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兰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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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兰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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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真的快要走了;而这里,他为她种满了芙蓉,种满了白似她的淡雅,红似她的执着的芙蓉。可是,她真的会年复一年的等下去吗? 
他怔忡。这些日子,头疾发的厉害,像是被人用钢针扎入,用利刃割开,痛得他几欲疯狂,几欲颠乱。但是他一直挣扎着,苦撑着。他知道,这几天对大宋,对她都十分重要,他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做好这件唯一放心不下的事。 
三日前,在陈留发现马军司与步军司的防务已被荆王偷偷调换时,他力夺兵权,扣住荆王的手下,明处仍以保持荆王的部署,但暗中他早已把杨家父子从京里调至陈留,有他们在,他相信会万无一失的。 
两日前,他携吴征、莫逐及一千军兵乔装入京,找到被黜的徐华,让他暗稳殿前司。 
昨日,他遇到了被几名太监送出宫的李沆,在太监欲对李沆下毒手之时,他救了李沆。 
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李大人,以后的事有您在,我就放心了。我留吴征、莫逐帮您擒周文、褚虎。”他竟对李沆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转身蹒跚而去。 
“杜大人,你去哪儿?”李沆半开玩笑的道,“你这个勤王保驾的天下第一能臣可不能走啊!” 
他没有回答,头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怔忡。终于可以走了,都结束了,他的湘灵平安了,可以放心的离开了。眼前昏黑,脑中竟是一片空白。大宋?似乎渐渐从脑中洗去,难以找到。天下第一能臣?他从没想过,也从没在乎过,做一个普通的臣子,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足够了。心中空荡荡的,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没有路,没有方向,没有目标。 
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黄衫女子,是恩人姑姑吗? 
姑姑,您让我做一个为大宋尽忠出力的臣子,我做到了,您放心。我对您的承诺都完成了—— 

“公子,您在说什么呢?”——是青龄吗?让他喝茶吗?他无奈的睁开眼睛,取过青龄递来的茶水,慢慢的啜,似乎不是在品茶,而是在饮一剂苦药。他闭上眼睛,迷蒙中淡淡的香气传来,很熟悉的,淡若莲花的水云之气。 
他努力的睁开眼,四处寻找。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在找,在追,在寻。君蓉啊,你在哪里? 
白裙掠过,青丝飘飞,是你吗?君蓉,你别躲,你别躲在神女峰,那儿太冷,会着凉的。 
别丢下我啊,君蓉,别丢下我。 
迷离中,有人拂过他的脸颊,淡淡的莲香,温暖的柔荑。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枢宇,我在这儿,我来了——”依旧冷丽清雅,只是脸上也有抹不去的疲倦之色,“你丢不下我的,我来了。”她俯在他身上,紧紧的抱住他,青丝散在他的肩上、胸前。“你怎么这么傻,这么辛苦自己,你忘了答应过我的话了吗?” 
他用手抚摸她的长发,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像在爱抚婴儿:“没事了吗?” 
“四哥登极了,荆王府被抄,荆王自刎。都没事了。” 
“那我就放心了。”他微笑,笑得那么轻松,像个孩子。 
她抬起身,望着他的眸子。“你真的放心了,了无牵挂?” 
他望着她,淡淡的说:“我放心了,但我并非了无牵挂。君蓉,扶我起来,为我再弹一曲,好吗?我好久没有听了,真的,好久了——” 
她点点头,似有所悟,抱住他,缓缓扶起,让他的头倚在自己肩上,双手抚摸着琴弦。“想听什么?”轻轻问道。 
“解连环——”他望着她腕上那串明晃晃的镯子,是他套上的,她解不开,他也松不掉的解连环。微微的,气若游丝:“你弹,我来吟——”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州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言闲语,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弃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琴音如泣,吟声如诉。他无力的倚在她肩上,眼中望着水中未放的莲,喃喃地道:“你说过的,情人死了,爱情长在。我如有魂,当萦绕于莲间,日夜守候这片空茫静谧与恍惚如梦——” 
她把他抱在怀中,轻轻的道:“不会的,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我知道——” 
他眼中一亮,柔声问:“记得我问过,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现在我再问一遍,你好好想想,再回答我一次,好吗?” 
她转过脸,望着水面的莲叶,一字一句的说:“那我告诉你,如果你死了,我不会哭,不会再流一滴眼泪。我会好好活着,为你而活,你满意了吗?” 
他微笑,淡淡的,没有一丝痛苦,闭上眼睛,用手抚动着琴弦。残破的琴音断断续续的传出,细细听来,竟是一曲凤求凰。 
君蓉心中轻颤,曲哀意切,凄凄然如鹤唳天;断断续续,竟有难申之情。与此同时,莲塘上,一朵白莲开了,接着是一朵红莲,最后,整个莲塘都开遍了莲花。莲香四溢,随风袭来,柔柔的覆在她的身上。好暖,好暖,一如当日西山他温暖的手,一如那夜抱她下楼时他柔和的气息,一如昔日忆湘斋中他缠绵的吻,一如七夕星下密密私语,温暖着她的心。她望着莲塘,没有悲哀,没有伤痛,没有一滴泪,甚至还产生了一抹笑意! 
他微笑依旧,手指轻动,啪的一声,冰弦俱断;臂一垂,触到金轸,那琴竟飞出了容与亭,落入湖中,随水去了。 
呆呆的望着远去的逐辉,君蓉一晌无语。天边,隐隐传来了凤求凰的曲辞: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祭佳人兮,不在东墙。张琴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她默默的放下杜寰,轻轻向他耳边低语:“有件事儿,你忘了,但我记得,你放心,我会做的——”颤颤的站起身来,向亭外唤道:“白蘋、澧兰,取妆盒来,我要梳妆!” 
“小姐——”“快去!”她俯身对他轻道:“你喜欢我怎样?是高髻,还是云鬓,要不然是垂露?一会儿我梳给你看。” 
“小姐,您——“,两个女婢手捧妆盒,已是眼中垂泪。 
“哭什么?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们不道喜吗?”她松开青丝,梳理整齐,然后,一下一下的把头发拢起,梳高。她竟是在为自己——上头! 
“小姐,您不要啊!”两个女婢跪了下来,“您节哀,人死不能复生。您这样,杜大人他不会安心的!” 
“他会的。你们怎么还叫我小姐,我是他的妻,你们也该称我夫人了,不是吗?”她一边梳拢,一边轻轻的说:“这样,你喜欢吗?要不这样?枢宇——噢,我错了,”她粉颊一红,俯在他耳畔低语,“你喜欢我称你什么呢?是相公?郎君?官人?还是夫君呢?”她想了一下,亭亭站起,宛然已是少妇装束,款款下拜,淡淡的笑问:“还是称夫君吧!夫君,你看我这样可好?可惜,国丧不能着彩,不过不要紧,三年以后,我再穿那件粉裙给你看。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妻了,你欢喜吗?“ 
“君蓉,”身后传来了一个清朗但又有些冷漠的声音,“你要随他而去了?” 

悠然回身,下拜施礼:“皇上,臣妹有礼了。臣妹也替夫君给您施礼了!”抬头望着赵桢,眸子如水,清澈澄净。 
“不要称皇上。朕——永远是你的四哥!”赵桢已着龙袍,但仍戴孝,“你果真要嫁他?” 
“皇兄,我不会死的,你放心。我答应过他,我会好好活着。但我要嫁他,他答应过我的,他不能食言。再说,他也是为大宋而死的。” 
“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无怨无悔。”君蓉回望着莲塘,轻轻低语,“他走了,但魂还在。既然留不住人,能够为他活着,能够替他看到他未完成的事业还有人做,能够替他在人世间多欣赏几度花开花落,几回雁归雁去,不是也很幸福吗?” 

宋庆历元年,赵桢登基,这就是历史上的宋仁宗。登极甫初,为父亲赵恒定庙号真宗;继续以范仲淹、富弼、欧阳修推行前朝未完的改革,始称庆历新政。改元次日,追谥封枢密院枢密使杜寰为忠勤,派吴征、莫逐送灵柩于雁门关下葬,礼制同亲王。中书省参知政事李沆之义女,原许杜寰为妻,自愿为夫守节,特赐冥婚,赠夫人号。 

在汴京城北,为杜寰送葬的队伍绵延不断。队伍中,一匹毛色雪白的千里龙驹格外引人注目。 
远远的,小山之上,一男一女临风而立。男子清秀如玉、玲珑剔透;女子白衣轻扬,白纱覆面。二人就那么望着送葬的队伍,没有说话。许久,男子开口道:“你就把寒月夜给他送葬了,不可惜吗?“ 
“马有灵性,识得主人。它陪了夫君这么久,就让它在陪他一程吧!我留下它,又有何用呢?” 
“为什么把他葬到雁门关那个荒凉的北塞?” 
“他会欢喜的。”女子回身,飘飘而行,“这样,他会与公公婆婆离得更近些——” 

十八 白露垂泪映秋月 
半年后,正是八月。雁门关外已是一片肃杀之色。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一点也不错,洌洌的北风卷着漫天的雪片,直冲冲的向行人马匹袭来。柴彧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还是很冷,他不得不在马上搓手顿足,马被他弄得忽前忽后,时急时缓。他心中不住的叫苦,因为他这次的差使是去吊丧拜祭,祭的恰恰是死了两年的楚国公主赵滢。 
“这辽主不知又搞什么花头,人都死了两年了,还在楚王府大行拜祀,早不祭晚不祀,偏偏是人死了两年才祭祀。”柴彧暗暗嘀咕。 
他临行前到杜府见过君蓉,她瘦了一圈,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还好。他说明了来意,只见她若有所思,微微一叹:“两年了,真快啊!”她望了他一眼,幽幽的道:“你路过陈家峪,替我在峪口烧几吊冥钞,好吗?” 
他一笑,怎么不是雁门关,但仍朗声答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她回望窗外,从那里可以看到莲花在湖中盛开,极有精神,如有魂魄,真好像是杜寰的魂灵附于其中。缓缓的说:“你去吧。一路保重!”—— 
前方就是陈家峪了,柴彧下马,吩咐从人烧纸,自己则向峪中而去。刚行到峪口,突然有一个黑色的东西向他飞来。他一惊,闪于一侧,定睛看时,却是一只苍鹰,鹰眼锐利,爪喙生光,毛羽混黑,支支竖起。那鹰飞出峪口,直飞云天,须臾消失于风雪之中。柴彧定住心神,继续前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上马扬鞭,飞驰而去。 

上京楚王府,一片白纱笼罩,柴彧随司礼官入内。耶律隆绪已经到了,灵堂前跪满了文武百官,领头的正是平王耶律隆耀。柴彧施礼罢,向灵位深揖,随后跪倒,行二跪六叩首大礼。礼成,在前院焚化他带来的纸人纸兽纸马纸钱。这些物件极多,也极难燃烬,偏偏又要待前一件燃烬后才能燃另一件。于是熊熊的烈火一直烧了三个时辰。 
已然是傍晚了,这天正是八月十六,月儿正圆,冷冷的月辉和着余烬的火光,发出诡异的色彩,映着在场每个人的脸。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在这亦红亦白,亦金亦银的光霞,更是斑斓陆离,耐人寻味。突然,一直坐着的耶律隆绪冷冷的向正门方向道:“你终于来了,朕等你二十一年。你果然耐得住,等得起!” 
众人一惊,向正门看去。只见一人,身着辽邦军服,俨然是上将装束;头发依辽人发式而束,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脸上戴着青铜面具,只露眼睛,那双眼睛冷冷的,一种凌厉逼人的煞气扑面而来,像是——一双鹰的眼睛。他手中执一杆银枪,枪上缚五彩豹尾,那枪杆枪头在月光火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像是一支滴血的枪! 
韩弼,韩继佐!百官心中暗道。人人皆知韩家父子为白马银枪,所向无敌;其中这韩弼更是脸上戴有青铜面具,入阵冲杀,如天兵神将一般。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盯着耶律隆绪,盯着平王耶律隆耀,一只苍鹰在天上盘旋,竟也缓缓的落于屋脊之上,同样用一对鹰眼注视着院中的人们。 
这时,耶律隆耀突然大叫:“这是刺客,来人啊,把他拿下!”几个辽兵冲来,但迫于那人的气势,俱不敢近前。辽主手一挥:“你们都下去!”冷漠的向来人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这时,一片云彩遮住了圆月,院中的火也渐渐熄了,尚未点灯,一时间黑压压的一片。在黑暗中,来人淡淡的道:“我不是韩弼,我也不是人。我是韩弼的儿子,韩倬,韩靖昌!”声音极冷厉,极威严。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哈哈!”平王忽大笑,“韩倬,你果然已是死鬼了!今天,你是来找本王的吧!” 
“不错,”依旧冷厉逼人,“我是来找你的。我要为我含恨而亡的父母报仇,也要为我无辜的爱妻报仇。” 
“哼,韩倬,你找错人了!”平王冷笑,“你爹不是我杀的。我承认,逼你爹出征的人是我。但他私放公主,通敌卖国,犯了可杀之罪,军令状是他自愿立下的,与我何干?他战败是他无能,更与我无关。至于他被人射死,我一无所知。你娘是自杀,碍我什么事?还有你老婆,”面露奸笑,“她的手是我毁的,不错。但是她没有死,还活得很好。听说还在宋国给你戴了一顶绿帽子。你要报仇,去找那个奸夫去啊?唉,”他故作惋惜道:“可惜啊,他三月多就死了,你报不了仇了!” 
“巧言令色,血口喷人!”韩倬声音一抬,竟有催人心肝之魄,“你不得侮辱我的王妃,她有没有背叛我,我自然比你清楚。况且杜寰——就是我杀的!你可知道?” 
一阵阴风掠过庭院,人人不寒而栗。杜寰,是——他杀的? 
“好!好厉害的角色!你今天来,也是逼皇上的吧!” 
“你错了!”来人面向耶律隆绪,冷厉的道:“臣告平王私通外国,结党营私,欲谋篡权之罪!” 
耶律隆绪一直没有答言,这是静静的观察着局势的发展。闻听此言,他目光一闪道:“你有何证据,一一道来!”说罢,眼睛移向了一侧趾高气扬的平王,那目光似剑,虽然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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