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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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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损失分摊。”
男子以不含情感的眼神注视着薰,又扬脸看看旅馆的霓虹灯招牌:“阿尔法城”。之后再次摘下手套,从夹克口袋里掏出皮钱夹,数出七张,扔在脚下。无风,纸币笔直掉在地面停住。男子又戴回手套,抬起手腕觑了手表。每一个动作都迟缓得近乎不自然。他绝不着急,仿佛是向在场的三个女人演示自己存在的重量。不管怎样,他可以尽情消费时间。这时间里,摩托的引擎如性急的野兽一声接一声发出低沉的吼声。
“你、够胆量的嘛!”男子对薰说。
“谢谢了。”薰说。
“如果给警察打电话,这里没准会起火。”男子说。
滞重的沉默持续有顷。薰目不转睛地抱臂注视对方的脸。面部受伤的妓女听不懂两人的交谈,惶惶不安地来回看着两人。
男子拿起头盔,扣在头上,招手让女子坐在摩托后座。女子双手抓住他的夹克,然后回过头,看玛丽,看薰,再看玛丽。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男子使劲一踩踏板,拧动加速柄离去。排气声沉甸甸地回荡在深夜的街头。薰和玛丽剩下来。薰弯下腰,一张一张拾起掉在地面的七张千元钞票,对好票面,折成两折塞进衣袋。她深深吸了口气,用手心“喀嗤喀嗤”摩挲金色短发。
“一塌糊涂!”她说。
天黑以后 第四章
凌晨0时37分
浅井爱丽的房间。
房间的情形没有变化。椅子上坐的男人身影比刚才放大了许多,我们可以相当清晰地目睹此人的形体。电波仍多少受到干扰,图像时不时晃动一下,轮廓变形,质量变薄,刺耳的 
噪音随之升高。有时也一闪插入不相干的其他图像,但混乱很快被修复,原来的图像重新出现。
浅井爱丽仍在床上悄然酣睡。电视荧屏发出的人工光色在她的侧脸上制造出动态的阴影,但并没有因此惊扰她的睡眠。
荧屏上的男子身着深褐色西装。或许本来是考究的、堂而皇之的西装,但现在一看就知疲惫不堪,袖口和后背到处沾有白灰样的东西。穿一双尖头黑皮鞋,但也早已灰头土脸。莫非他是穿过灰层很厚的场所赶来这个房间的?正统的白色衬衫,纯黑色毛织领带。衬衫也好领带也好同样现出疲惫之色。花白头发。不,不是白发,说不定只是黑发上落了白灰。反正头发好像很久没好好梳理过了。不可思议的是,尽管如此,此人的打扮并没给人以邋遢的印象,也没给人寒伧之感,只不过是出于某种迫不得已的缘由而使得整套西服落了灰并且久未更换罢了。
脸看不见。此时摄影机所能捕捉的,仅是他的背影或脸以外的身体其他部位。不知是光的角度作用还是故意的,脸那一部位总是暗影,位于我们目力不及的地方。
不久,摄像机绕去前面,从正面推出男子的面部。然而还是搞不清男子是怎么回事,莫如说愈发莫名其妙。因为他的整张脸蒙着半透明面具,而且像薄膜一样紧紧贴在脸上,以致很难称之为面具。不过,即使再薄,作为面具的目的还是充分达到了——它淡淡而灿然地反射着光线,将他的脸庞和表情卓有成效地挡在后面。我们能够勉强推测出来的,惟独其面部的大致轮廓。面具甚至没有开洞露出鼻子、嘴和眼睛。尽管这样,好像并没影响呼吸、看东西、听声音,想必其透气性和透音性非同一般。至于这“匿名性”的外皮是用何种材料以何种技术制做的,光看外观是无从判断的。面具兼具巫术性和功能性。它是自古连同黑暗一起传承下来,同时由未来连同光亮一起输送给人们的。
面具真正令人惧怵之处,在于它尽管同脸庞贴得那般密切,却又让人全然无法想像里面的人具有(或不具有)怎样的想法、怎样的感觉、怎样的打算。无从判断此人的存在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他所怀有的念头是正当的还是扭曲的,其面具是为了遮掩他还是保护他。男子把一副精致的“匿名”面具蒙在脸上,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为摄像机所捕捉,在此形成一种状况。看来我们只能暂且保留判断,原封不动地接受这一状况。我们决定将他称为“无面人”。
在床上沉睡不醒的美貌少女。笔直的黑发在枕上摊成意味深长的扇面。柔柔地闭起的嘴唇。沉入海底的心。电视荧屏每颤抖一次,她侧脸上的光都会随之摇曳,阴翳化为难以破解的符号随之跳跃。坐在简易木椅上无声地凝视着她的“无面人”。他的双肩随着定时的呼吸而悄然起伏,一如在清晨平稳的海面上飘浮的无人小艇。
此外房间里无任何动静。
天黑以后 第五章
凌晨1时18分
玛丽和薰在一家小酒吧的吧台旁坐下。酒吧里没其他客人。本·韦伯斯特的老唱片正在播放:《我的理想》(My Ideal)。五十年代的演奏。板架上排列的不是CD,是四五十张过去的密纹唱片。薰喝着装在细高杯子里的生啤。玛丽的前面放着掺有莱姆汁的PERIER矿泉水①。年纪见老的领班在吧台里默默削冰。
 
“可人蛮漂亮的啊!”玛丽说。
“那个中国人?”
“嗯。”
“啊。不过,做那种事,不可能总那么漂亮的,很快就会憔悴不堪,真的。这个我看的多了。”
“她和我同是十九岁。”
“问题是,”说着,薰咬碎一个开心果,“和年纪没有关系。那种事辛苦,靠一般神经无论如何吃不消的,所以要打针,而一打针就完了。”
玛丽默然。
“你,大学生?”
“是的。在外国语大学学中文。”
“外国语大学……”薰说,“毕业出来做什么?”
“如果可能,想做个体笔译或口译那样的工作,因为不适合去公司上班。”
“脑袋好使啊!”
“谈不上多好使。不过我小时候父母就一直说来着,说我长得不好,至少学习要上去,不然就无可救药了。”
薰眯细眼睛看玛丽的脸:“你不是蛮可爱的么?不是恭维,是真的。所谓长得不好,指的是我这样的人。”
玛丽做了个像是略略耸肩的似乎不大舒服的动作:“我姐姐漂亮得百里挑一,引人注目,从小就常有人比较说同胞姐妹却长得这么不同。也难怪,比较起来确实天上地下。我个子小、胸部小、头发打卷、嘴太大,又是带散光的近视眼。”
薰笑道:“一般人称之为个性。”
“可我没办法那么认为,因为从小就老给人说长得不好、长得不好。”
“所以一个劲儿用功?”
“大致上。不过不喜欢和别人竞争成绩。运动也不擅长,朋友也交不成,有时还受欺负。因此,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不能去学校了。”
“拒绝登校?”
“讨厌上学讨厌得不行,一到早上就把吃的东西吐出来,或者泻肚子泻得一塌糊涂。”
“得得。我么,成绩虽然差得要命,但每天上学倒不怎么讨厌——要是有不顺眼的家伙,就来个拳脚相加,不管是谁。”
玛丽淡淡一笑:“我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啊,不提了,这个。又不是什么可以在世上炫耀的事……那,后来呢?”
“横滨有一所为中国小孩开的学校,附近一个儿时要好的女孩儿去那里上学来着。上课一半用中文,但跟日本学校不同,成绩不抓得那么紧也没关系,再说又有朋友,就觉得去那里也可以。父母当然反对,但因为除此之外没办法让我上学……”
“好顽固的嘛!”
“或许。”玛丽承认。
“那个中国人学校,日本人也能进去?”

“能,不需要什么资格。”
“可当时不会中国话吧?”
“嗯,一句也不会。但由于还小,又有朋友帮助,很快就学会了。总之是一所蛮舒心的学校,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在那里。不过从父母角度看来,倒不像很意思。他们期待我进世间有名的升学预备学校,将来从事律师或医生那样的专业性工作。也算是分担角色吧……白雪公主姐姐和才女妹妹。”
“你姐姐漂亮到那个程度?”
玛丽点头,喝了口矿泉水:“初中时就当了杂志上的模特——面向十几岁女孩的那类少女杂志。”
“嗬,”薰说,“有这么一位风光的姐姐在上头,的确是够压抑的。”
玛丽从运动夹克口袋里掏出过滤嘴“骆驼”,用BIG牌打火机点燃。
“哦,吸烟!”薰钦佩似的说。
“有时候。”
“老实说,不大像。”
玛丽脸红了,但还是不自然地笑了笑。
“能给我一支?”薰说。
“请。”
薰叼起“骆驼”,拿玛丽的打火机点上。果然,薰的吸烟方式更像那么回事。
“有男朋友?”
玛丽略一摇头:“眼下对男孩子没什么兴趣。”
“女孩子好些?”
“不是那个意思。说不清楚。”
薰边听音乐边吸烟。身体放松下来,疲劳开始在脸上隐约渗出。
“刚才就想问来着,”玛丽说,“旅馆名字为什么叫‘阿尔法城’呢?”
“这——,为什么呢?怕是我们社长取的吧。情爱旅馆的名字这玩意儿,哪个都随心所欲。反正是男的和女的来干那个的地方,只要有床和浴室就OK,名字什么的谁也不会介意,随便有一个就行。怎么问起这个来?”
“《阿尔法城》 ,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
 
“没听说过,这个。”
“很早以前的法国电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
“那么,没准是从那里取来的,下次见到社长时问问看。什么意思呢,阿尔法城?”
“虚拟的未来城市的名字。”玛丽说,“位于银河系某处的城市。”
“那,是科幻电影喽?像《星球大战》那样的?”
“不,不是,没有特技镜头和打斗什么的……解释不大好,是一种观念性影片。黑白片,台词多,在艺术电影院上映的那种片子。”
“观念性的?”
“比如说,在阿尔法城里,流泪哭泣的人要被逮捕、公开处死。”
“为什么?”
“因为阿尔法城不允许人有很深的感情。所以那里没有爱情什么的,矛盾和irony 也没有。事物全部使用数学式集中处理。”
 
薰皱起眉头:“irony?”
“人对自身、对属于自身的东西予以客观看待或反向看待,从中找出戏谑成分。”
薰就玛丽的解释想了想说:“这样说我也不大明白。不过,阿尔法城可存在性交?”
“性交存在。”
“不需要爱和irony的性交?”
“对。”
薰觉得滑稽似的笑道:“这样想来,同这情爱旅馆的名字相当吻合。”
“你当过女子摔跤手?”玛丽问。
“啊,当了很长时间。人气旺的时候钱也赚了,周围人也七嘴八舌地夸奖,但退下来后几乎什么也没剩下,分文不剩。给山形 乡下的父母盖房子尽孝倒也罢了,可后来又是帮弟弟还赌债,又是花在不怎么认识的亲戚身上,又是投在银行业务员拿来的莫名其妙的项目上……钱没了以后,谁也不靠前了。这十多年自己到底干什么了呢?这么一想,当时真是灰心丧气到了极点。没到三十岁身体土崩瓦解,存款是零。正发愁以后如何是好的时候,在后援会时认识的现在的社长问我当情爱旅馆的经理怎么样。说是经理,你也看到了,其实一半是保镖。”薰喝干杯里剩的啤酒,看了眼手表。
 
“高桥君在这附近练习?参加乐队的练习?”
“啊,高桥么?就在那儿一座大楼的地下室里 ‘吱吱哇哇’弄到早上。不去瞧一眼?倒是吵得要死。”
 
“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唔。不过那小子人绝对不坏,有可取之处。看模样是流里流气的,可骨子里却意外的地道,不那么糟的。”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呢?”
薰扭歪着嘴唇说:“这里面有一段极有趣的故事。不过,与其从我嘴里唠叨出来,最好还是直接问他本人。”
薰付了酒吧里的账。
“这附近有一家叫‘斯卡伊拉库’的店,送你去那里吧。”薰说,“那里的店长是我的朋友,把你托付给他,好好让你待到早上。这样可好?”
玛丽点头。
凌晨1时56分
“斯卡伊拉库”酒吧。大大的霓虹灯招牌。从玻璃窗外就能看见的明亮客席。一张大餐桌旁,一伙大学生模样的男女高声说笑。同刚才的“丹尼兹”相比,这里热闹得多,后半夜都市夜幕的深度还没有抵达这里。
玛丽在“斯卡伊拉库”的卫生间洗手。此时她没戴帽子,眼镜也没戴。天花板的扩音器里低音淌出“宠物店男孩”(Pet Shop Boys)的旧日走红歌曲:《嫉妒》(Jealousy)。大挎包放在洗面台旁边。她用卫生间的液体香皂细细洗手,像要把沾在指与指之间的什么黏性物彻底洗掉。她时不时抬起眼睛看看自己镜子里的脸,然后关上水龙头,在灯光下查看十指,用纸巾“喀嗤喀嗤”揩干。接着,她把脸凑近镜子,以预测可能发生什么的眼神盯视镜子里的面孔,以免看漏任何细小的变化。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她双手拄着洗面台闭起眼睛,数了几个数,睁开眼睛,再次细看自己的脸。然而还是没出现任何变化。
 
她用手简单地理了理额前头发,拉好穿在运动夹克里面的风衣的帽子,而后鼓励自己似的咬起嘴唇,轻点几下头。镜子里的她也随之咬起嘴唇,轻点几下头。她把包挎上肩,走出卫生间,门随后关合。
天黑以后 第六章
凌晨2时19分
“阿尔法城”旅馆的办公室。薰以不快的脸色坐在电脑前。液晶显示屏里现出门口监控摄像机拍摄的图像。图像清晰。显示屏一角有时间显示。薰一边对照看着纸上的数字和图像上的时间,一边用鼠标快速调出图像或使之静止不动。看样子很难说操作顺利。她不时仰视天花板叹口气。
小麦和蟋蟀走进办公室。
“怎么了,阿薰?”小麦问。
“满脸严肃嘛!”蟋蟀说。
“监控摄像机的DVD,”薰仍盯视着显示屏应道,“大致确认一下时间,应该可以知道是什么样的家伙打了那孩子,对吧?”
“可那个时间出入的客人不算少,能看出是谁干的么?”蟋蟀说。
薰用粗硕的手指 “啪嗒啪嗒”笨拙地敲击键盘。“其他客人都是男女一起进门。他在门口摘走404房间钥匙是十点五十二分,这点一清二楚。女的被摩托车送来是在那十分钟之后——服务台的佐佐木这么说的。”
 
“那么,只要调出十点五十二分的图像就行了。”小麦说。
“问题是没那么顺利。”薰说,“看来我很难对付这种数码玩意儿。”
“有力气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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