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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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恕-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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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只怕不会同意!”
善渊叹道:“不同意也得同意,我现在只会连累他们……”书房里又静了下来,两人都伤感无话,末了,善渊又叹气道:“答应过她的事,恐怕要对她食言。这些日子冷落她们母子了,安伯麻烦帮我准备照相机,我想和她们多照点相片,以后兴邦想爸爸了就可以看相片,那样他就不会忘记他爸爸的样子,小毓也不会忘记我的样子。”
门外的我已是泪如雨下,听着安伯走近的脚步声,我傻傻立在门口,也不闪躲,门开了,他们见到我起先一惊,但很快又都平静了。安伯按善渊的吩咐去准备相机,善渊则走到我面前,轻轻替我抹去眼泪,恳求道:“别这样,我的心已经够乱了。”
我用手背狠狠地擦干眼泪,毅然看着他道:“我还是那句话,我等着你!”他眼里的疼惜都纠结一团,隐隐也升起点点水雾,默默看了我好久,而后沉沉点头,再次给了我希望和安慰。
我破涕为笑,拉着他下楼,“趁着现在阳光好,我们赶紧去拍照。”
兴邦独自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看见我俩走来,雀跃地朝我们跑来:“爸爸,妈妈!”善渊开心地应着,伸手将他高高抱起。安伯已经备好器具,他钻进黑色幕布里,嘴里不停指引着我们的表情和动作:“靠近点,再靠近点……夫人你要笑开些……”
纵然我再伤心,也只能打着精神强颜欢笑,“砰!”三人的笑脸定格在这永恒一刻,“好,很好,再来一张!”安伯又开始着手准备下一张。
我瞄向善渊,他一直面带笑容教兴邦摆动作,之前的抑郁一扫而光,好像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发生一样,“夫人,你又看到哪里了,看前面啊。”安伯又在嚷嚷了,我收回目光,对相机挤了个甜甜的笑。
我们照了许多张,直到太阳西斜,光线晦暗。兴邦玩得满头大汗,怕他吹风着凉,善渊让我带他回房换了身干爽衣服。初夏的傍晚有点凉意,想到善渊穿得单薄,我又顺手取了件外套带下楼。回到花园里,空无一人,我正欲去前厅找他,忽然听到一阵汽车启动的声音,当即脚下一软,拉着兴邦就往前面跑去。
跑到大门处,车已经开了好几十米,我抱着兴邦奋起直追,边追边喊:“停车,停车啊,善渊。”心里悲愤不已,他居然连道别的话也不和我说一句,就这样走了。
车子越开越快,我已拼尽全力奔跑,可距离还是越拉越大,我心急如焚,一个踉跄,母子两人扑倒在地,兴邦痛得大哭,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想爬起来再追,脚却像灌了铅,不听使唤。
远处的车见我们摔倒,立即停了,我用力喊着:“不要走,善渊,不要走。”兴邦也哭喊着:“爸爸,爸爸……”
我把兴邦紧抱在怀中,泪水泉涌而出,可善渊并没有下车,很快,那辆车又开始前行,我的思绪已经崩溃,用嘶哑的声音再次大喊道:“善渊,不要丢下我们,带我们一起走,求求你了,求求你!”我的哀求飘荡在天地间,无人回应,只有风在耳畔呜呜地吹。
小车再也没有停下来,很快就消失不见,空空的马路上少数几个行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坐在马路中间痛哭的女人和孩子。
路两边的梧桐树随着风沙沙作响,似在替我们吹着离别的笙箫。
我搂着兴邦,在路边坐了好久好久,还是小贤出来找到我,才把一瘸一拐的我们扶回家。
回到周公馆,我渐渐冷静下来,让小贤先替兴邦处理了伤口,然后哄着兴邦入睡。躺到床上,他泪眼汪汪地问我:“妈妈,爸爸去哪儿了?他不要我们了吗?”看着他哭得肿肿的眼睛,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压下自己的哭意,道:“爸爸会回来的,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小孩子就是好哄,他信了,马上破涕为笑,在我的轻轻哼唱中进入梦乡。
兴邦可以哄,那我呢?我终究哄不了自己,心里十分不踏实,夜不成寐,第二日就给爱德华摇了电话,托他留意善渊在那边的一举一动。还好爱德华告诉我,善渊的确回了上海,但情况很不好,眼下日本国内国外都乱成一团,他们已是穷途末路,但仍然执迷不悟,还在疯狂地筹谋反击。
他和善渊如今是敌对的立场,可言谈间不无对善渊的扼腕叹息,我挂了电话,打消去上海找他的念头,默默跟自己说,还有两个月,再坚持两个月,这场战争就彻底结束了,那时善渊就会履行他对我的承诺,他现在只是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接受这个结果,我深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1945年7月,中美英三国政府首脑发表《波茨坦公告》,促令日本无条件投降 ,日本政府予以拒绝,并先后三次扩军动员,准备进行本土决战,狂称要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 同时,在中国,国民革命军全力反攻,一一收复了大部分被日军占领的地区。
同年8月6日和9日,美国先后在日本广岛和长崎各投下一颗原子弹。8月8日,苏联召见日本驻苏大使,通告苏联参加《波茨坦公告》,并宣布对日作战。8月9日,苏联出兵中国东北和朝鲜北部,对日本关东军发动全面进攻。8月14日,日本政府照会美、英、苏、中四国政府,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以广播《停战诏书》的形式,正式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
锤音已定,我还在忐忑等着。听爱德华说,自无条件投降后,许多战犯被关押在中国各省的战犯管理所中,而善渊和他父亲属于罪行十分严重的那一类,已经被押送回日本,等候他们的将是全人类的审判。
果不其然,我早已预感他没那么容易抽身,可我还是相信他,相信他会有法子回来的,因为他从未对我食言过,哪怕是上次的不告而别,虽然多等了一年,可他毕竟还是回来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的。
等待的日子里,我习惯在寂静的夜里失眠 ,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想他洁白的衣衫 ;习惯独自一个人在房间 ,抱着我们的相片 ,迎接黎明;习惯心里的疼痛 ,在我心里一点点蔓延 ;习惯一个人坐在爱情的井里观天 ,念着关于他的诗篇 。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又销魂;新啼痕间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
或许是思念过度了,有时候觉得人昏昏沉沉,头重脚轻,隐隐还伴着莫名的头疼。
兴邦起先还经常问起:“爸爸怎么还没回来?”,他一问,我就湿着眼睛,望向大门口发呆,渐渐地,他也懂事地不问了。
战后中国满目苍夷,人民生活依旧困苦,时常有无家可归的孤儿在街上流浪,我让下人把周公馆前面的大房子整理好后空了出来,建成一个临时的孤儿院,把他们领了回来,又托了几个热心的女学生闲时来给他们上课。兴邦有了这么多玩伴,也从思念爸爸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投降已经五个月了,善渊没有半点消息,我穿梭在枝叶凋零,稀稀落落的樱园中,追忆往昔。猛地听得身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我欣喜若狂地转身,一个高大的人影沐浴在阳光里,正对我微笑,那份柔暖能融化最寒冷坚硬的冰山,却独独融化不了我的悒郁。
不是他!我垂下眼眸,盯着草地上纵横交错的树影。但很快,我又抬起头,给了他一个许久不曾在我脸上出现过的笑容,道:“少康,你回来了。”
他微微点头,陪笑道:“看到是我,很失望吧。”
我不置可否,缓缓朝樱园出口走去。“看见你没事,我很欣慰。御文还好吗?”
他慢慢跟着我,“很好,我们回了趟广州,见过我家人,也简单摆过了酒宴。”
我眼睛一亮,惊道:“你们……你们总算……”一时感慨,竟连句话也说不清了。
他接过我的话,长叹着:“是啊,太不容易了,这次是专程来补请你一杯喜酒的。”
我沉吟着点头,笑道:“你爸爸妈妈见到你尚在人间,不知会有多欣喜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愧疚道:“是我太不孝!”
我摇摇头:“不,你是为了民族大义,他们不会怪你的。”
“那你呢?”他挡在我面前,期盼地看着我。此时,我才细细打量他,他也老了,两颊凹陷,华发早生,那白,刺痛了我的眼。
我不忍多看,抬头看向远处的蓝天白云,道:“我不怪你,也没资格去怪任何人。”
“你真的不怪我们?”御文从一旁的树林里冒出来,眼里闪烁着感动之光,“你还当我们是好朋友吗?”
朋友?原来我还不是一无所有,至少我还有朋友,看着他们,我风平浪静地笑了,冲御文重重点头,她跑过来抱住我,喜极而泣。拥了我一会儿,她怜惜地道:“你身上没几两肉了,全是骨头架,好像我一用力就会折断似的。”
我很用力地抱了下她,然后放开,笑道:“彼此彼此。”
我们三人走到一张石桌边坐下,我随口问了下他们这几年的经历,他们似乎并不想多谈,只几句话就简单带过,我也不再深问。不过,对胜利的喜悦溢于言表,二人连连感叹总算可以在和平里度过下半生了。
我暗自苦笑,现在解决的只是外忧,内患还得再打上四年呢,打完了,也不见得太平,接踵而来的灾难,似乎永无止尽。
“小毓?”他们见我又痴痴地发呆,怕我想着不该想的事情。 少康有感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道:“他没有托人给你送来任何消息吗?”我缓缓摇头,“哎,要是他一直不变的话,守到现在也就好了。”御文长嘘短叹地替他惋惜。
我苦笑道:“若是他不变,只怕我们未必能活到现在。”少康、御文对视几眼,默契地不再提他。
少康神色忽而变得凝重,道:“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一定万死不辞!”
天空飘来一大团厚重的云,挡住了娇好的阳光,三人脸上的光亮都暗了不少。我看着那缓缓移动的云,心里诞生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考虑片刻,我下定了决心,低声道:“眼下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我要去日本,越快越好!”是的,我不想再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了,一刻也不想再等。
少康初听时很是一惊,讶异地看了我好一会儿,但很快,他看出了我的坚决,我的义无反顾, 短暂震惊后就毅然答应了,“好,我陪你一起去。”
御文握住他的手,面色无波地道:“我也去!”少康本想劝服她留下,但御文眼里的坚决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他和她并肩作战这么多年,不是不了解,所以也就不做无用功了,转握住她的手,道:“好,我们一起去,一起帮小毓把幸福寻回来。”
太阳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暖暖照着大地,我感觉此时的阳光分外妖娆,连我心里最黑暗的角落也明媚起来,我可以去找善渊了,一想到他,我的每个细胞像是得到了新生,我的身体像最青春的花季少女般充满了活力,世界依然如此美妙。我笑着抬头望天,感觉自己像在天上飘着,忽然眼前发花,一片模糊,估计是太阳晒久了,甩甩头,视线又恢复明亮,前面的路也亮了。
这件事办起来不容易,但少康总有他自己的法子,而且效率很高,半个月后,他就告诉我,问题不大,就等着拿通行证和机票了。我只差没跳起来欢呼,一颗心激动得跟什么似的。
但现实与理想总是有差距的,之前苦苦得不得善渊的点滴音讯,在我终于做出决定去寻找他时,他却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回来了。
当时我还沉浸在去日本的美好幻想里,少康却带了一个人来看我,彻底击碎了我的梦。
我看着眼前那个白发苍苍,暮景残光的老人,难以相信他就是八个月前还精神矍铄,挺如苍松的安伯,但他确实是。他看到我,像是了了件毕生的心愿,将他手中一个用布包的四四方方的盒子郑重交到我手上,哑声道:“少爷托我办的事,我总算完成了!”
我后退几步,躲开他递过来的盒子,就像是看到一个烫手山芋,不敢接,更不敢细看,心里那种惶恐不安,挥散不去,许久才颤声问他:“这是什么?”
他秽浊的眼里顿时热泪盈滚,怜悯地看了我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是少爷的骨灰!”
心像是被人摘去了似的,空荡荡的疼,脑袋里轰鸣不止,眼睛又开始模糊不清,我不敢相信地再一次问他:“是什么?”
两行清泪滑过安伯坎坷的脸颊,他低下头,心痛又肯定地道:“是少爷的骨灰,少爷他,已经不在人间了……”
听不清楚他说什么了,我已经丧失所有知觉,瘫倒在地。

尾声


我困在四处暗黑的混沌里,仿佛沉睡了一个世纪那么悠久。像是开天辟地前的盘古,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
幽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房间,外面依旧阳光灿烂,不过昏厥了短暂一刻,却像被人抽去了全部筋骨,连说话都变得吃力。安伯和少康俯在床边,两张脸同样担忧怜悯,也同样无计可施。看到我醒来,两人松了口气,可脸色比先前更沉重了。
我闭上眼睛又躺了会儿,才恢复了点力气,“安伯!”我轻轻叫着他,声若蚊蝇,“夫人,老朽在!”他赶紧把头凑到我面前,竖起耳朵听着。
我对他虚弱地笑了笑:“少爷是不希望我去找他,才要你送那个东西给我的吧。”我星眸闪烁,盛着满满的希望。
他直直对着我的眼眸,悲伤难抑却还是保持了冷静,字字如刀,绞着我的心,“少爷不会做这么没有意义的事情,他真的死了,在我们投降回国后的第三个月,剖腹自尽!是我亲眼所见,因为我就是介错人。”
少康怕我听不懂,赶紧在一旁小心地替他解释:“介错就是在日本切腹仪式中为切腹自杀的人斩首,让切腹者更快死亡,以免受到更多的痛苦折磨。”
我紧咬住下唇,全身痛得都痉挛了,一波波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到枕边,很快湿润了一大片。我微微摇头,不死心地道:“我不信,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他答应过我的啊!”
安伯无奈地叹道:“其实将军已经想法设法保住了少爷,他本来就不在我们派遣过来的官员名单上,若是换了名字留下来,找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没人能追究他的罪。只是他想不开,认为自己双手沾满血污,不配再踏上中国的土地,更没资格见你们母子,他说他愧为人夫,枉为人父,只有一死,才能洗刷自己的罪孽。正是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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