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鼠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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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鼠劫-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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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铜贝和干粮,让他上路了。 
  
李斯在上蔡城中举目无亲。但他却不感到孤独无援,倒像是出了笼的小鸟飞翔在广阔的天空,心情豁然开朗。他被上蔡城的繁华深深吸引了,他贪婪地欣赏着城中的一切,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在地广人多的楚国,上蔡称得上是一个较大的城邑。它是上蔡郡的郡城,而上蔡郡在诸郡中又是大郡。它虽不像旧都郢城那样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朝衣鲜而暮衣弊,但就建筑规模和城内人口而言,当是一般郡城难以比拟的。它早已超过了〃城无过三百丈,人无过三千家〃的旧礼制规定,甚至比得上早年诸侯国的国都。 
  
上蔡城的工商业也堪称发达。和某些大城一样,上蔡城内也设有固定的商业区〃市〃。市的四周有墙垣围绕,将整个市场围成方形。市场的围墙开有市门以供出入,三方设门,每面三开。市场内,众多的商肆按出售商品的种类集中排列,整齐有序。市内设有称作〃廛〃的仓库,那是专供商贾们用的。他们为了等待良机出售货物,谋取更大的利益,需要贮存大批货物,廛的设立为他们提供了方便。当然,存贮货物时他们必须缴纳一定的费用。 
  
市内的商品种类是比较丰富的。有木材、竹竿、皮革、铜、铁等生产原料,也有农具等生产工具。更多的是日常用品,有绔、袍、衣、裘等衣物,有谷物、牛羊、果菜、水产、调料,还有很多熟食出售。陈列出售的商品都用标签注明价格,以表明童叟无欺。据说,这是自古以来的老规矩了。 
  
置身在繁华的城区,李斯有些眼花缭乱。他东看看,西瞅瞅,仿佛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新奇有趣,前所未见。他甚至忘记了饥渴,忘记了困乏。他心里在想,将来若能住在城里,就是露宿街头也心甘情愿。对于那些穿着整齐、策马乘车的城中富人,他更是羡慕有加。心想,像人家这样才算是没白来到世上一遭,这才是人的生活!父辈们整日吃糙米,穿布衣,没日没夜地劳作,有什么意思? 
  
李斯正是在这种妄自菲薄又倾慕富贵的纷繁心绪中见到前面那一幕的。他看到,威风八面的郡守比他曾经崇拜过的市场小吏更进了一大步,或者说,他们根本无法相比。市场小吏不过是管理一些小商小贩,而这郡守却是全郡的最高长官,上蔡郡的土地、人口、财富都是他一个人的,他拥有着这里的一切,也高踞在全郡人之上。这样的人才是高贵的人、值得敬仰的人,人生在世,当如此也! 
  
这样想着,郡守的形象在他心中赫然高大起来。他甚至不再觉得那马车横冲直撞太无理、太霸道,反而觉得这样够气派、够威风。对于那位被撞倒在地的老者,他先前曾大为怜悯并为之愤愤不平,可现在,他却不放在心上了。惊魂初定之后,只是凝神于马车远去的方向,细细地品味着这次启蒙性的人生教育,漫无边际地想得很远很远…… 
  
二   
一个湿漉漉的黎明到来了。李斯睁开睡眼,举目窗外,只见朝霞灿烂,天气晴朗,心中为之一爽。又不由地想,此刻,父亲或许正在院子里编席子,或许已经草草地吃过早饭到集市上去了,或许正在田间劳作。在李斯的印象中,父亲是那样勤劳,那样精力充沛,从来不知疲倦。他一直对父亲的刻苦耐劳、勤俭持家怀有一种崇敬的心情,可现在,他却觉得父亲付出了太多,而得到的太少。哪像那高高在上的郡守,并不需流淌多少汗水就能衣锦策肥、钟鸣鼎食! 
  
李斯是昨晚投宿到这家下等客栈的。他身上带的铜贝不多,必须节省着花费。李斯还有个想法,打算在城中多逗留几日,以便不虚此行。   
一连三天,李斯都是毫无目的地在城中转悠。累了,就在路边坐一会儿;饿了,就吃口干粮,找口水喝。他不敢走近卖熟食的摊子,但熟肉和煎鱼的香味还是扑鼻而来,使他禁不住直咽口水。卑微的处境使他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他恨自己的出身,也嫉恨那些富人,发誓有朝一日也要像他们那样,尽享人间富贵。 
   
李斯决定暂不还乡。他再也不愿过那种贫苦卑贱的日子了,就是冻死饿死也要倒在城里的土地上,与城里的鬼魂为邻。   
李斯离家时带的那点铜贝很快就用完了,他无力再在那间客栈中留宿,连吃饭也成了问题,百般无奈之下,便到处讨要,受尽了冷遇。但他咬着牙忍耐着,强令自己要坚持住。他时常以那个困窘发奋最后终于得到六国相印的苏秦来激励自己,并痴迷地想:苏秦凭口舌游说获取了功名,我为何不能一试呢? 
  
人在窘急之时往往会激发出超越平常的胆量和智慧。这天,李斯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贸然闯进了郡衙的大门。他挺着胸膛对阻挡他的门吏说,他是郡守的同乡,有要事拜见郡守。门吏见他这副打扮,摇头冷笑道:〃何处恶少年,胆敢冒充郡守同乡,还不快滚出去!〃 
  
李斯并不退缩,面不改色地说:〃同乡就是同乡,那还有假?我方才说了,有要事禀报郡守,若是耽误了,你可担待不起!〃   
门吏被激怒了,喝斥道:〃还嘴硬,难道要我动手吗?〃   
〃反正我要见郡守,快去通报吧!〃李斯站立不动,瞪着眼睛看着门吏。   
只见门吏向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三四个人如狼似虎地向李斯扑来。一顿拳打脚踢把李斯打得满脸是血,瘫倒在地,身上的葛衣也被扯得稀烂。但李斯仍不肯走,他死死地用手抓住郡衙的大门槛,并挣扎着挪动遍体鳞伤的身子,企图爬进门去。他已打定主意,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如果死在这郡署的大门前,也就罢了。若是死不了,决不走开! 
  
门吏见他赖着不走,又是一顿暴打。李斯的身上不知挨了多少重击,身体仿佛已经不是他的了,头也昏昏然胀得厉害,但他的两只手仍死死地抓住那门槛,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喊:〃我……要……见……郡守……〃 
  
又一阵拳脚劈头盖脸地打来。李斯恍惚觉得,他的头已经裂开了,胸腔内也在流着血,他已经完了。使他感到欣慰的是,那双手还抓在门槛上,手指盖已抠进木中。他昏昏沉沉地想,身子被打烂了尚不足惜,只要这十个手指还留在门槛上,能证明我李斯来过这官府一遭,也就满足了。 
  
然而,门吏是决不允许李斯留在这里的,即便他死了,也要把尸体拖出去。   
门吏真的以为李斯死了。因为李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连点呻吟声都没有。他想把李斯拖走,可是,两三个人却硬是拖不动,原来那双手紧紧地抠着门槛,像是长在上面一样。门吏急了,赶紧取来了斧头,用足了力气,高高地挥起 
  
〃何人喧哗?〃这当儿,一个声音从大门内传来。门吏一看是郡守,不免有些惊慌,赶紧放下斧头,如实地禀报了一番。   
郡守熊缺大约三十上下,〃国〃字脸,留着〃八〃字胡须,身材很魁梧。他望着遍身血污的李斯,若有所思地问:〃他说有要事见我,没说什么事吗?〃   
〃没……没有。〃   
〃他已经死了吧?〃   
〃死了。小人正想把他拖出去。〃   
熊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转身便往回走。   
这时,李斯突然神奇地苏醒过来,他已听到了熊缺的说话声。他似得神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睁大了眼睛问道:〃郡守大人……你就是郡守大人吧?〃 
  
熊缺被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惊问:〃你……你是人还是鬼……你要干什么?〃说着,又瞅了瞅身边的门吏,门吏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作贼心虚地想,这少年是他打死的,如今死而复生,一定是阴魂未散,前来报复。他越想越害怕,禁不住直往后躲。 
  
李斯的神志还是清醒的。见此情景,他将计就计,装神弄鬼地说:〃不错,我已经死过,但我的魂魄在空中飘荡时却被天神接住。他把我带到了天帝那里,天帝查过我的生死簿账,说是我阳寿未到,让我重返人间。临行还对我说,我今生将大贵,但得从小吏做起,然后才能腾达。我问天帝将在何处安置我,天帝说到下界自然知晓,于是将我从空中抛下,谁知竟到了这里……〃 
   
楚国人都迷信鬼神,李斯这番〃鬼话〃使郡守和门吏一时都傻了眼,他们既狐疑又不敢不信。因为李斯分明已经死过,而对于死过一次的人怎能怀疑他没见过主宰一切的天帝呢? 
  
郡守熊缺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他定了定神,问:〃你说过是我的同乡,有要事向我禀报吗?〃   
李斯略微迟疑了一下,故作不知地说:〃同乡?我哪里是大人的同乡呢?更无要事向大人禀报,我只是听天帝吩咐,要到大人手下做些事情!〃   
熊缺又摸不着头脑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门吏在一旁小声说:〃大人,天意不可违,还是暂把他留下来吧!〃   
熊缺沉吟了半晌,没有吱声。把他留下来?他能做什么?若是不留他,此人的来路又确实有些古怪,叫人摸不透。万一真的违背了天意,可非同小可,说不定会招来祸患。思来想去,只好说:〃那就留下他吧。〃 
  
李斯听罢,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浑身的伤痛似乎完全消失了。想到刚才这番连自己都心中没底的表演,禁不住要笑出声来。暗骂:何等蠢官,竟连此漏洞百出的装神弄鬼也识不破,将何以治理全郡,统驭百姓?他又有些后怕,万一方才被识破,说不定真的会一命呜呼,魂飞魄散了。 
  
李斯被人搀扶起来,抬进一间像是杂役住的房子里。又有人给他送来一陶碗清水,一块麦饼,两小块盐腌芜菁。李斯饥饿已极,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大工夫,就吃了个精光。这时,他才觉得太疲乏了,身上的伤也疼痛难忍。他咬紧牙关,强令自己:挺住,一定要挺住!一切会好的…… 
  
三   
李斯戏剧性地在郡守府内安顿了下来。起初,他只是干一些打扫庭院的杂活,后来则当上了管理文书的小吏。这一变动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他的勤奋好学。他利用劳作之余虚心地向身边人求教,学习各方面的知识。郡中有一位儒者,精通《 
诗 》、《书 
》,李斯便以他为师,不耻下问。李斯天赋甚佳,记忆力惊人,加之他十分刻苦,不出两年,竟初识儒家经典,并练得一手好字。他练字是以木棍当笔,在地面上写。这方法极经济又极便当,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练习。有时吃饭时有汤水洒在案上,李斯就用手指蘸着汤水在案上写,郡府中人都以为他是着了魔。 
  
李斯对分给他的那份职事,总是倾全力去做好。不管是哪位长官有什么指派,他都没有二话,痛痛快快地照办。在官吏们面前更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差池。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在郡府中混口饭吃已属不易,怎敢疏忽大意? 
  
一个偶然的机会,上蔡郡守熊缺得知了李斯潜心读书的情况。起初他还不相信一个乡间少年能习知儒学,后来经当面一试,他惊愕了。于是又想到那个死而复生的奇迹,想到那不可违背的天意,越发感到李斯乃一奇人,不可不用。 
  
就这样,李斯管起了文书的事务。   
李斯满足了。他甚至激动得彻夜难眠。因为文吏虽小,但毕竟是〃吏〃,由〃民〃到〃吏〃则是一个了不起的跨越!   
掌管文书在郡府诸职事中算不上繁重,但因每天都服务在郡守熊缺和其他官吏周围,事务极其琐碎和细微,不知什么时候,上司就会查阅某种文书,必须迅速而又准确地从堆积如山的一捆捆简册中翻找出来,及时送上。 
  
李斯还必须随时携带一支竹竿毛笔和一块叫做〃版〃的薄木板,以备随时记录郡守等人重要言谈及有关事情。那笔的笔杆很细,笔尖是上好的兔箭毛,毛笔装在一截竹管里。〃版〃是方形的,上面可写百余字。 
  
干这些事对李斯来说并不困难,他心情也因地位的变化而愈感舒畅。但没过多久,这种欣喜和满足便渐渐化解和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新的不满足和越来越强烈的愤懑。因为他小心谨慎,尽心所事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反而时常招致辱骂和训斥。郡守熊缺总是阴沉着脸,随时都可能大发无名之火,使李斯无所适从。森严的等级制度,冷酷的人际关系,使李斯这个下级小吏再一次感受到自身地位的卑下,胸中燃烧起挣脱微贱的热望。 

这天,李斯又被郡守熊缺唤去,说是让李斯随他到凤山仓走一趟,查看一下那里的粮食储备情况。   
凤山仓是上蔡郡的一座地方粮仓,距上蔡城约八十余里,每年都有相当数量的粮食从这里出入,担负着官府和军队的粮食供应,还有一部分要上调朝廷。每年,郡府的官员至少要前去视察两次,一次在春季,一次在秋季,沿袭既久,已成惯例。而今正值夏季,郡守究竟要去干什么呢?往年,这样的事大都是掌管监察的郡御史承担,此次却是郡守亲自前往,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李斯很纳闷,却又不敢问。 
  
熊缺的随员共三人,一个是掌管军务的郡尉,一个是掌管工程的佐史,再一个就是李斯。他们是早晨从上蔡出发的。郡守熊缺骑的是一匹棕色马,郡尉也骑马,但那马远不如熊缺的高大,佐史骑的是一头驴子,李斯则在马后步行。对于这样的安排李斯很有些想法。这么远的路,他两条腿的人怎跟得上他们四条腿的坐骑?况且,他们完全是可以乘车的,也没有太大必要带上他。 
  
李斯满心不快,闷闷不乐地跟在那坐骑的后面,心里像压着块石头。   
太阳渐渐升高了,地上像是下了火,焦干、滚烫,脚踏下去腾起一串串白烟。李斯几乎是用小跑行进的,浑身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两个时辰过去,已是饥渴至极,精疲力尽了。郡守熊缺骑在马上却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他还不时地用双腿夹一下马腹,让马快走几步,像是故意和李斯过不去。李斯心里在恨、在骂,却又无法发泄! 
  
晌午时分,他们行至一处亭舍,熊缺等人下了马,说是要在这里歇息和吃午饭。李斯求之不得,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这亭舍是供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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