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兰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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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兰舟-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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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叶软,杏花明,画船轻。双浴鸳鸯出绿汀,棹歌声。 春水无风无浪,春天半雨半晴。红粉相随南浦晚,几含情。” 
歌罢,二人相视而望,她嫣然,他冷峻。 
“真想再弹一次琴啊!”她轻语。 
“我帮你!”他起身俯于她身后,握住她的素手,一下一下的习练挑推揉拨。他的头发拂过她的颈,痒痒的,但很惬意;她的鬓掠过他的耳,柔柔的,淡若莲花的水云之气袭来。琴声时断时续,几不成调,但他们仍在继续。 
“啪——”琴弦断了,她脸红,“对不起——” 
“不要紧!”他俯身接好弦,“再慢慢来。” 
五月,天已微热,他额上沁出了点点汗珠,她眼中朦胧,伸手取出绡帕,为他拭汗。他眼中无限深情,但又淡淡如水。“多谢——我们再来吧!”她点头,继续抚琴。 
琴弦一次又一次的断裂,她的泪水已潸然,点点的落在玉弦上;他的汗水已淋漓,滴滴的洒在凤尾前。但他们仍在弹。日已渐斜,映着他们交叠的身影,风吹过,衣袂翩飞,他的缠绕着她的,似飞天翱翔,似流云暗度。 
他轻语:“你——还回香溪吗?若回去的话,我送你。” 
“你想让我走吗?”她侧脸问他。 
“你知道。”他表情平静。 
她微微一笑,粉面酡然,映着夕阳,不知是人面自红,还是斜阳灼赤。 
“那我们走吧!”他一手抱琴,一手拦住她,飞身上岸。“我抱你上马!” 
“我能行!”淡然中透着坚毅。 
“别逞强,让我来!”轻轻一揽,携她纵身上马。 
马上,她在他怀中轻嗔:“枢宇,你何时变得这么霸道?” 
“我一向如此,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不然你怎么会治理军营如周亚夫军细柳,惩治败将如孔明斩马谡,对不对?” 
他微微一笑,眼中柔情一闪而过:“不然也留不住飘忽不定的湘灵,对吗?” 
马鞭一扬,飞驰而去。白马青衫,映着夕阳,一片红霞。远处湖上,渔舟唱晚,歌曰: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十三 夜半无人私语时 
岳州城内,忆湘斋中,时值七夕。白蘋放下竹帘,澧兰点上芸香。“小姐,饭凉了,您先用吧!” 
君蓉正在织锦,机杼声声,纺梭飞动。来岳州已两个多月了,她的手伤又有好转,织布的速度逐渐加快,动作也更加协调。她在等他,他还没有回府。她没有抬头,淡淡的说:“你们先下去吧,我再等会儿!” 
一年前的今天,她在等人,等她名义上的夫君;而时隔一年,她也在等人,但是等的是她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她伴在他身边,是夫妻吗?既无夫妻之名,也无夫妻之实,只是彼此关心、彼此体贴、彼此支持;是情人吗?他们之间似乎更少了一些情人之间的缠绵与蜜意,淡如清水,相视一望,一个眼神,一个笑眸,一个表情,就足够了。他们没有海誓山盟,但心意暗许——他一定会堂堂正正的把她娶进门,她也一定会名正言顺的嫁作杜家妇。那天,应该不会远吧! 
才一年,心境已是截然不同。她望着锦,那竟是一匹彩锦,是她织的第一匹彩锦,纹色绚烂,如霞似蔚。她边织边吟,锦上字迹初现: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已入初更,他还在操劳,他难啊!推行亩田制谈何容易。在岳州这个鱼米之乡实行方田均税之法就已经举步维坚了。方田均税只是亩田制的其中一项。“方田”是每年六月由县令负责丈量土地,按肥瘠分五等造册;“均税”是以方田的结果为依据定税,这样一来豪强瞒不了田税,而府库的田赋收入可以大大增加。记得他刚说给她听时,她曾拍手称快:“这样一来,用上龙骨车与踏犁,农田可以增产。再维持田税二至三年不变,百姓的日子可以更好过了。”他只是微笑。但不久,事实证明了她的单纯——方田之人有的被赶回,有的被欺骗,有的直接丧命。各辖地不断派人上府哭诉、请求,消极懈怠者、混水摸鱼者大有人在。杜寰天天得与这些人周旋,还要批公文、理军务、上奏折,一天也只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歇息。纵是钢铸铁打的人,也受不了这样的苦啊! 
她问过他:“你这样辛苦,不累吗?”他拥住她:“你没有经历过那些苦,所以不会真正体会到百姓的艰辛。但是我经历过,看到过,也为之流过泪。你知道的,我是贫寒出身,娘死后,是周围的叔叔伯伯大婶大娘们照顾我,凑钱让我读书。所以,我必须尽力做一些事情,这样我才能回报这些要求不高、容易满足的淳朴百姓。我知道我做不了多少,但是,有生之年哪怕能做成一点也就足够了。” 
这就是她的枢宇,一个把天下看得很重,重过他自己的人。轻叹一声,思绪收回,手挥机梭,彩线纷飞——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愁心乱如丝,她的确愁。她与他生活在一起后,才发现他并不是想外表那样的坚不可摧,他有头疾,每次发作就会痛不可当。这时候她就会揽住他,为他轻轻的揉压穴道。 

记得有一次,他在处理侬智高在广源州留下的一些往来文书、信札时,头又痛了。听他痛苦的喊了一声,见他用力的抱住头,她的心也痛。她轻揉他的太阳穴,慢慢的问:“怎么会这样?我派人去请郎中,不能总这样啊!” 
他闭着眼,享受着她的轻揉:“无妨,这是从小的宿疾了,二十多年也没有什么事,不要紧的。再说,郎中也治不好这病,不用给人添麻烦了。”感到她正用内力输入自己的体内,他冷厉的面孔不觉柔和起来,“我的病,我知道,只能自己来医,别人谁也帮不了我,我也不想让别人帮。” 
“你总是这样!”她轻嗔,手指移向风池穴,“最后才想到自己,而且自以为是。你不想想,你累垮了,谁来担负这个天下啊!” 
“天下?”他似有倦意,“天下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担负的,也不是失去我就不行的。你听过谐隐歌吗?‘天下有道,我黼子佩;天下无道,我负子戴。’我本以为这前半句是对的,而后半句不对。我还想过,如果天下无道,我绝不会归隐山林,而会另寻有道。但是现在,我常常想,不用做什么高官、求什么显爵,重权在手也终将两手空空。我只要有一个州县,治理的政通人和,就满足了,真的。”他一面淡淡的说,一面用手抚上她的手,轻轻摩挲。 
“我知道的,你是做实事的人,你是想多做几件事,为大宋的安宁和百姓的安乐,它们,在你心中最重。”她低语,心中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 
他沿着她的手滑上她的腕,触到了她腕上的五彩丝绦。那日,他为她系上,她就再也没有除下来过。他心中一动,缓缓的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或者说那只是三年前的我。”拉她入怀,望着她的眸子:“现在,我心中有一个人,她淡如白莲,飘似浮云,心若兰麝,情比金坚。她在我心中分量甚至胜过了我从小立志要完成的事业。我想,等我把要做的都做好,我心中就会只有她。” 
灯花一爆,她从回忆中回神,脸已红,紧踏了几下机杼。他的事业是大宋和百姓吧,那是永远也完不成的呀!她手中不停: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凭寄相思。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她低眉,不知不觉离京已经一年多,父皇又老了一岁。明年三月四日,是父皇的五十整寿了,不知京中又会是怎样的烈火浇油、繁花似锦。她回不去,她是一个“死人”。虽然,她让辽主代写了一封密信给父皇,父皇也应该明白了她的心愿与无奈,但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回去。到岳州后,她把在辽国听到的看到的都告诉了枢宇,他只是深思,神情凝重。半晌才道:“毓公主真的很了不起,我很佩服她,也很感激她。” 
“感激?”她不解。 
“如果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他微顿,“因为就不会有你,我的湘灵。”他揽住她,低语:“你为什么还留着那件素霜裘呢?” 
“那是我夫君留下的,”她故作惋惜的道:“可惜我还没见过他呢?” 
“你想见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她噗的一声笑了:“你也会吃醋吗?”忽而低垂螓首,幽幽一叹,“其实,在上京的时候,我倒是不希望韩靖昌回来。” 
“为什么?你认为他还活着?” 
“我猜他还活着,并且藏在一个什么地方追查真相,伺机报仇。但是如果为了我,他贸然回去,是很危险的。他已经够可怜了,五岁就父母双亡,一个世家子弟,颠沛流离,一定受了许多苦。所以,我不想他为了我而冒险,我会不安的。” 
“你这么关心他?”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其实,这个人心地不错,”她继续说,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至少洞房花烛那夜他会留下他的素霜,虽然这样做等于暴露了他还活着的事实。可是我知道,他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他很在意这门婚事,在意我,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才让我独守空房。我还想过,如果那一天他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虽然我会告诉他,在我心中已经再也不能容纳第二个男人,但是我还是会把他当作终生的朋友,会尽我所能的帮他复仇,只要他也愿意。” 
他突然托起她的脸,轻轻的但又充满了柔情的吻了吻她的额,继而俯于她的耳边低语:“君蓉,你是帮不了他的,可你知道吗?如果我是韩靖昌,知道你这样想,就是拼死也要与你在一起。” 
“枢宇,”她偎在他的怀中,喃喃的道,“可是我已经有你了。你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的——吻我——” 
他把她抱得喘不过气来:“有一天,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我保证。你——永远是我的。” 
好霸道的男人,想起这些往事,她不禁一笑,屋外星河灿烂,一只孤雁缓缓飞过。 
现在她渐渐的明白了母亲的心思,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舍别家乡、不离不弃的追随父皇。秋夜,母亲也会望着月儿想故乡吧?但母亲应该是知足的,因为她有一个相知相伴的男人啊!她暗笑,自己是不是也是呢?她本以为女子也应像男子一样有所作为,创一番事业,但她现在懂得了,虽然女子不能只以男子为天,也应该有自己的天地,可是终究要作一个贤妻良母,要有一个家庭,要有一个懂得她、体贴她的夫君,终究都会执着于一个情字。 
情为何物?情可移性,情可荡志,单纯如鸣筝,沉稳如自己,皆为情陷。如果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么情天无涯,又是几个人能逃得开的?她也逃过,但逃的结果是为情所困。他呢?不也是为情而锁吗?他会有情,他会微笑,他会温柔的望着她、抚她的手、吻她的发,这是他吗,是那个冷厉而无情的杜寰吗?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他快回来了吧?她偷偷一笑,怎么还没有嫁给他,就已经像个怨妇了。 

更漏将尽,月已西斜,芸香散去,红烛泪断。已近四更了,杜寰缓步进门,揉着微胀的头,痛得厉害,但较平日里已经好多了。他从来不怕死。人活百岁,终究一死,只是事业未竟,死有不甘;心愿未了,终抱憾意。他只求天假时日,以使他可以多做一些事情,他就知足了。但现在,他越来越眷顾这个人世了,这种眷顾不是为了他二十多年的信念,而是为了她。他离不了她,离不了她的温情款款,她的明眸善睐,她的机敏聪慧,她的文采飞扬。他舍不得她,舍不得她为了他伤心,更舍不得拒绝她的情意深重。有时候,他真的为难,在事业与她之间他究竟更看重哪个,他该怎么办呢? 
她伏在织机上,睡意正浓,脸上有淡淡的笑。手腕上那串五彩丝绦迎着残烛,耀目晶莹。他微笑,取过旁边的素霜裘,为她盖好。低头正看见锦上的文字: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她在怨吗? 
“枢宇,你回来了,”她明眸微睁,“你头痛吗?快歇歇吧,我帮你揉揉。” 
他黑眸幽幽,望着她的眸子,坐在她身边。“不用忙了,今天——我只想同你坐会儿,好吗?”一语未了,一件冰凉凉的物件己套上了她的腕。她低头,只见是一套七只的镯子,每只都极细,银闪闪的,但是不是银质的,比银更硬,但光泽更亮,烛光下闪动竟满室生辉。每只镯子上都细细镂着别致的纹饰,有水云、有繁星、有芳草、有远山,每只各异,折出七色的光。一只同样材料的锁将这七只镯子锁于一处,手腕轻摇,时聚时散,时分时合,清脆玲珑,但都逃不开这锁的束缚。抬头望着他,眼睛的光泽映着镯子的光泽:“谢谢,这是——” 
他托起她的腕:“这叫解连环,又名七连环。据说时前朝睿宗皇帝李旦送给他挚爱的女子的,后来流入民间,被我家先祖得了,成为我们家的传家之宝。” 
她微笑,斜依在他的怀中:“这么重的礼,我可受不起——” 
他揽住她:“别这样说,你知道吗,今天对我来说很重要。” 
“是为什么? 
“你忘了?今天是我们——”他在她耳畔低语,“是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多谢。” 
“谢什么?记住,以后不准对我说谢谢。”他轻吻她的发,“我又让你久等了,抱歉——” 
她回身,用手掩住他的口,笑道:“抱歉?记住,以后你也不要对我说抱歉。可是,你什么时候让我久等过?”她目光流动,樱唇微张,淡若莲花的水云之气若有若无。他突然俯身,吻上她的唇,先是轻触,后是深吻,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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