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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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梦人-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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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她了,”茜夫人微阖眼,一丝精光不露,“也不知是否与我相冲,我看着她只觉得不舒服,只想躲开。呵,居然怕了一个小丫头,想想当真脸上无光!”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如一道久治不愈的顽固伤痕,稍稍念起便是撕扯灵魂的痛楚。茜夫人也不例外,只是这些年风风雨雨走来,大多数的路也算平顺,加上她也算是一位心意坚决的女子,故而从不流露出软弱姿态。恰恰因为如此,偶尔有故人闪现眼前点破,才显分外心惊。
“也不是什么小丫头,婢子瞧着却也有二十出头的年纪了。”笼珍顿了顿,细心瞧见茜夫人脸上并无不悦神色,反而细细地“嗯”了一声,便大了胆子添上一句,“与端亲王瞧着却也和美。”
换来茜夫人嗤笑一声,百无趣味地道:“是新宠,自然望之如仙。只是宠,却非爱,时日已久便会褪色。”笼珍连连点头称是,可心中总觉得那儿不对劲。一时间只是伺候茜夫人睡下,自己则在外头铺了褥子歇息,却习惯性地睡不着,朦朦胧胧之际,却将那位如梦娘子与里头贵妇人的连重合起来,居然分毫不差。当即大惊,冷汗淋淋地醒来,那中天之月却只是拖着一身清冷的薄纱依依不舍,不愿散作满天星子化去。
断断是睡不着了,亦不敢惊动茜夫人。心中衡横七竖八种种念头搅动,总觉得酝酿着一场的极大的风暴。而后笼珍侥幸逃脱乱世,成为中宫身边女房,却不免会回想起那一夜,不免感叹凡是皆有定数,乱世浊流虽不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当年中下因,终究有一日是要得一果。握在手中是清甜或酸涩,只能自知。
只是此刻,整盘朝局虽已经危入半截探出悬崖的马车,可端坐在车上的人却被迷住眼睛,继续吹拉弹唱,高歌舞乐。虽然盛世早已结束,世道也逐渐显露出坎坷不定的迹象,但各地豪强世家依旧拥有广阔的宅院与连片良田,皇帝专注的视线却也放在自己这唯一的,不安分的弟弟身上,朝夕防备。庭院深深的妇人们,则偶尔结伴踏青赏花,或者举行赛物会与歌会,过着风雅而腐朽的生活,唯一能够令她们烦恼无非是衣料与饰品不够珍奇,而夫婿的妾侍似乎有不受控制的趋势。
隔日袁骁被晓谕不用上朝谢罪谢恩,只需在府中静坐闭门好好思过。今上是个多思多疑的,依旧派出羽林郎张弓出鞘地将端王府围个水泄不通,就怕袁骁插翅飞走。这些严密布控,却换来袁骁一句:“陛下哥哥是真心爱我啊!”
如梦就在一旁不疾不徐地替他磨墨,眼见他写陈情书,四六骈体,公整富丽,花团锦簇的谢罪言辞不多不少恰是十二行,出生华族的儿郎,都有这么一手好本事。
又抽出一份空白折子,替如梦上书。悬腕想了想了,突然侧首问道:“如梦可要自己来写?”
“只怕我的折子递上去,过几日又得在这儿枯站替你磨墨谢罪。”如梦冷笑。按礼制她这说尊贵不够尊贵,却也不能等闲视之的身份,应寻一处安静清幽的处所呆着,而后贞顺地等待皇帝传召。
只是此刻西疆烽火已燃,朝廷无兵无将无钱无粮,打不得又求不得和,如梦的投诚便显得十分微妙。而袁骁大喇喇地将其带入王府中供养,更是让这千头万绪的破事儿几乎打上死结。
“听说今上昨日又将我上次送的雨过天青釉水洗给砸烂了,因为兵部上折子让兰成王领兵西疆,这真是直捣皇兄的心腹痛楚,怪不得。”袁骁平生最大快意事,除了此刻如梦能红袖添一段香,就是揣测肖想他皇兄种种懊恼郁闷的状态。而在这重恶趣味上,两个人才稍稍表现出兄弟的“和睦”。
“你说让皇兄封你什么好呢,县君,郡主,还是公主?”袁骁心中想得得意,一把将如梦拉坐于腿上,急色地嗅闻其发丝间屡屡玉兰清香,“只不过无论封赏什么,到最后都要成端王妃的。”
不知何故,这话却让如梦眼前浮现出茜夫人那张脂光粉艳,似笑非笑的脸来。顺着想下去,就想知道袁骁当日与兰成王谈了些什么。
只不过身后之人却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空余,那双手在思索之际,灵巧而熟练地探入衣襟,继而富有技巧的挑逗,惹来如梦惊喘,果断地以吻封缄。那薄唇曾经诉说过许多山盟海誓,如今早已兑现不得,却觉得实际动作比较诚恳。他见她身子无助地朝后仰去,却又只信赖地环住自己,不禁目眩神迷,更激荡地引出无数欢愉。

第廿一章

袁骁的禁足比预计长上许多,只到三月后方才解除,并允许一如往常地剑履上殿议政。从表面上看仿佛无多大变化,虽谈不上兄友弟恭的融洽,但帝王威仪权术,却能够逼迫这位封号为“端”的亲王不得不低头。
甚至有初出茅庐的馆员天真地私下揣测:“陛下天威浩荡,若是假以时日怀柔与亲王,必当君臣一心,四海升晏。”却不知天家子弟之间,并没有什么你情我愿,反倒是有时效仿圣人步步退让,倒叫人疑心你有什么大图谋,必当将白绫匕首与毒酒放在你面前,见你一寸一寸地断了气,腐烂了方能安心。
袁骁心中也十分明白,皇帝之所以放过他,皆因自己到如今都没有犯下除了“训斥”以外的大错,同时与兰成王的同盟关系也是稳固可靠,让皇帝无法以手中掌握的证据线索对自己小动起真格。他的皇位来之不易,自诩一代明君,希望流芳千古,断不会轻易落得个擦拭不去的“戕害手足”的污名。只是这样充满张力的局面,也不会维持太久了。
此刻袁骁站在臣工之首,身边便是服紫金冠的兰成王,心中大是笃定。抬头看御座上的皇帝,不知是否为了西疆军情的缘故,憔悴萎靡,那龙袍穿在身上略显空空荡荡。以往那种另袁骁自卑的,因深刻城府而彰显的熠熠之光,如今却只余阴翳。
或有户部、吏部、军部,翊骧参赞同奏边陲事,却被皇帝挥手略过,道:“这绝非今日要紧的,先议其他。端亲王上折子说西荒七部中的赫日黛首领因不愿依附于伪帝,宁愿以一己之力,解散百年之业,出走关内。这事朕也听黄泉关牧守说了,很好,理应嘉奖,只是这尺度微妙,也不知众爱卿如何看待?”
能站这猩猩红波斯长绒地毯上,服青服朱悬佩金银铜鱼而多年屹立不倒的都是人精,揣摩圣意自是拿手不在话下。只是暗地里身份有别,有些同兰成王亲厚,另外的是旗帜鲜明坚定不移的忠君爱国代表,剩下的便是举棋不定,两方观望,希望凭借不偏不倚的不倒翁和稀泥态度明哲保身进而获利,原本简单的一件事就变得十分玄奥。
袁骁心中确实不急,反正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做给别人看,同时满足皇兄小小癖好的虚热闹,便微笑不语地打量唾沫横飞的诸位。可皇帝如何能够放过他,见讨论半天没有个结果,遂问道:“如今这位女子,可是由端王教养在府中?”
“萨利赫早有不臣之心,臣弟在西荒时几番历险,生死一线关头,全赖这位如梦赫日黛照拂,方才能够得睹天颜。不敢怠慢贵姬,便斗胆做主留在王府中。”
“哦?朕竟然不知端王除了怜香惜玉以外,也是个可鞍前马后奔走呼号的依托之人,想来这位如梦贵姬,必有些可取之处。”皇帝心中玩味念头顿起,想了想道,“不知端王与她同游共息,这些日子以来察其品行,以为如何?”
“其人长在西荒,粗陋简肃之处自是无法同京中世家女子的姿容相比。只是胆略颇佳,令人敬重。”
“我家二郎是只爱风月的人,”皇帝难得开怀,抚掌而笑,“朕还以为醇酒妇人于你不过如此,却不曾想目下无尘如你,也有这般赞许佳人的时候。好得很呐,想来这位如梦贵姬,断断不能轻易册封了,须得好好瞧瞧,仔细琢磨才可。”便着礼部馆员翻查典籍,务求名正言顺,有例可循。袁骁同兰成王都不想今上会出如此虚无缥缈的一招,朝堂之上,也不知如何应对了。只能说名正言顺也有想象不到的好处。
当即再议西荒战事。多数人都主张朝廷不用千里迢迢募兵,只让齐春明在当地想法子用人,再把占据拖下去。若是不成,当机立断也可放弃黄泉关与三郡退守。至于钱粮,户部吏部互相推诿,好容易说是能够筹得三十万两白银与十万担白米,其余的说什么公库都拿不出了。又无法斗胆地乞求皇帝开私帑,只得再从盐茶铜铁税上蹭一些下来。
这些都与兰成王毫无干系,因众臣皆知此乃今上逆鳞,触碰不得。故而兰成王武功再高,兵法再强又如何?却只能当个闲散宗室,眼睁睁地瞧着一帮自己最最看不起的书生,嘟嘟囔囔地趴伏在丹陛之下,吮吸黎民膏血虚度每一日,却又认定“那些蝼蚁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满朝文武望过去个个唯唯诺诺,只知对那小儿俯首称臣。西疆边防、战事,哪一件不是本王最清楚?可他们眼中何曾有过我,都是废物!饭桶!”这些年韬光养晦,兰成王本以为自己熬得住,也必须把持住。但今日朝堂之上,其人就在,旁人却做不觉,暗中受辱,方知心中漫漫的绝非复燃死灰,而是从不曾湮灭的原上烈火。
兰成王乃武亲王一般兄弟手足中一人。当年先帝驾崩,沈贵妃挟持朝政,其兄游移不定的时候,十六岁半大不大的孩子却是第一个拍案而起,请缨诛妖妇而黄袍加身的。之后论功行赏,列位第一,不仅封了成王,还开一朝剑履上殿的先河。
而之后请盘踞西荒百年的白川一家入瓮,擒杀抄斩满门三百八十人,亦是当年二十出头的成王功绩。
当年的他仰慕兄长,整个人也似明亮锋锐的长刀。即使之后朝局不稳乃至于失控,武亲王仍竭力抵住“功高震主”“赏无可赏”的廷议,坚持由其镇守西荒,以精兵同重权呵之护之。
而这一走,便是十五年,生死永别。
成王对于武亲王的爱戴今犹在,只是情怀已改。他看不起那些继位者的懦弱无能,更痛恨今上对于手足的严酷。这曾经的军神,想来手段虽已经老辣,可心中某块依旧明亮鲜洁宛如初雪。乾纲独断,坐拥江山,无限风光,他自然晓得今上继位之后第一个要办只会是他,而他亦明白,此刻若不回京,他终其一生不过是西荒的土皇帝。
随扈的十万铁血军被打散后编入京中三卫,稍有实权的将领则多被外调入南疆的瘴气密布之所,同土人打交道。就连要保存冯紫英一人,也不得不自请革去功名。
这位今上的皇叔并不是不介意“兰”的追封;更不可能爱上仰人鼻息的生活。只是他所图既大,又孤立无援,只得流血隐忍。人这一生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但兰成王拼尽全力,但求终究有一日,这河山易主。
“这江山只要一日被他握在手中,这满朝臣子就只能是他的枪匕,随意摆弄。”袁骁也为如梦的事情置气。此刻与兰成王对坐喝闷酒,无红袖揾英雄泪,只是酒入愁肠,百转千回。
言下之意已非常清楚,两人所图谋的亦呼之欲出。
当即按下,不再提起。恰茜夫人来水榭中,兰成王不免动了兴致,抽出一支玳瑁钗,敲击玉杯,歌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颇有志气消沉,意趣萧索的味道。
又对茜夫人道:“许久不见你跳胡旋舞,怪想念的。今日端王也在,你也别退却了,那取了那身八宝金缕衣来,替我们酒宴助兴吧。”
茜夫人当即煞白了俏脸,幸而厚厚脂粉遮挡,并不能太看出来。她出身微贱,当年使劲浑身解数要将兰成王的心拴在身上,那旋转如风,千匝万周无已时的的异域舞蹈帮了她很多忙,偶尔兰成王也会亲自下场,或与其对舞,或击羯鼓助兴……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是皇命在身的夫人,万乘金体,如何在做这些下贱功夫?
却不好直来直往退却,驳了兰成王的面子。只得强笑道:“王爷这是笑话妾了。如今身子骨僵硬,如何还能学年轻姑娘那般做胡旋?不过今日妾倒是同宫内女房学了一支踏歌,合情合景的,王爷若是不嫌弃,妾就取了舞衣来。”
兰成王挥挥手,有些不耐烦道:“我只不过是随口说说,你怎么就当了真呢?且去吧!”
随手将带帽钗插在茜夫人发间,又折了一支樱花簪戴鬓边,对端王调笑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昔日我这位茜夫人人比花娇,如今看来却是樱花更配你那美人多一些。”
茜夫人自负貌美,这些年来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当即低下头,眼中快要落下泪来,笼珍在一旁看得不对,却无法替这位夫人分担去什么。只得上前一步,诫道:“夫人,我们回屋子去吧。”
一行人匆匆离开,皆是无言。等回到房中坐下,斥退了其他人,这极骄傲的女子这才不顾仪态地放声大哭。一壁将发髻扯碎,将头上樱花同玳瑁钗齐齐甩脱,一壁大骂道:“也不知哪里来的贱蹄子,小娼~妇!是天心狐转世怎么的,专程来惊扰我同我做对!且不说如今端王宠着,王爷便已对她动了心思,哪一日陛下若是册封了郡主,公主,莫不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也不放在眼中了!这守礼宅还不是给她的牛车踏平!”这话好生无礼,也着实冤枉了如梦。兰成王只随意调侃端王拥美无数,并不特指谁人。只是如梦的出身是茜夫人的噩梦,她与其身后,可能并不会袭来的种种前尘过往,早已是心上的一个结。
留下伺候的笼珍,十多年来只见过面前这位夫人是如何一点一滴地端起夫人的架势,慢声细语,进退有据,这状若疯狂之姿,着实是头一遭。但也没什么法子,只得哀哀地劝道:“夫人何苦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素日在府中,王爷对夫人并无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怕是今日朝堂上受了不知哪儿的闲气,才拿夫人玩笑两句吧。您与王爷夫妻一体,实在犯不着这样……”
此话不说也罢,提了却就是勾动茜夫人心中隐痛。她抬起一脚,踹翻笼珍,冷笑道:“你倒是当得好差事,惯会为他开脱的!什么夫妻一体,我只是个‘夫人’,比不来王妃的尊贵。如今那些人眼瞅着一样的出身,确实要高飞做凤凰去了,你让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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