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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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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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他对林白驹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有什么要对你过去的兄弟,现在的敌人讲
吗?”满含倨傲的调侃。
    高大的黑发青年,向前跨了一步,几乎要跳进他的兄弟们中间。他微微昂着头,目光轻
轻扫过礼堂里的每一个人。江唯远分明感到那目光像鸽羽似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但是决不停
留,反而更疾速地掠过去。
    “我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林白驹开口的第一句话,像一阵无形的狂飙,震撼全
场!
    “我曾经是一个毛巾大王的儿子,我之所以选择了信仰共产主义,绝不是出于狭隘的私
利,而是对人类最高真理的探索。这是一个啼饥号寒的世界,在累累白骨之上,修筑了极少
数人的乐园。这个不公正的社会,一定要被砸得粉碎。朋友们,为了几个金融寡头的独裁统
治,中国人残杀不已。我们拿了美国人的枪炮去枪杀自己的人民。我们是空军,我们飞越美
丽的祖国,它在列强欺侮之下,满目疮痍。内战不止,民族何日才能富强?我们这里,尘沙
蔽日,妖雾横行。重臣不如家臣,家臣不如外戚,外戚不如血亲……”
    “林白驹,你闭嘴!不许妖言惑众!”严森然恼羞成怒。如果不是当着众人之面,他恨
不能一枪毙了这个共产党!
    江唯远真想扑上去抱住林白驹,用自己的胸膛温暖他。他和他曾经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却并不真正相知。如今,隔了生与死的沟壑,却肝胆相照,唇齿相依。他想:当年自己为什
么不把小凳子送给林白驹,那样他会多高兴!
    林白驹听话地闭了嘴。他很满意啦!能在这座讲台上,公开宣扬我党的真理,真是千载
难逢!他那双像婴儿一样的圆眼睛,快活地眯了起来。他还要最后争取一下,不赚白不赚!
    “严大队长!”他恭恭敬敬地叫道:“听了您博古通今的讲话,我想起了一个希腊故
事。能否让我讲完这个故事后,引颈就戮?”
    严森然面临两难:他已经看透林白驹,绝不会立地成佛。若拒绝他,便在气量上输他一
筹。罢!不就是希腊神话吗?若作赤色宣传,共产党言而无信便昭示于众。
    “古希腊有一位能工巧匠,名叫代达洛斯。”林白驹有板有眼开讲。众多的国民党飞行
员,在党国阴沉沉的大礼堂里,听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讲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
    江唯远不知道他的朋友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什么想到希腊。单是这份从容,就令他
景仰万分。
    严森然敏锐地感到这是一个阴谋,但他没有理由打断。
    “代达洛斯为女王修建了一座精美绝伦的迷宫。女王却将他和他的儿子伊卡罗斯囚禁在
迷宫之中。他们渴望自由,就用蜂蜡和羽毛粘结了双翼,腾空而起。他们向着太阳,向着光
明飞去。途中,伊卡罗斯由于飞得太高,他的翅膀融化了,坠落在海中,成为今天的伊卡里
亚岛。代达洛斯胜利地飞出了重围,找到了光明和幸福……”
    大家若有所悟,严森然厉声喝道:“把他押下去!”
    林白驹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的黑眼睛燃起火焰,双手伸向台下,仿佛要给人们手中
送去一个婴儿:“弟兄们!伊卡罗斯的翅膀是羽毛的,而我们的翅膀是钢铁的!让我们去追
逐太阳吧!中国的太阳在北方,它就要光芒万丈地普照整个中华。让我们北飞!北飞!”
    林白驹永远地走了。但他那充满号召力的呼唤,在僵若岩石的空军飞行员身上,激荡起
连绵的回响。
    “谁要北飞,我请他下阎罗殿!”严森然做了一个刀砍斧劈的手势。
    江唯远眼球干涩得像粒橡实。这是他极端悲痛时的反应。政治细胞正阴险地注视着大
家。
    江唯远非常准确地记得,正是在这一瞬,伴随着严森然那个残忍的手势,他开始考虑北
飞……
    徐蚌会战已到最后关头。
    邱清泉李弥兵团真正地“固若金汤”了,龟缩在一个极小的铁桶似的包围圈里。飞行员
们天天出任务,每天几十架次甚至上百架次飞赴淮海战场。
    “大队长,具体炸哪?”江唯远例行公事。
    “问什么问!哪里有共军就往哪里扔炸弹!炸啊!扫射啊!用共军的血,为数十万国军
弟兄打开一条生路!”严森然已失去儒将风度,拍着桌子大叫。
    江唯远低着头,默默退出。将炸弹丢在荒坟之上。
    连日降雪,陆军已惨不忍睹,冻饿毙命无数。雪后初雾,恢复空投。严森然发下来的竟
是《烈士纪念册》和《救国日报》。
    “大队长,给他们空投些大饼和被服吧!”江唯远实在忍不住了。前线饿殍遍野。
    “你懂什么!救国日报登着把委员长列为战争罪犯的消息,这种报纸投下去,比投大饼
棉衣顶事。党国弟兄们一看,知道已无迟路。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后生’,才会有最后的胜
利!”严森然冷酷地说。
    江唯远硬着头皮起飞。土黄蘑菇似的士兵听见了马达声,光着脚在雪地上追逐着飞机阴
影,野蜂似地纠缠在一起。沉重得很像是大饼的印刷品,坠着污黄色的降落伞,缓缓下沉。
士兵们互相疯狂地践踏着,恨不能从空中摘走降落伞。江唯远疾速飞走,不忍再看下去……
    严森然开始“忠贞大检查”,凡同林白驹密切接触者,都在涉嫌之列。又湿又冷的危厄
之雾,不动声色地包绕而来。
    江唯远更深地体察到林白驹的苦心。让他自己找书,看似危险,实则保险。大巧若拙,
而且考验他的真诚。
    如今,金梳子没有了,白木凳没有了,林白驹也没有了。但一个如火如荼的信念,破土
萌出。
    北飞……北飞!
    这是一条刀刃排列的路,寒光闪闪。通向太阳也通向地狱。每一步都需极缜密的策划,
宛若鸡脖子的细小椎骨,丝丝入扣,才能俯仰自如。
    晚饭后,江唯远躺在床上,过筛一样,咀嚼着他的行动方案。
    突然,严森然走了进来:“明天早上,你随我飞。准备一下。”
    大队长亲自出马,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任务。江唯远鱼跃而起:“飞哪里?”
    “徐州。侦察沿线共军。”严森然消瘦多了,白发也乱如衰草。徐蚌之役全线崩溃,急
需最新情报。
    江唯远心中一喜,正是实施北飞的好机会。只是这个伴侣太不理想,跟谁飞都比跟他好
糊弄。尽量保持平静,毕竟稚嫩,脸不可抑制地红了。
    严森然狐疑地看着他。最近政治细胞们报告说江唯远有“左倾”动向,严森然还不以为
然,他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动乱之际,谁都不可轻信,也不能谁都不信。他久经风霜的目
光,犀利地注视着江唯远。
    江唯远窘迫地用手遮掩了一下。真真欲盖弥彰,严森然全部注意力被江唯远的手指吸引
了过去。那是一本裸体女人画报,两条竹笋似的长腿正摆弄出常人做不出的姿势……严森然
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一向以为,飞行是需要全部身心投入的技艺,飞行员必需洁身自好。
但如今国将不国,非常时期,只要效忠党国,其它,就由他们去吧!
    江唯远捋捋头上的汗水,着实感谢画报上的风骚女人。这些天,他一有工夫就打麻将、
赌博,黄色画报到处扔,生怕自己在最后的关头露出破绽,整个人显出从未有过的放荡不
羁。
    彻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他起身了。头脑中反倒什么都不去想了。或者上九霄,或者下阎罗殿,成
败在此一举。他在贴身的口袋里,放了一把小手枪。万一失败时,就用此枪自危。他没有林
白驹的口才,严森然也不会给他机会,唯有用自己青春的热血证实追求。
    南京机场笼罩在贬人肌骨的寒气之中。偶尔笨重的运输机像大肚于的孕妇,摇摆起落,
为达官贵人们搬家。
    江唯远原想早早地等在候机坪,又怕被一向警觉的大队长看出他的迫不及待,就闪在一
旁。直到严森然提着飞行图囊走过来,才穿过薄雾贴过去。
    “你怎么穿的这么厚?”严森然仍觉出异样。
    江唯远穿套美式军制服外套海虎绒夹克。江南的冬季再冷,有三层也足以御寒。因要北
飞,他罩了四层。
    江唯远的万千设计,没想到第一眼就被看出纰漏。他支吾着:“我有点……感冒……”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飞了!我另派别人。”严森然脸色阴沉。
    那怎么成?!千载难逢的机会,今日不飞,更待何时!大机群出动,难以甩脱。单机强
行起飞,根本无法成功。时机对于江唯远,像滴滴鲜血一样宝贵。他真想夺路而走,跳上飞
机,顷刻之间,跃入蓝天。但是,不行啊!
    跟随多年,他深知严森然的秉性,老辣而阴鸷。此刻,正像鹞鹰在观察麻雀。江唯远像
真正的伤风病人,抽抽鼻翅:“谢谢大队长!那我就回去捂汗了。”他转过身,义无返顾地
走了。
    严森然默默地看着江唯远的背影,直到他要淹没在那奶样的雾霭中,才叫道:“站
住。”
    江唯远没有回头。
    严森然提高嗓音,威严地叫了第二声。
    江唯远不情愿地站住。
    “走吧。我们一起飞。”严森然温和地说。
    “这么大雾,啥也看不情。大队长,您也多多保重,改日再飞吧!”江唯远不情愿。
    “雾后多晴。我们山东老家有句俗话,晨起雾露大,热死狐狸晒死灌。今天正是侦察的
好机会。党国的事,都坏在报喜不报忧的混蛋们手里,上峰等着最新情报好下决心,我是一
定要去的。时候已经不早,再叫别人恐来不及。你克服一下。”严森然还未戴头盔,一头白
发雪花样拂动。
    江唯远心花怒放,急忙垂下眼帘,生怕眼珠暴露了秘密。
    两架P一51野马式战斗机已经备好。薄雾之中,机翼伸展如云,机头高昂如峰,恰似
两只铁鸟,桀骛不驯。
    江唯远登机检查,向严森然打出“V”的手势:一切正常。
    螺旋桨摆动,发动机怒吼。滑入跑道。加速,拉杆。野马腾空。
    江唯远俯瞰南京。纸醉金迷,南京还在昏睡之中。别了,南京!
    “1010,注意跟上。随时保持联系。”耳机里传来严森然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江唯远故意来回按动无线电通信按钮,严森然耳机里便发出裂帛般的杂音。
    “1010,出了什么故障?”严森然问。
    假装检查,过了一会,江唯远佯作焦虑地答道:“报告005,无线电有障碍。”
    这一切都是江唯远在暗夜中对着灰黑色的天花板思忖定的。这个不大不小的故障,既不
妨碍飞行,只会在他脱离联络时起障眼法的妙用。
    果然,严森然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是叮嘱他不要落得太远。
    不会落得太远,我就要超过你去了!江唯远在心里说。
    “1010,听我指挥。我在铁路东侧,你在铁路西侧,侦察共军行踪。1010,听见没有,
请回答。”
    “005……啪……啪啪……1010明白。啪……徐州上空会合。”江唯远不想过早暴露自
己的行踪,先稳住他,然后再伺机北飞。
    严森然的座机在前方作了一个潇洒的右转弯,江唯远随即作了一个漂亮的左转弯,两匹
野马,就此分道扬镳。
    罗盘指向正北。兴奋和紧张的颤栗,醍醐灌顶浇了下来。云霞蒸蔚,雾气已然消散。江
唯远想,他的大队长说得对,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阳光从云隙中射出一道道绚烂的喷泉,
将他的铁马踱为金马。茫茫云天寥落空旷,雾气破碎为金色的雨滴,在遥远的天际逃逸。无
垠的长空任凭驰骋,江唯远感到激荡的自由。
    目的地是已被解放军攻克的济南。他很熟。
    “1010,你在哪里?请回答。”严森然的呼唤虽还镇定,已透露出包裹不住的焦灼。
    “我在徐州西南,发现共军民工队。准备攻击,请求支援。”还得迷惑大队长,不能让
他过早察觉。真在长空打起来,江唯远不是对手。
    “1010,你在哪里发现民工队?”严森然声音里有一种嗜血的兴奋。他最恨共军民工支
前,简直是一兵九伕。国军生生是叫这些伕子推着小车给打败的。
    “徐州西南……”江唯远需要将严森然引到最不易发现自己行踪的位置
    江唯远像一颗流星,坚定地向北飞去。树木、村庄、碉堡、战壕迎面扑来,又瞬忽而
去。原野上,到处可以见到被击毁的国民党军卡车、榴弹炮、坦克……一片片废墟,犹如丧
失了眼珠的空眶,冒着缕缕狼烟,漠视着苍天,这是发生过殊死大战的沙场。
    “1010,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严森然的声音已渗出狞厉,“报告你的确切位
置!”
    江唯远察看仪表,马上就要进入解放区了。他不再扳动键钮,音色陡的明亮:“我在北
飞。”
    静默。很久很久。江唯远以为严森然暴怒之下关闭了通信开关。突然,严森然的声音仿
佛在飓尺之内咆哮:“江唯远,你这个叛徒!”
    “叛逆你们是我的光荣,选择光明是我的权力!”江唯远义正辞严。
    “江唯远,你有什么委屈,咱们好商量。跟我飞回去,有什么问题,到地面上慢慢解
决。不要一时想不开。你刚才的话,不过是句玩笑,我不会同任何人讲的。”严森然的口气
转为慈和,实则在全力追赶,“跟我回去。”他权威地说。
    江唯远愣了一下。“跟我回去。”这是一句命令,最残酷的刑罚都不能产生军人由于严
厉训练带来的那种服从。多少年来,他奉严森然为师长。抗拒这种近乎本能的服从,需要顽
强的毅力。
    他在机头前的光环里,看到林白驹那坚毅而高贵的脸。北飞!他加速。
    怀柔无效,严森然声嘶力竭:“唯远!你跟林白驹不同!他是暗藏的共产党,当然要飞
回去邀功请赏。你是党国的孩子,你不能做贰臣哪!从来的贰臣都没有好下场……”
    这些恶毒的咒语,像黑色的蝙蝠,扇动着邪恶的翅膀,追逐着年轻的鹰,并把长长的阴
影,铺在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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