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鼠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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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鼠劫-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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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他们行至一处亭舍,熊缺等人下了马,说是要在这里歇息和吃午饭。李斯求之不得,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这亭舍是供过往客人食宿设的,一般是十里一亭。本来,郡守是完全可以去专供过往官员使用的传舍的,但熊缺却觉得亭舍随便,所以选在亭舍停留。熊缺还有一个隐秘,他对这亭舍甚为熟识,舍中有一位妙龄少女名叫莹女,姿色出众…… 
  
对这一切,李斯全然不知。他只是被安排在一个简陋的房间里,亭舍主人送来一份叫做〃餮〃的水泡干饭和一小盘葵菜。干饭是用粗糙的稻米做的,而且没有煮烂,用水一泡,都一粒一粒地散开了,那葵菜也仅有一点咸味而已。郡尉和佐史在另一个房间里用餐,饮食比李斯强许多。 
  
郡守熊缺在上厅,主人的接待极为热情周到。李斯看到,主人端到上厅的是肉羹烧饭、一壶酒及好几样肉食,有犬肝、鸡炙、羊羹、清蒸鱼及一盘鲜河蟹。李斯自然不敢与郡守相比,但心中毕竟不平。如果说,在他未任小吏之前即便是再低劣的饭食也能吞咽的话,但此时,他却是无法忍受了。他受不了这种悬殊的等级差别、截然不同的待遇,他感到是在受污辱,一种人格的污辱。他觉得胸口胀满,食欲全无,一怒之下将一陶碗糙米泡饭打翻在案上! 
  
郡守从上厅出来时已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那个名叫莹女的少女扶着他,极尽亲昵。当李斯的目光投射到莹女身上时,顿时被她的美丽惊住了。只见那莹女:苗条的身材,婀娜的体态,白净的面皮,颀长的项颈。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双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那张红润的小嘴带着甜蜜的笑意,而少女特有的稚嫩更具非凡的魅力。 
  
莹女无意地瞅了李斯一眼,目光就很快便离开了。李斯感到一阵心动。他第一次看到少女注意自己的目光,心中第一次升起对女性的特殊感觉。这目光给他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若干年后还时时记起。而那位少女莹女也不曾料到,她这无意的一顾却给她的命运带来了奇异的变化! 
  
李斯在感受着温馨,体味着甜蜜的时候,也在深深地嫉妒和愤恨。他恨熊缺,恨这世道。为什么熊缺能有如此艳福而他却不能?他愤愤地想,日后若得官,一定要娶莹女为妻,这不仅是为了爱,更是为了恨! 
  
郡守一行是在日落时分到达凤山仓的。次日上午,熊缺先是很严厉地向管理粮仓的仓啬夫问这问那,接着又去查看粮仓。这时,李斯才知道,凤山仓发生了谷物霉烂和被盗事件,粮仓也需要修建。春天时郡御史曾经来过,但因受了仓啬夫的贿赂,没有如实向熊缺禀报。现在熊缺前来,一是要按律令对仓啬夫进行处罚,同时让佐史察看一下粮仓的破损情况,以便进行修建。 

粮仓内确实太不像样子。霉米的气味直扑鼻子,仓储簿籍上的记载也名实不符。更可气的是那些仓中老鼠,它们硕大无朋,窜来窜去,还不时发出声声尖叫,十分刺耳。   
李斯跟在熊缺等人身后查验时,有一只老鼠竟当着他的面跳到仓中大食谷物,两只前爪迅捷地刨动,一双小眼瞅着陌生的来客,根本不怕人。还有一只老鼠胆大妄为地跳到李斯的肩上,待李斯挥手打它时,它早已机灵地逃去。李斯怒火顿起,暗骂:官大一级压死人,官仓的老鼠也如此势利! 
  
李斯又油然想起那茅厕中的老鼠。它们吃的是污秽的粪便,每遇人来狗撵就惊慌逃窜。而这仓中硕鼠则不然,它们吃的是囤积的谷物,住在大屋檐的屋子里,无所顾忌,公然出入。原来,这老鼠的世界中也有等级的差别! 
  
顾〃鼠〃自怜,李斯不禁感慨万端。在这郡府之中,他身居人下,看人脸色,受人管制,稍有差池便招来羞辱。在上司面前,他永远是个不被看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甚至根本不把你当人看待,哪及这仓中硕鼠独来独往、无所顾忌! 
  
他又觉得那仓中的硕鼠是在耻笑他,笑他的卑贱,笑他的低微!   
他不禁想到:人有君子和小人之分,地位有高下之别,就像这老鼠一样,全看处于何等环境。熊缺何能,他凭什么那样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还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郡守!那些高官贵人们何能,他们凭什么衣锦绣、屋华屋、饮琼浆?还不是因为他们手中拥有一份权力! 
  
这样想着,李斯越发感到自己像厕中鼠那样污秽低下。他发誓摆脱贫贱,出人头地,决不能这样永远屈居他人之下。若如此,毋宁死!   
凤山仓的管理是极其混乱的。谷物的腐烂如同管仓人一样腐败。郡守熊缺大发雷霆后决定对仓啬夫和郡御史进行严厉惩处。   
李斯对此毫无兴趣、毫不关心,这事本来就与他无关。他考虑的是自己的事,反复浮现在他脑际的是仰食积粟、坦然自得的仓中硕鼠。这是强烈的刺激,也是强大的诱惑。   
第二章〃脱儒入法〃   
一   
李斯决定离开上蔡,离开这个使他自尊心、名利欲大受损伤的郡衙,离开这块使他贫穷卑贱、屈居人下的土地。   
他没有向长官们辞行。因为他对这里的人们已经毫无留恋。先前对郡守熊缺的那点微弱的感激之情早已淹没在冰水之中。他只是在那块用过多次的〃版〃上面,用那支细杆毛笔写下〃我去也〃三字,便掷笔于地,一走了之。 
  
他走得很凄凉,没有人挽留他,更没有人欢送他。这一点他很理解,他想得开。在偌大个郡衙中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小吏,走与留根本无妨大局。然而,当他迈出郡衙的大门,回头望到那个沾染着他的指血的门槛时,心中却不免陡增了几分沉重。 
  
李斯是穿着一身葛衣、一双麻履离开上蔡郡署的,仍如他来时的模样。当他游魂似地行至一个十字路口,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苍天啊,究竟哪方有云,哪方有雨,哪方有我的前程? 
  
李斯在无处投奔的踟躇之中,呆呆地站立了许久。他想到了他的家乡,想到了他的父母,想到了那种虽无饥馁之苦却永无出头之日的织席贩履的生活,心中油然升起缕缕温馨。稍顷,他又苦涩地摇了摇头:既然已经走出,就不能再走回头路!他望着家乡的方向,眼角上溢出几滴热泪,心里在说:父母双亲,请原谅你们不肖的儿子吧!我今生今世若不能求取功名,晋身富贵,光耀门楣,誓不为人! 
  
李斯不再自责,不再彷徨,他果敢地迈开了双脚,沿着一条充满了未知和混沌的道路走去。   
不知不觉间,李斯已步出了上蔡东门,眼前出现一片空旷的原野。此时,李斯的心情却奇异地舒畅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浩瀚的天空,看到了翱翔的飞鸟,看到了广袤的土地。他不由地想到,人生的路不是无比宽阔的吗?何必自轻自贱,自寻烦恼? 
  
一阵犬吠声将李斯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李斯向东望去,只见不远处跑来一条黄犬,正在追逐一只仓皇逃窜的兔子。那兔子已经精疲力尽,而黄犬却越追越猛,转眼工夫,黄犬已扑了上来,用两只前爪将兔子死死按住。就在这同时,远处传来一阵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好犬!好犬!〃 
  
原来是三个年轻人正在玩走犬。这是一种广泛流行于民间的娱乐活动,李斯在家时也颇爱此乐。他家里还豢养了一只叫做〃韩子卢〃的猎犬,据说是一位姓韩的人培育出来的良种,此犬跑得极快,又极凶猛。村中也有人家豢养着良种狡兔,名曰〃东郭逡〃,为东郭氏所培育。〃韩子卢〃乃天下名犬,〃东郭逡〃为海内狡兔,观看名犬逐狡兔,乐趣极多。然而,自打离家以后,好久没有这样娱乐过了。今天这个场面又唤起了他的浓厚兴趣。随着那三个人的欢呼声,他也大声呼喊:〃好犬!好犬!〃 
  
走犬人看见李斯,先是一愣,接着问:〃怎么,你也喜欢玩走犬?〃   
李斯道:〃岂止是喜欢,爱之至深!请问,这只犬是何良种?〃李斯的目光投向那条黄毛猎犬,端详有顷。   
叫〃周氏之喾〃〃,走犬者答道,〃它跑得快,还通人性。你看它这腿脚、这毛色,饲养得可精心了,有点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都喂了它。这犬爱吃肉,可就是不吃兔肉,你说怪不怪?〃走犬者眉飞色舞地夸着他的爱犬,脸上洋溢着得意之情。那犬也像是领了主人的夸赞,顺从地趴在主人脚下,直摇晃尾巴。 
  
李斯道:〃此犬确实不错,方才逐兔的那个猛劲儿,真令人叫绝。〃   
〃既然你也爱玩,那咱们一起玩吧。〃年长的一位说。   
〃对,咱们一起玩吧。〃其他两位也热情地发出邀请。他们没有询问李斯从哪里来、哪方人士、前往何方,而是一见如故,火辣辣地袒露着一腔真诚。贫贱之交就是这样,绝无富人之群和官场上的那种你争我夺、纷繁复杂,心灵的沟通接近并不需要跨越万水千山。 
  
李斯被感动了,愉快地加入了其中。   
走犬再次开始。随着主人的一场喝令,〃周氏之喾〃像是一名勇猛果敢的兵士,机敏地选好了进攻方向迅速地冲击前进。在它身后,李斯和三个年轻人大声呼喊助威,并跑步跟随其后,尽情地挥洒着他们的朝气和激情,原野上荡满了欢快和喜悦。 
  
他们东奔西跑地玩了好一阵子,感到有些累了,便围坐在草地上,燃起了一堆火,把野兔剥了,烧烤起来。那黄犬则在一旁啃着一块他们事先带来的牛骨。这时,年轻人才想到问李斯的姓名和年岁,并主动介绍说,他们都是尚贤乡的村民,分别叫晏丙、宫强、东野淳。三人中晏丙最长,今年十七岁,其次是宫强,十五岁,东野淳最小,十三岁。 
  
晏丙将一块烤好的兔肉首先送到李斯手上,说:〃你比我大两个月,应该称你大哥。幼敬长,是人之常礼,这块肉,大哥先吃吧!〃   
李斯早就有些饿了,兔肉的香味使他馋涎欲滴,但却不好意思自己先吃,便说:〃依礼,幼应敬长,但长更应爱幼,还是先让东野淳小弟吃吧!〃   
东野淳执意不肯先吃。宫强出主意说:〃既然大家谁也不肯先吃,那就把这块肉分吃了,一人吃一点。〃   
大家表示赞同,于是,一块肉分成四份,每人一份。   
李斯并不是第一次吃兔肉,但这一次却觉得特别香。他咀嚼品味的,仿佛不仅仅是兔肉的芳香,而是平民间真挚亲密的友情。   
宫强又提议:〃今日相聚,实属天意。为了记住这一天,咱们结拜为兄弟吧!〃   
〃好!好!〃大家齐声应和。于是,四个人来到附近的一潭泉水旁,堆起一个土堆,折来三根木棍,插在小土堆上,权当三炷香火。每人又用双手捧来一捧泉水,以水当酒。他们同跪在〃香火〃前,齐声祝道: 
  
〃恭酌清泉,略表诚肠。   
兄弟相亲,互敬互帮。   
苟能富贵,誓不相忘。   
……〃   
祝罢,四人同时饮干了手里捧着的泉水,又同时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这时,晏丙对李斯说:〃大哥,现在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兄弟之间是不应生分的。我知道,大哥乃浪游之人,莫如先到我们村上住些日子。虽无美酒佳肴,粗茶淡饭尚可果腹,更有我们兄弟间的一片情谊,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斯的眼睛湿润了,说:〃诸位贤弟的好意,大哥我领了。可是我还有事在身,恕不能久留。〃 

〃有什么事?咱布衣百姓不就是干活吃饭吗?到哪里还不是如此?莫不如咱兄弟几个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晏丙拉着李斯的手,恋恋不舍地不让他走。   
小弟东野淳也眼泪汪汪地说:〃大哥,咱们刚聚到一块,怎就要走呢?我还没和大哥亲热够呢,我不让大哥走,今天就先到我家吧!〃   
〃到我家吧!〃   
〃到我家吧!〃   
三个人争着、抢着,诚心诚意,谁也不肯相让。   
李斯被深深地感动了。一年多的小吏生活,他看到的都是冷漠和污浊,而在这普通的乡友之间,却是一片火辣辣的真情。然而,他却不能与乡友同行。他有他的心事,他有他的宏愿。他向三兄弟深施一礼道:〃诸位贤弟,告别了。不管我到了哪里,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晏丙见李斯执意要走,便对宫强和东野淳说:〃既如此,我们就让大哥走吧。为表达咱们的情谊,咱们送大哥一程。〃   
李斯上路了,三兄弟恋恋不舍地送行。那条大黄犬〃周氏之喾〃像是懂得主人的心意,一会儿跑到李斯前面左遮右拦地阻挡李斯前行,一会儿又尾随在他的身后,恋恋不舍地紧跟。看着这条颇解人意的黄犬,李斯的鼻子又是一阵发酸。 
  
十里相送,终有一别。分手的时刻到来了。李斯对三人说:〃好兄弟,回去吧,不要再送了。回家后请代我向家人们问候!〃   
晏丙紧握着李斯的手说:〃大哥,可要多保重啊!〃   
宫强道:〃我们将天天为大哥祝福,祝大哥事业有成、大展宏图!〃   
东野淳道:〃大哥,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啊!〃   
〃不要忘了我们!〃   
〃不要忘了我们!〃   
……   
在李斯的身后,三兄弟带着哭声呼喊着。李斯的泪水也禁不住潸然而下。他深深地感受到友谊的温暖和平民间无比纯洁的真情。这友谊和真情像原野上盛开的一丛小花,使李斯的心中充满了芳香。 
  
二   
一个人在其情感历程中,有些经历因为触动了感情中枢,往往会打上很深的印记,使你激动不已。但是,这印记决不会是唯一的,也决不会永久地清晰如初。当新的印记再现心扉,或者出现新的情感诱惑、新的利益驱动之后,原有的印记就会渐渐淡化,乃至消失。 
  
在与晏丙等诸乡友相聚和惜别的那一刻,李斯的全部热情几乎都投入其中,但当他迈开双脚,去寻找他新的情感寄托、去探求他的理想之路的时候,他的兴奋中心又很快地集中到那个虽然渺茫却光芒四射的希翼之中了。 
  
李斯风雨兼程地赶着路。这日,行至一个叫做城父的小镇。进街不久,便听到一阵优美悦耳的说唱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位走街艺人正在演唱,听者围得密密匝匝。艺人手里拿的是一种叫做〃相〃的乐器,他一边弹奏,一边演唱,入情入境。 
  
对于这种名叫〃成相〃的民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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