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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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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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座短短数年就落拓凄凉至此的府邸,她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掌心。

“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嗯?”打从进来后就一直发怔的沐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她拉着他往里头走,“我想知道。”

沐策牵着她的手,就着月光,带着她走过府中的一处又一处,指着大宅中的一房一院向她仔细介绍,小时他曾在这间书房里读过书、又曾在哪个院子扎马步练过功、曾在厨房的水井边爬过树……

再小再细的事,随着他走动的步伐,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它们是那么的熟悉与清晰,就像只翻过一页的书页,仿佛还在昨日尚未走远,只要他回过头去,那些早已失去的,就又能够重回到他的生命中。

明明这些,都已随着他的父兄,不在了……挥之不散的哀伤悬在他的眉眼间、凝在他的喉际,渐渐地,他的声音愈来愈低、音量愈来愈小,到后来,竟是说不出话了。

在他已经干涸的眼底,没有一丝的泪意,可巨大的心酸感却无处不在,他才明白,原来过去是可以过去,曾伤心过的也可以逐渐在日子里遗忘,只是这份伤怀,它会永久存在,在触及了些许回忆的片般后,它才会自记忆的深处再次被翻阅出来,令人痛不可抑。

一双温热的手覆上他微凉的面颊,他张开眼,看进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沐浴在月色下的她,长长的眼瞳清晰可见,在风中轻轻翕动着,自她掌心传来的温暖,一点一点地化去了满庭满院的孤单清寂。

“还有我呢。”她的目光温润中带着眷恋,“你还有我。”

沐策伸出两手环在她的腰际上拉近她,而后低下头,微凉的唇轻触着她的,见她合上眼帘后,他辗转在她唇上浅吻,随后温存的舌探入她的唇里吸吮与索求,就像是急需要她般。

在这吻中,他再不苦苦压抑着,在来到云京后那份心凉的感觉,如今京城里的一切,都变成了他记忆中的伤痛,而桃花山上种种的琐碎生活杂事,却都成了他记忆中的美好。一想到山顶上的一切,他的心就不知不觉间安定下来了,不再那么惶惶不可终日,不再觉得飘浮不安。

他想起每日在桃因里挥汗农忙,每日在夕阳西下时,总有人正等待着他回家,他就莫名地觉得安心,就像他为小雁们盖雁窝般,在不知不觉中,他也在那座山上替自个儿盖了个窝,而在那窝里,则有着与他毫无血缘却亲爱关怀的家人。

与桃花山相比,常年偏冷的云京,空气中有种腐朽的气味,天空就像潭黑压压的死水,沉滞不动且时时包拢着他。繁华锦绣中,迷途的总是灵魂,与他缱绻的只是寂寞,在这儿,没有半个能在夕阳燃尽余晖时,亲自为他点上一盏灯的人。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他进过黑牢后,他就变得怕黑,而从他第一天对苏默说了别灭灯后,苏默便每晚必定在他房里为他点上一盏灯,让他无论何时在黑夜中醒来,总能在一睁眼时,就见到那拯救他脱离恶梦的光明。

就算现下他已再次回到了京中又如何?这世上他早已没了亲人,昨是今非的一切不会再重演,死去的亲人们亦不会再回来,而他,也再变不回从前的那个沐策。

有种沧海桑田过尽的感觉,缓缓地浮上他的心坎,在这份伤怀扩大前,他想起了当园中蜜桃结实累累时,苏默站在树下对他的那一笑,那记忆中的灿烂,仿佛一盏光阴中的烛光,为他照亮了前路之余,也为他这迷途之人指引了新的方向。

只要有她,只要她还在他的身旁,他想,或许他就能跨过那些已是斑驳历历的往事。

苏默在他不语地埋首在她的颈间,呼吸逐渐变得徐缓不再急促时,她的两手攀至他的背后徐徐轻抚。

“怎么了?”

他紧紧地拥住她,难以自抑的柔情像荒烟中的蔓草,在她的怀抱中任性地滋长,他不禁感谢地在她的耳畔低喃。

“不知怎地,每每见着你,我便觉得,这世上似乎又变得美好一些了。”

第七章

次日一早,再次将苏默给偷偷拐出苏府的沐策,在没睡醒的她仍揉着眼频打呵欠时对她说,今儿个他要带她去见个人,而这人,即是他当年曾亲自教过武功与兵法的徒弟,他俩已有许多年不见了。

听他这么一说,苏默好不容易提振起些许精神,陪着他坐在酒楼豪华包厢里频灌着浓茶,可当来者打开包厢的厢门时,她又觉得,她其实根本就还没有睡醒。

这就是他的徒弟?

这位仁兄……其实是哪来的江洋大盗,或是某个匪帮的掌门人吧?

坐在沐策身旁的苏默,僵硬地转动着眼珠,瞠大了眼瞧着眼前浓眉大眼,满脸刀疤,一身结实偾张的肌肉,浑身上下充满江湖草莽气息,年约三十好几的庞然魁梧大汉,在一进了包厢把门扇合上后,即浑身哆嗦个不停,直冲至沐策的跟前跪下,两手死死地抱紧了沐策的大腿。

“师父!”悲天恸地的痛嚎声,活像是至亲骨肉离散了十八年般。

沐策淡淡地问:“教你的规矩呢?”

莫倚东抖颤着身子,唯唯诺诺地放开了他的大腿,而后抬起脸,一双充满血丝的大眼,直望着沐策那张死而复生的脸,心绪过于激动的他,张口结舌了好半天,就是没法完整地把话说出口。

“师父……怎么……您、您……”他不是死了吗?

“我没死,是她救了我一命。”沐策扬手朝身旁一指,解开了他的疑虑的同时,也把这份热情转嫁给她。

“恩公——”在下一刻,莫倚东即转过了身子,以惊人的气势朝苏默一跪,再五体投地的深深一拜。

苏默被他拜得一颗心都不禁颤抖地多跳了两下,她急急弯下身子想将他扶起。

“快起来,救他的不只是我一人……”这也太考验她的惊吓承受度了。

“好了好了,起来坐好。”沐策在他死死趴在地上硬是不起时,两指拎着他的衣领,动作流畅地将他给拎到椅子上去。

聆听着他那已是久违多年的声音,热辣辣的泪水顿时浮上莫倚东的眼眶,令他什么都看不清。

他哽咽地唤,“师父……”

想起了自家徒弟相当容易过于感动,又动不动就伤春悲秋的性子,沐策将桌上早就点好的烈酒往前一推,再让步地道。

“先说好,别太过分,哭一会儿就成了啊。”还好他事先有准备。

接下来,苏默就看着坐在对面的某位大汉,边无声地哭着边拿烈酒猛灌,那神情那模样,既悲愤无比又豪壮万分,她不禁以肘撞撞身旁的沐策。

“他就是那个出身江湖的徒弟?”眼泪晔啦啦地往下掉,烈酒一杯杯地往腹里灌,太有性格了。

“嗯。”

“大你十来岁的徒弟?”怎么他孙儿辈的、徒弟辈的,年纪统统都比他来得大?

沐策叨叨说起,“我自小生在大将军府,两岁扎马、三岁挽弓、四岁骑马、五岁练刀、六岁习剑、十二岁收徒……”

她头疼地杵着额,一时之间又忘了他打小起就有些异于常人。

“行了行了……”他有必要这么天纵英才吗?

连连灌完四壶烈酒后,莫倚东看上去似是冷静多了,他一手握着酒杯,两目瞬也不瞬地盯着沐策,却是不再哭了。

“哭完了?”沐策递给他一张干净的巾帕。

“师父,您老人家——”

他轻声纠正,“我没你老。”

“师父,您今日能回京,可是陛下他赐您无罪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就听人说自家师父于流刑途中病故,怎现下又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了?

“我仍是有罪之身。”沐策缓缓道来,“我于流刑途中被弃于路旁待死,据传言,宫里早已证实了我的死讯,只是至今陛下仍不敢公诸天下而已。”堂堂一国之君怎么可能承认,就只是因心头一时的不快,便千方百计要他这无罪之人死呢?

莫倚客满腔的怒火,当下熊熊地燃烧了起来,他气抖地一把捏碎了酒壶,携着满肠满肚的烈焰想也不想地就站起身。

“坐下吧。”沐策伸出一掌轻松地将他给压回座里。

他气得两眼都发红了,“可是……”

“难不成你能进宫砍了那位老爷?”沐策不以为然地桃桃眉,结实地按住蠢蠢欲动的他,而后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拍在他的肩头上,就像在给只发怒的大花猫顺着毛。

苏默将他嘴上不承认,可实质上关心的举动看在眼底,觉得他这人也真是爱脸皮,担心自家徒弟莽撞地去惹祸就说一声吧,怎么这人的温柔总会拐弯抹角的?

“不介绍一下?”她偏了偏头问。

他的拇指朝旁一歪,“莫倚东,当朝威武将军。”

“……”怎么他的晚辈不是大富大贵就是掌权当官的?

“师父,徒儿不想再当什么将军了……”闻言的莫倚东,哭丧着一张脸,直为当年的愚行感到后悔不已。

“当年为师可是阻止过你了。”不听劝嘛,怨谁呢。

苏默好奇地拉着他的衣袖,“长工啊长工,有什么内幕不妨说来听听。”

莫倚东却快一步抢先问道:“师父,这位恩公与您是……”什么长工工啊?

沐策边替她剥着花生壳边说。“我是她家的长工。”

当下某位将军死死朝她瞪着铜钤般的大眼,将她瞧得胸坎里的那颗心又再次跑马般地狂跳了好几下。

沐策语气平淡地再道:“换句话说,她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是我的东家,因此对她,你该怎么尊重就怎么尊重、该如何侍奉就如何侍奉,若有半分拿捏不妥,你就准备一辈子当不完你的将军吧。”

“东家大人!”奉师命为圭臬的莫倚东,一个起身又是准确地朝她跪了下去。

再让他这般跪来跪去,她的阳寿都快短少三年了……

苏默一手抚着胸坎,“长工。”

“嗯?”

“这称呼太隆重了,正常点的就好,我不拘礼的。”她不过是小人物,而对方不但是个血性汉子还是位大将军,受不起受不起。

“娘子啊娘子,我这就叫他再改改。”他将一碟剥好壳的花生放在她的面前,还顺手替她倒了杯浓茶压压惊。

娘子?

表情有如被五雷齐轰过一回的莫倚东,瞧瞧他俩亲匿的模样,顿时明白了过来,他结结巴巴地指着她问。

“师、师娘?”不会吧?

沐策心情甚是愉悦地道:“爱徒,多年不见,你变聪明伶俐了。”

“徒儿不敢……”当下一阵冷颤令莫倚东抖了抖,很不习惯他突然变得如此慈爱的模样。

“咳。”苏默清了清嗓子,很努力不让耳朵红起来,“说正事,为何你不想再当将军了?”

他吸了吸鼻子,再次取来酒壶大大灌下一口烈酒。

“师娘,您有所不知……”他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从当年立错了志向,又不小心拜了个万能的师父开始。

想当年,他犹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时,他不过就是名默默无闻的江湖中人,成天砍砍人、杀杀仇家,生活过得也挺自在惬意的,可这日子再好,却始终都不能教他忘怀了他的心愿,那即是当个名震天下的大将军。

因此当那一年离家出走的沐策出现在他的面前,以一身家传的功夫打败众多武林高手,并洋洋洒洒地与武林同辈谈论兵者与治国之道时,他的一颗心,也就这么误入岐途地跟着沐策走了。

死缠烂打地追着沐策拜了师后,接下来的数年里,沐策从一开始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他读书识字起,到手捧着兵书,日以继夜地教他兵道战法,最后甚至毫不保留地将一身武学全都传授给他,给予了他筑梦最牢固的基石。就在他认为自个儿已是学艺大成,准备前往云京参加武状元大赛,为他的将军梦想迈出第一步时,沐策却阻止了他。

他还记得,沐策当年是这么对他说的——

你不是块当官的料。

偏偏当年他脑子里就是一门担当将军的心思,压根听不进沐策的劝,拚死拚活地考上了武状元后,又签下了军契从了军去。几年过去,他是如愿地登上青云当上将军了,可无聊枯燥的军中生活,本就拘着他这个生性活跃的江湖中人让他很难捱了,他永远也难以适应的官僚制度,也总是让他如喉鲠鱼刺,浑身不爽快之余,还逼得他成日不得不小心地与人周旋斗法,再加上长年派驻关外国境边陲,那天天吃着风沙、没事数蚂蚁的日子,更是让他苦闷得都有逃兵的心了……

早知会有这下场,当年他就是自砍双腿他也不去考那劳什子武状元了。

只是天晓得,这样的日子他还得在塞外过多久,而这兵……得当到何时才是个头啊?

苏默搁下手中的茶碗,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眼下这茶都喝完两壶了,可坐在她对面的那位威武将军,满腹的苦衷却仍是诉之不尽,听得她都想为他掬一把心酸泪了。她伸手推推沐策,要他替自家徒儿想想办法。

“别愣着啊,还不想法子救你家爱徒脱离苦海?”

“我这是成全他。”吃到苦头了吧?

生怕冷血的沐策将会不为所动,莫倚东一把握住苏默的手恳切地向她请求。

“师娘,求您就同师父说说,帮帮徒儿吧……”

沐策寒目一凛,“手搁哪呢,胆肥了是吧?”

当兵多年,亦多年没跟女人正常接触过的莫倚东,在收到来自沐策的警告后,先是愣了愣,低首瞧了瞧手中的柔荑,并确实感受到那软嫩的触感时,他急急地缩回手,慌张失措地瞧着变脸的沐策。

他红着一张脸地解释,“师父,我、我没……徒儿不敢……”

“嗯?”瞧瞧,自家的徒儿多纯情多害羞,多像一朵小花啊……虽然骨子里是个中年大叔。

“别逗他了。”苏默看不过眼地制止他,“明明你就挺担心他的,不然你也不会特意找他来了。”有他这样玩徒弟的吗?

“师父……”莫倚东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又快掉下来了。

沐策朝他轻轻叹了口气,下一刻目光也变得柔软温和了许多。

“真不想再当将军了?”他能放弃他的梦想?

他用力点头,“徒儿一心只想回到江湖,若师父允许,日后徒儿愿侍奉师父左右!”

“即使这些年来的心血将会化为乌有?”要当上将军不易啊,更别说他都已辛苦那么久了。

岂料莫倚东仍是铁了心,“只要能离开那乌烟瘴气的官场,不必再同那些阴损的小人周旋过招,无论什么代价徒儿都愿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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