军人服务社,麻处长的面皮光滑的婆姨一直在那儿工作,后来
又塞进去两个售货员,早已是人比货多了。实事求是地说,留守处的年轻家属是颇有些人才
的。高原师的军官别看在军队是芸芸众生,回到农村挑对象时,眼光也十分苛刻(他们在城
市是找不到对象的)。自天下大乱以来,军人的地位扶摇直上,种的又是铁杆庄稼,穿的衣
服又不花钱,这对农村的女娃们是极大的诱惑。于是,乡下十里八里出名的俊姑娘,便被五
大三粗面皮黧黑的边唾连排长们,领到留守处来了。来了以后,才知道,“官太大”的滋味
也并不好受。
    “你是叫虎姐吗?”丁宁明知故问。以后是邻居,彼此多个照应,需要从开头就搞好关
系。
    虎姐不出声地点点头。
    “这么说,你有个叫虎子的弟弟了?”
    “没有。爹妈就生我一个。起这个名是想引个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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