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卓铭目光只淡淡的，不置可否。
何小姐见他没反应，低头笑了笑道：“那么如果我这个‘什么都不好’的人想请楚少跳一支舞，不知道楚少是否愿意赏脸？”
楚卓铭看着她，眼神里渐渐多了几分戏谑。
把高脚杯放到一边，拉起那位小姐的右手放到自己唇边轻轻一吻，道：“荣幸之至。”
舞池边上，先前那个女子斜倚在一张沙发上，脸上的笑容不减，对沙发里的人道：“还是妮可有法子，眼看着下个月就是订婚仪式了，楚少这么对她不冷不热的也不是个法子。”
沙发里的人叹一口气，道：“妮可从小任性惯了，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这次我怎么劝她都不听。要不是楚家现在没落了，我看楚卓铭也未必肯答应这门婚事。”
说着，他抬头望向自己的妻子：“对了，雅芝，我听说楚卓铭在大陆那边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两人对外公开的关系已经是未婚夫妻了，是真的吗？”
王雅芝道：“这话你可不要再问，那个人的事，就连我也不敢再他面前提起。”说罢，她眼神扫过正在跳舞的两人，脸上笑容奇异地扩大了几分，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自语道：“何况，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从来就没有人知道。答应这个婚约，背后指不定还有什么玄机呢。”
舞会结束时已近半夜了，楚卓铭谢绝了何家请他留宿的邀请，上车离开了。
虽然才是四月初，空气里仍带了一点些微的闷意。
楚卓铭把车窗摇下了一点，透进些风，问前座的陈翌：“今天太太还好吧？”
陈翌道：“今早史大夫来看了一回，说还是老样子，不过今天太太倒是吃的比平时多了些。”
“她还是待在小姐的房间里？”
“是。”
楚卓铭眼神黯了黯，自从六年前卓萱出事以来，楚太太一时受的刺激太大，神智就不大清楚了。好的时候说要等卓萱护甲，坏的时候就大哭大闹，楚父为了她的病情考虑，举家迁来了香港，一是为了让她远离伤心地，能慢慢忘记，二是香港的医疗条件比较好，可以请到好的医生。
回到楚宅时，已经差不多凌晨了。
回房间后，陈翌递给他一份文件：“楚少，这是大陆那边发过来的。看样子，他们顶不住日本人的压力，想请您回去。”
楚卓铭接过来草草翻了几眼，哂道：“当初把我逼到香港的时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楚卓铭不是傻子。你不用管了，就当没这回事。”
陈翌应了一声，退下了。
楚卓铭一时也没有睡意，做到书桌旁随意翻着书，不经意间一张照片从书页中掉落。
他拾起一看，照片上的女孩子正是今晚和他跳舞那一个。她一身男装打扮，骑在一匹马上，英姿飒爽。背面一行娟秀的小字：何珊，摄于1931年1月
他皱了皱眉，随手一揉，把照片扔进了墙角的废纸篓。
眼角无意间瞥见窗台下那盆白梅，他眼神顿了顿，闪过一丝异样。
说也奇怪，搬到香港六年，许是气候不适合，这盆白梅再没开过花。
似乎触动了某些心思，他猛地转过头，逼自己挪开了目光。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话用子啊顺平城一点都不错。
从四月份开始，这里就下起了连绵不断的小雨。
顺平是个南方小城，说是南方，其实已经靠近西南了，下了这十来天的雨，街道都透着一股蒙蒙的水意。
久微从学校出来后没有忙着回家，而是等在教员休息室里。
待下午最后一堂课的铃声打过，陆子均也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到她时一愣：“你怎么还没走？”
久微道：“今天我哥哥他们一家要过来吃饭，你一块儿过去吧。”
陆子均道：“老去你们家蹭饭，我都不好意思了。”
久微笑：“走吧，盈盈一定想你了。”
陆子均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答应了这小丫头要给她带礼物的。”
久微道：“那你可要小心了，小家伙发起脾气来可是半天哄不乖的。”
二人说笑着走出了校门。
学校离久微家不远，十分钟便到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合院，久微刚敲响门，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粉嘟嘟的小人儿跑了出来，一头扑在陆子均身上，抱住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叫道：“子均叔叔”
陆子均应了一声，弯腰把她抱起。
小姑娘大概四岁左右，一张小脸粉嫩嫩的，葡萄似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他，头上扎了一个湖蓝的蝴蝶结。
陆子均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这么久不见，想不想叔叔啊？”
小人儿大声道：“想！”
“那该怎么表示呀？”
小姑娘抱住陆子均的脖子，在他脸上大大地“吧唧”亲了一口。
“盈盈，快别闹你子均叔叔了，叔叔刚上课回来，很累的。”一个含着笑意的女声从屋子里传来，随之出来的是一个极温婉的女子。
“嫂子。”久微叫了一声。
陆子均也把小姑娘放下来，朝那女子点了点头。
“我哥还没回来？”
“嗯，诊所里临时来了一个病人，他让我带盈盈先过来。”
宁母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哟，都来了啊，久辰让咱们不用等他了。子均，你进来帮我把这桌子搬出去。”
陆子均应声去了。
菜很丰盛，盈盈被她母亲抱在腿上，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听着大人说话。刚吃完一碗饭便从母亲膝头挣扎着下来，蹭到陆子均身边。
她母亲皱了皱眉：“盈盈，子均叔叔还在吃饭，快回来。”
小姑娘嘴一撇，不情不愿地挪开，却被陆子均一把捞回去，把她抱在膝头，捏了捏她的小脸：“没关系，我们盈盈想在哪儿就在哪儿，对不对，小公主？”
小姑娘没应声，只悄悄拿眼睛望着自己妈妈，一脸的可怜巴巴。
宁母在一边笑：“别看你妈妈了，奶奶在这里，妈妈不会生气。”
那张皱皱的小脸才舒展开，扭了扭身子，在陆子均膝头坐稳。
、第三十三章
入夜。
久微写完教案，伸了个懒腰，一看表，已经十点多了，便准备去洗漱。
刚一起身，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接着宁母走了进来。
“妈？你怎么还没睡？”久微诧异道。
宁母笑了笑，走上前递给她一个纸包：“这是这个月绸缎庄的余钱，你拿去。”
久微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母亲的意思，把她的手推回去：“妈，这钱是给你的，你给我做什么。”
宁母叹一口气，在她床边坐下：“久微，妈知道你要强，可是自从你爸爸去世之后绸缎庄的产业就散了大半。你又在这边办学校，虽说学生不多，校舍是现成的也不用咱们花钱，但学校里教员的工资，学生的课本，哪一样不要钱？这两年绸缎庄的生意又不景气，你那里的钱，怎么够？听妈的话，把这钱收好，妈自己已经够了。”
久微眼圈一红：“妈，爸爸走得那么突然，我们都无能为力，现在只剩我和哥哥陪在你身边，我们没能让你享福，反而让你跟着我们过这样的苦日子，已经是很不应该了，现在你还这样说，我……”
宁母爱怜地把她揽进怀里：“傻丫头，妈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享什么福？看你们好好的已经是我最大的福气了。妈现在啊，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给你找个好婆家。”
久微脸色变了变，抬起头来道“妈，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
宁母眼神一时有些复杂，良久才道：“妈不知道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妈知道，你不管是和陆成，还是和楚家少爷，都没什么指望了。自从咱们一家搬来这里，遇到子均，他也帮了我们不少忙，尤其是在你要办这所学校的时候。我看这孩子对你也有情意，何况你们之前就认识，你们……唉，现在你哥哥也成了家，要是有一天妈不在了，谁来照顾你？”
久微勉强笑了笑：“妈，你不要瞎想了，我和子均只是朋友，再说你怎么会突然不在了我今年24了，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自己也能照顾自己。结婚的事不急，再说吧。”
宁母看她神情，终只是叹息一声：“也罢，女儿大了，自己的事自己操心，妈也管不了那么多。你……早些睡吧，明天还要去学校呢。”
把明天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久微却没了睡意。
打开床头柜最下面的那个上锁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把袖珍的手枪和一个盒子。
她取出盒子，打开来。
蓝玛瑙的胸针的灯光下发着柔柔的光，她手指轻轻抚上去。
六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当初他们才来到这里时，哪里想过会发生着许多事？
先是父亲突然中风，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便去了。是她母亲咬牙带他们熬过了那一关。后来，一次偶然在街上遇到了陆子均，得知他也南下，她并没有多问有关卓萱的事，他亦从未主动提起，只是每年的那一天一定要去山上祭拜。
后来，两人反倒渐渐成了朋友，再后来，久辰结婚了，妻子就是他们诊所的一个女大夫。再后来，看顺平城里的女孩子大半没受过什么教育，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她便起了办学校的念头。
她把这个想法对陆子均一说，他也很赞成，两人便开始了具体的筹备工作。刚巧在城中有一处失修多年的老宅，二人就把老宅改成了校舍。接着道城里挨家挨户去游说，劝那些人家把女儿送到学校念书。
最开始他们吃了无数闭门羹，但一旦有了第一个学生，后面的情况慢慢就好了起来。
顺平城里都是小户人家，交不起太贵的学费，久微也只象征性地收一点钱，从绸缎庄的收入里划开支。
宁母见她辛苦，干脆把大房子卖了，搬进了一个小四合院。
这六年来，她每每想起往事，都觉得悲凉无奈。过了那么久，她离开苏州之前等那个人的心情，那种绝望，至今仍是刻骨铭心。也不是没想过回去找他。这六年间有一次她曾回去过苏州，辗转找到当年的楚宅，只发现那里也是人去楼空，听说全家都搬走了。
她不敢去深究，为什么他收到信却不来，怕得到自己最惧怕的答案。她知道母亲的担心，却没办法按母亲说的那样再去接受或者重新喜欢一个人。就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固执是为了什么，但心里始终有个地方在抗拒。
第二天是清明节，学校放了半天假，久微照例跟着家人到山上去看父亲。
从山上下来后，天上又下起了碎蒙蒙的细雨。
久微在山下看见了从另一个方向下来的陆子均，他神情有些迷离，一身静穆的黑衣。
看见久微一行人时，他愣了愣，继而换上一副得体的笑容：“你们也来了。”
久微不自觉地朝他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陆子均道：“久微，你能和我去学校一趟吗？你送去上海圣玛利亚学校的申请材料有回复了。我想和你具体商量一下。”
久微喜道：“真的？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一进办公室，陆子均便拿出一份材料递给久微：“这是修女的回信和一些必要的文件，她同意让我们的学生去交流学习，但唯一的问题是学校的校舍不够，学生的住处要我们自己想办法。”
久微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眉梢蹙了起来：“如果他们不能提供校舍，我们的十来个学生不可能在旅馆住三个月，这样开销太大了。”
陆子均道：“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我有朋友在上海，我想可以让他打听一下，看能不能租到廉价的公寓，充当临时校舍。”
久微笑：“如果能找到那就太好了，子均，真是谢谢你。”
陆子均也笑：“客气什么，这学校好歹我也入了一半股吧。我先去给我朋友写信，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香港。
一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眼看就是楚卓铭与何珊的订婚仪式了。
何家是香港的名门望族，对于女儿的婚事自然是极尽铺张奢华之能事。
仪式前一天，楚卓铭和何珊一起去检查饭店的布置情况。
他站在门口，看着何珊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指点着侍者布置会场，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低头习惯性地点了一根烟。
“卓铭，你来看看这边，这个台子要放在哪里比较好？”何珊在大厅里叫他。
他没有动，只淡淡道：“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何珊不依，跑过来拽他手臂：“明天是我们的订婚仪式，你怎么跟个没事人一样？”
楚卓铭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抽出，道：“对不起何珊，这个订婚仪式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意义。我还有事，先走了。”
何珊没有缠着他不放，甚至看不出一点生气的样子，而是干干脆脆放开他，退后一步，脸上是得体的微笑：“那好吧，不过在你走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爸爸说仪式结束后，让我们出去度个假。我还没去过大陆，就自作主张把地点定在了上海。我哥在郊区帮我们买了一幢房子。但是我听伯父说你家在上海还有一处公馆，我觉得将来我们结婚之后也没必要买那么多房子，就打算将那处公馆卖了，伯父也同意了，你……没意见吧？”
楚卓铭本来已经转身，闻言顿了一顿，道：“没有。”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何珊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表情变得若有所思。
、第三十四章
订婚仪式是第二天下午六点开始的。
何家几乎请遍了香港上层社会的所有名流，包下了九龙饭店的顶层。天花板是透明的，中央的水晶吊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夜色下璀璨莹然。灯下方是一个圆桌，金字塔似的放了一层一层的高脚杯。地上铺着华丽的红毯，四周的墙上也缀满了五彩的飘带和气球。
楚卓铭早早就到了会场应酬宾客，一直到八点，何珊都没有露面。他抬手看了看表，心里开始对这没完没了的仪式感到厌烦。
忽然大厅门口传来一阵低低的骚动，他微皱了眉想到窗边去静一静，却被身边的王雅芝一把拉住：“你去哪儿？主角可是来了。”
楚卓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了两边，留出中间一条道，何珊挽着她父亲的手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她身上穿一件极华丽的西洋婚纱，头发高高挽在脑后，颈上带了一串粉钻的项链，一脸高雅的妆容。
周围的人群里发出了低低的惊叹。
楚卓铭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直到他们走到面前，何父把何珊的手放到他手里，轻轻拍了拍他手背：“卓铭，今天虽然只是订婚仪式，但是我可把我的宝贝女儿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楚卓铭低头应了一声：“是。”
何珊俏皮地冲他一笑，将手抬高，等他为自己带上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