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兰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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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兰舟-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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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我提拔的人啊!回头随我回府坐坐?” 
杜寰心中一动,这个储君果然有手段,悠悠的一句闲话,帽子就扣过来了。他提拔的人?自己就成了太子一党吗?他面色不变,冷冷的道:“臣为国为民,理当如此。太子提携之恩,杜寰自不敢忘,当辅弼圣上,外御强虏于国门之外,内治万民于升平之业。但有事关国计民生,社稷安危,杜寰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几句话,有礼有节,有分有度。 
赵桢自失的一笑,闲适的说:“那随我回府坐坐也无妨,今儿可能有新茶进来了,尝尝如何?” 
“朝廷有法度,大臣不得私交皇亲。太子美意,臣心领了!” 
“何必那么循规蹈矩,有谁守过这规矩?”赵桢已走到了宫门,翻身上了宝马玉逍遥,“你不是也与柴彧这个宗亲很熟吗?还有八叔,听说——”突然顿住,扬鞭而去。 
杜寰脸色一沉,翻身上马,随后赶去。柴彧这个人是自来熟,王公大臣无一不亲,他不在意。但荆王,他脸变得阴郁。荆王在皇上即位之前就已经有夺嫡的野心,虽然这些年有所收敛,但其人城府极深,这潭浑水,可是千万不能淌的。否则,自己为国尽忠、创一番业绩的心愿非但不能达成,性命恐怕都难保了。 
迎面突然来了几骑,见到赵桢后滚鞍下马,低低的道:“殿下,有人来了——” 
赵桢、杜寰早已带住丝缰,赵桢依然闲适:“是谁?杜大人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三公主。”来人小心翼翼。 
“君蓉?”赵桢的脸上立即扬起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光彩,“她回来了?” 
说罢,向杜寰一点头,缓缓说道:“今日有事,我先告辞了,日后再请你过府一叙。” 
杜寰马上一揖,赵桢已是远去。望着飞起的轻尘,他不由得喃喃:“君蓉?是她吗?”水边,莲塘,洞庭湖畔,君山对岸——白衣人影,衣袂逐风,琴声悠扬,妙语连珠。微微一叹,时间飞逝,那已是两年前了—— 

二、秋风万里芙蓉国 
两年前的早秋,洞庭湖畔已是木叶纷下。天气很好,环湖的枫叶正红,映着秋日懒懒的阳光,像一簇簇燃烧的火;湖面平整,偶有微风吹过,吹皱八百里云梦泽。在湖边,白葭点点,前夜的寒霜尚未消去,在白葭丛中,一个青衫男子正孤独的徘徊。他长得很俊雅,但眉宇间隐隐有一种坚强冷傲,让人望而生畏;修长而结实的身影在蒹葭中时隐时现。他心事似乎很重,眉头紧锁,神色凝然,手中一根白葭已绕指数周。他在长吟,声调极为低缓,极为沉郁: 
“长沙入楚深,洞庭值秋晚。人随鸿雁少,江共蒹葭远。历历余所经,悠悠子当返。孤游怀耿介,旅宿梦婉娩……” 
天上雁字一道。向南飞去,但却在远处一座山峰前折回,又复北归。 

“雁至衡阳返身北归,我却不能。这是我的错吗?落拓潦倒,羁旅飘零,这又是为什么?”他先是低语,转而声音加大,后竟长啸而立,声音击打着湖水,几只水鸟扑棱棱飞出蒹葭,掠过水面,荡开层层涟漪—— 
蓦的,琴声悠悠越水而来。曲调凄楚,似与男子的诗文相和,如效男子的长啸清吟,然而凄楚却不绝望,平静的像一泓清泉,荡涤着尘埃与污秽;柔和的像母亲的爱抚与情人的私语,慰人心田。这是屈原的《悲回风》。男子停止了吟啸,细细的品着这淡淡的、没有杀气、没有纷争、没有怨恨也没有媚俗的琴曲。静若春山,缓如秋水。他微微颔首,名家的琴艺品过无数,但这个人的琴艺不能用世俗的语言来评价,正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他默然从腰间取下一箫,随曲相和。曲调由平缓转入高昂,直入云天;又陡然落下,瞬息而降。箫声悠扬低沉,琴声清丽高昂,二者相和,实为天籁。 
当曲风又复平缓后,有一女子曼声而歌,声音空灵透明: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 
水波微动,日光摇曳,斯情斯景,扣心荡意。 
“心浇岫唤赓猓煎坎皇汀!薄笆汀弊忠鞅希袤锞慵牛旃庠频缧煨臁!
曲终不见人,江上数峰青。 
男子向湖抱拳拱手:“有缘雅聆仙音,实乃三生有幸。在下杜寰,东京人氏,愿得姑娘一见。”湖光山色,相映成辉,并无人应声。他又问了三遍,依然只闻湖水轻击之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姑娘当为湘灵,不愿入尘一见,在下只得告辞,他日有缘,愿与姑娘切磋琴艺。” 
他一拱手,抽身欲行。身后,清澈的声音再度响起:“杜公子,请留步。敢问公子此来,闻何所闻?见何所见?匆匆而去,可有遗憾?” 
杜寰回身,只见湖面距岸数丈之遥,有一舟二桨三人。一个十五六的少女,白色罗裙,乌云半挽,坐于船头。面前一张素琴,身后两名紫衫女婢,一人捧香,一人执扇。女子款款起身,风动裙裳,船身微摇,青丝飘洒。细看去,她容仪不似时人,颇有古风。浅笑着,甚为美丽,纤尘不染。尤其是那双水眸,似乎总含着情带着笑,但又有一种超出年龄的理智与聪慧。 
“闻所欲闻,见所欲见,何憾之有?”杜寰高声回答。 
“公子莫怪,君蓉失礼了。”盈盈笑着,轻轻一跃,飞到岸上,裙裳未湿。近前来,竟有一种淡若莲花的水云之气扑面而止,幽幽然沁人心脾。“适才公子箫声入云,世上难得几人可闻。雅服之至。” 
“君姑娘琴音亦为天籁,今日一聆,受益不浅!” 
天光渐明,红日高升。二人联袂而行,白葭芦苇在秋阳似温还寒的照射下泛出白若银、黄似金的光泽。湖面波光粼粼,远处,君山若隐若现。 
“君姑娘是此间人?”杜寰首先开口。 
轻摇螓首:“我也是东京人,但性好游历,常随兄长们出京游玩。此番来君山是访这里的一位得道高人离箫子的。不巧未遇,只得在君山小住几日,恰巧今日听见公子吟诗,一时兴起,弹琴扰了公子诗兴,冒昧得很啊!” 
杜寰心中暗思,好大的口气,离箫子是道家赫赫有名的人物,道学精深,武功也了得。他住的君山,一般人是去不了的。而眼前这位少女却可以在那儿小住几日,身份委实不凡。他略一沉吟,随即接口:“姑娘琴弹得好,能听到这般佳音,也不枉来洞庭一遭。实不相瞒,我乃岳州转运使,掌理两湖军粮给养。今日得暇,听说洞庭美景,特来一游。” 
“噢,原来是岳州转运使大人,民女失敬了!但不知公子是军功、恩萌、还是科举出身啊?” 
“不才乃景德六年二甲第一名进士,出身寒微,一介布衣。” 
“公子才高。据我所知,一甲的三名一般是内定的仕宦子弟,公子能中二甲头名,必怀八斗之才;而且两湖的军粮给养数目庞杂,临近两广有侬智高蠢蠢欲动,这担子不轻啊!当今必有大用于公子,所以才苦公子之心智,劳公子之筋骨于今日。” 
杜寰侧目看她,肤色如雪,气息微微,似乎可以被一阵风吹倒,但眼角眉梢的坚强镇定,以及那种雍容华贵、不可轻亵的气质却是常人难有的。 
见他凝目而望,君蓉莞尔一笑:“不瞒公子,我是当朝宰辅李沆的远亲,父兄也在朝中,所以知道得多些。言语之间,如有不当,请公子海涵。” 
杜寰忙避开目光,望向湖面,慢慢的道:“姑娘所言极是,枢宇佩服。” 
湖面点点白帆,君山片片青葱。湖光山色,云影徘徊,不时几只水鸟掠波夺鱼,一闪而过,直飞入天。杜寰不禁问道:“这君山上都有什么?” 
“湘妃竹。公子请看,这远远眺望,只不过烟雨葱茏。可是岛上满满的皆是竹。住竹、用竹、食竹、赏竹,这便是君山的生活了。”她突然扬手,那只小舟渐渐驶近,笑意盎然:“公子有兴,可愿随我回君山一游?” 
略一沉吟,杜寰点点头:“有劳了,但不知这小舟——” 
她不答,转身走下兰舟。待杜寰也下了舟后,她素手一扬,接过一个女婢手中的竹篙,轻点岸边,小舟缓缓入湖。湖水摇荡,兰舟轻晃,白衣随风而转,这种飘摇竟让不惯乘舟的杜寰头晕眼花。 

君蓉丢下竹篙,坐于杜寰之前,轻轻的道:“公子若不惯行舟,莫看湖水。你我闲谈即可。” 
杜寰点点头,举起手中竹箫问道:“适才姑娘所言之竹,可是这种?” 
一支长长的碧箫,箫体碧绿,有如纯玉所制。但这确是湘妃竹,点点血泪映着日光,闪出一种奇异的光泽。君蓉微颔,捧箫轻吟:“ 
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这可不就是湘妃竹吗?”她抬起头,望着他深邃的黑眸,那双眸子似乎会说话,会读懂人的心事。她轻问:“这杆箫是从哪儿得的?” 
“以前我只是吹一般的竹箫。三年前,在应天府的凌霄楼饮酒,遇到一位异人,他是一位道士。我们谈得投机,把酒共论天下事,一连喝了一天一夜。最后相别,他以此箫送我。”他目光一闪,豪迈之情立现,神采竟飞扬起来。 
君蓉小心的把玩着这杆箫,箫上有字,她轻轻读出:“翔凤,是它的名字吧?我记得西汉王苞的《洞箫赋》有一句是‘翔凤箫箫’,写得妙极,这名字来源于此吗?”她抬头望着杜寰,慢慢的道:“公子遇到的道长可留名姓,生得怎样?” 
“碧髯碧发,我当时赞其为竹仙呢!只是未曾留名。” 
“公子有缘。那便是离箫子了。我几年前也见过的,这些年来竟未有缘得见。”有些怅然。 
杜寰神色一郁,离箫子,有道的仙翁。那日赠箫,言犹在耳:“翔凤在天,苦觅栖梧;欲泽黎元,声断南浦;浴火涅槃,褒褒其羽;四海求凰,何慰彷徨?”这是谶语吗?他十指轻按,箫声悠扬而出,像是翱翔在九天的凤。君蓉浅笑,按弦作歌,清音五弦,如水般清澈:“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琴声箫声回荡于湖面上,天上留云也似乎驻足倾听。歌罢,水上风吹浪拍,泠泠清绝。 
“此琴可有名字?”他住箫抚琴,这琴极朴素,但冰弦金轸殊为光彩。手指微动,声如金玉相击,挑拢几下,已是清泉泄出,柔风拂来。 
“这琴唤作逐辉。”声如琴音,风吹过,淡淡的清香送来,一种淡如莲花的水云之气。 
杜寰转眼望着湖面,已不晕了,湖面极美,闪闪的金光映出了金色的云天,他沉吟了半晌,低吟:“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君蓉眉一蹙,凝神望着他冷峻的脸,待他吟毕,缓缓的说:“公子,到了。” 
君山上果然全是竹,二人漫步其中,一边赏竹,一边谈天,从音乐谈到风光,又从风光谈到笔墨,继而又是诗文、武功,最后又谈到了朝政。 
“以岳州为例,驻禁军二十余万,月耗饷也逾百万,但军中实际上过战场的兵卒不足万余,其中真正可以作战的又只有三成,其余皆为懒散疲惫之师。依此类推,全国陈兵百万,每年国库收入十有八九用于养兵,养的兵却不堪一击。如此下来怎生了得!再加上更戍法的实行,使得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不但不能训练兵士,而且会使得军心涣散,迁兵伤民,更戍的用度也大大减损了国库。”杜寰侃侃而谈。 
君蓉已走进前面一座水轩。这轩临君山的内湖而建,名为宜修轩。内湖开遍了莲花,已是秋季,但这里依然菡萏未销,碧绿临风而举,嫣红映水摇曳。这便是君山一奇——君山芙蓉,千年不凋。但二人均无心观景,入轩坐下。君蓉接过久候于此的女婢手中的紫砂。紫砂晶莹,玉手纤柔,相得益彰。“公子请茶,这是君蓉自制的芙蓉夜雨——” 
碧绿的茶水倾入紫砂杯中,片片茶叶逐水翻飞,继而又舒舒缓缓,飘飘袅袅,像是雨中永远盛开、永远挺拔的芙蓉,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如同莲花一般的香气。 
君蓉一边倾茶,一边道:“公子适才所言极是。这更戍法是祖制,难以改动。但可以折中而行。比方说,可以分禁军为小队,派得力之将督导,限期限任务明奖惩,或许可以提高军力。公子以为如何呢?” 
杜寰点点头,心中不由得一热,这个女子真的很不简单,很聪明、很大胆、也很有见识。既不失南国佳丽的温婉,又兼有北地胭脂的豪爽。这样的女子太少了,知音相惜,竟有畅谈心中之事的冲动。 
就这样,他们从清晨相识,一直谈到日暮西斜。红日欲垂,映着君蓉的玉颜,也映着湖水中的莲花。杜寰暗暗思忖,君蓉,是君山的芙蓉,风吹不谢,雨打不败的芙蓉吗? 

只此一聚,两年来再未相逢。杜寰在当年的勘察中破格被提调入京,先做了枢密院参知,未几月,太子举荐他为枢密院枢密副使,一年后又转为枢密使,从正六品直升为正一品,正可谓春风得意。杜寰虽在议政理军上颇有成绩,而且为官勤恳,一心只为社稷着想;小心慎重,不敢参与半点是非纷争。但是群官仍私下议论纷纷,尤其是几个皇子大臣,更是扬言杜寰的升迁是别有根由,言语之间暗含讥讽、挑衅与辱骂。对此杜寰只是一笑置之,他也怀疑自己的升迁太过诡异。但他素怀大志,位高权重是一展鸿图、匡君爱民的必备,所以只要尽心尽责、自问无愧,他就心安理得了,也不屑于与流言计较。况且他明白,这个枢密使虽可以调兵,但没有一兵一卒在手,而且即使下了调令也必须经过指挥使才能出兵。禁军百万由“三衙”——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与侍卫步军司分管,互不统属,京外驻军可以联合而制内变,京中驻军也足以制约外乱。三衙的指挥使分属“五神”“五鬼”,即寇准、李迪、丁渭,三人相互制约。再加上自己这个外人,年少新进,更应感天泣地以报君恩。赵恒的这种理兵之法可谓多方防备,貌似分权,实集大权与一人。政局莫测,盘根错节。 

杜寰渐渐的习惯了这种变化,也逐渐的由两年前的少年潇洒变得越来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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