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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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星星-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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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宵禁,夜显得格外的黑。一到晚上,就必须放下窗前的帘幕,件间的空隙也用破布和纸板填得满满的。有的下午,游击队员们回来。他们在狭小的厨房里安下身来,坐在凳上,围着覆上漆布的桌子。艾斯苔尔认得他们,可是对于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她都不知其名。他们有的就是村里的,有的是周围地区的,要在明晚来临之前赶回去。还有些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尼斯,纳纳,伊尼亚斯·芬克,古特曼,维斯特,还有阿贝尔。有些人甚至是意大利的游击队员。在他们当中,艾斯苔尔真的很喜欢一个人。这是一个小伙子,他有一头和拉歇尔一样的红发,人们叫他马里奥。他来自山的另一边,在那儿,农牧民正在为反抗纳粹主义者而斗争。每次他到村里的时候都累极了,一直倒在那儿睡觉,在厨房里席地而卧,垫几个垫子。他不太和其他的游击队员说话。好像宁愿和艾斯苔尔在一起玩。他给艾斯苔尔讲好些滑稽故事,一会儿说法语,一会儿又说意大利语,时不时地还爆发出一串笑声。他的一双小眼睛呈一种惊人的绿,艾斯苔尔觉得那是类似于蛇的眼睛。有时他会在厨房里过夜,于是在清晨他就会带艾斯苔尔在村边散步,从来不去顾忌终点饭店的宪兵。
她和他一直走到草地里,就在小河的上方。然后他们一起跨人高草之中,他在前面,她就跟在后面,步着他的足迹。就是他第一次和她淡起蟒蛇的,但是他并不怕蛇。他说他能驯服它们,甚至能捉到它们,像呼哨唤狗那样把它们唤过来。
有一天早晨,他把她带得还要远,穿过高草,一直到两条激流的交汇处。艾斯苔尔跟在他后面,心跳得厉害,她在听马里奥吹口哨,柔柔的,尖尖的,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音乐。太阳的灼热已经在草地里回旋,山谷周围,那座座高山仿佛是巨大的城墙,仿佛云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他们长时间地在草地里走着,在马里奥的柔和的口哨声中,那口哨似乎是同时从四周响起来,令人不禁有点晕。突然,马里奥停下了脚步,手伸在空中。艾斯苔尔正好停在他的背后。马里奥转向她。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没有一丝停顿,他说:“看!”越过草丛,在那片沙石河滩上,艾斯苔尔看到了一点什么,可是她没有明白。那东西那么奇怪,她的目光简直无法离开。那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蝇结,由两股短短的麻绳绞成,它的颜色呈一种枯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好像才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可艾斯苔尔一下子哆嗦起来:那绳站在动!胆颤心惊地,艾斯苔尔透过草丛注视着那两条纠结在一起的蟒蛇,它们在河滩上滑动着,扭曲着。有一阵,它们的头分了开来,它们的鼻尖短短的,目光直视,嘴巴微张。两条蛇还是彼此相缠,定定地看着,仿佛是在沉醉之中。然后它们又重新开始在卵石间扭曲,滑动,它们形成了一个横斜着的环,纠结相连上下翻滚,然后再事分开,尾巴摆动着,像条鞭子。它们继续在滑着,滚着,尽管河水汨汩,艾斯苔尔觉得自己还是听见了它们的鳞交相碰撞的声音。“它们在打架吗?”艾斯苔尔问,努力压低了声音。马里奥望着那两条蛇。他那一整张厚重的脸都浓缩在他的目光中,浓缩在他那又狭又长的蛇般的眼睛中。他转向艾斯苔尔,说。“不,他们在相爱。”于是艾斯苔尔更加仔细地望着那两条彼此相缠在河滩上,在卵石间滑动的蛇,它们显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这一切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蛇有的时候一动不动的,冷冰冰的仿佛几块木板,然后会突然颤抖起来,抽扣着地面,紧紧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根本看不见它们的脑袋。最后,它们的身体终于安静下来,脑袋聋拉着,各自垂在一边。艾斯苔尔看见它们的瞳孔直直的,好像死人一样,髓着喘息,它们的身体上下起伏着,蛇鳞也一闪一闪的。一条蛇极为缓慢地解开了结,向远方游去,沿着河岸,消失在草丛中。当另一条蛇也开始爬行的时候,马里奥开始用他特有的方式吹口哨,他的嘴几乎没有张开,那哨音就从齿缝中出来,细细的,轻轻的,几乎听不见。那条蛇又重新抬起了脑袋,它定定地看着站在它面前草丛里的马里奥和艾斯苔尔。在它的注视之下,艾斯苔尔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那条蛇犹豫了一会儿,它宽宽的脑袋和它那直直竖起的身体正好形成一个直角。随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它也消失在草丛中。
马里奥和艾斯苔尔踏上了回村的路。穿过高草,一路上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很小心地看着自己脚底下。当他们转上公路时,艾斯苔尔问;“你从来没有弄死过它们吗?”马里奥笑了:”不,不,我也会杀死它们的。”他在路边拣起一根棍子,告诉她怎么把蛇杀死,就是在靠近蛇的脑袋,它的颈部干干脆脆地来这么一下。马里奥的表情非常奇怪,他摇了摇头。“不,刚才我不能杀死它们。要不然我会非常难过的。”
正因为这个艾斯苔尔很喜欢马里奥。有一天,他没有给她讲故事,相反,他讲起了他的生活经历,都只是些片断。战前,他是个放羊的,就在瓦尔第埃里一带,他不愿意去打仗,就藏在山里,可是纳粹分子杀死了他所有的羊,还有他的狗,所以他就加入了游击队。
现在,艾斯太尔有假证件了。一天下午,来了一帮人,马里奥也在其中,他们进了厨房,在桌子上放下了所有人的身份证,有艾斯苔尔的,有她爸爸妈妈的,还有马里奥的。艾斯苔尔久久地看着黄色证件的顶端,那里贴着她父亲的照片。她读着上面的字:
姓:若佛莱。  名:皮埃尔·米歇尔
出生年月;1910年4月10日  出生地:马赛(罗纳河口省)
职业:商人
特征:
鼻:背:端正
高矮:中等
胖瘦:中等
脸型:长型
肤色:白
眼睛:绿色
头发:粟色
然后她又去看她母亲的,娘家姓:勒罗瓦  夫姓:若佛莱,名:玛德莱娜,出生年月:1912年2月3日,出生地:蓬蒂维,无职业。还有她自己的,若佛莱·艾连娜,1931年2月22日出生于尼斯(阿尔卑斯滨海省),无职业,特征:鼻:背;端正,高矮:中等,胖瘦:中等,脸型:椭圆,肤色:白,眼睛;绿色,头发:黑色。
在桌边,那些人一直在交谈看,在汽油灯下,他们的脸庞散发出一种梦幻般的光芒来。艾斯苔尔试图听出他们在说些什么,可是她一直没有弄明白,就好像是一些小偷在策划一桩窃案。她注视着马里奥那宽宽的脸庞,他的那头红发,他狭斜的眼睛,她自己对自己说他也许还在想那天草丛里的蟒蛇,或是在满月的夜晚掉进他陷阱里的兔子。
那些人在和她父亲说话的时候,总是小断地重复着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她无法忘记的名字,因为它是那么响亮,就好像她父亲历史书中的一个英雄的名字:安吉罗·多纳蒂。安吉罗·多纳蒂说这个,安吉罗·多纳蒂做那个,而那些人表示赞同。安吉罗·多纳蒂在利弗内准备了一只气动帆船,会带走所有的逃亡者,会拯救他们。船将穿越茫茫大海,把犹太人带往耶路撒冷,远离德国人。艾斯苔尔听着这一切,席地躺在马里奥用来作床的那几个垫子上,就这样半梦半醒地睡去了,想着安古罗·多纳蒂的那只船,想着穿越茫茫大海直至耶路撖冷的漫漫旅程。这时伊丽莎白站起身来,圈过艾斯苔尔,然后她们一起走向那间小小的卧室,艾斯苔尔的床也放在那儿。在睡觉前,艾斯苔尔问:“我们什么时候乘上安吉罗·多纳蒂的船出发呢?我们什么时候去耶路撒冷?”她母亲吻了吻她。然后半开玩笑地回答她:“快睡吧,永远不要提安吉罗·多纳蒂,对谁也小要讲,你知道么?这是秘密。”可是她的声音低低的,在喉咙口,分明的有一种焦虑。艾斯苔尔说:“可这是真的么,船会把所有人都带到耶路撒冷去?”伊丽莎白说“是真的,我们也要走的,也许,我们也要到耶路撒冷去。”在黑夜里,艾斯苔尔一直睁着眼睛,她倾听着小厨房里人们低低的声音,还有马里奥的笑声。后来脚步声响起来,仿佛人们远去了,门又重新关上。她爸爸妈妈在她身边的那张太床上躺下了,她听见他们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夏天已经快要到头了,成天下着雨,每天下午,都可以听见雨水沿着屋檐滴落下来,或是滴落到水沟里。早上,太阳在山峰的上方照耀着,艾斯苔尔几乎等不及把牛奶喝完就忙不迭地跑了出去。在广场上的喷泉前,她在等特里斯当,然后他们就和别的接子一道沿着溪街跑下去.一直到小河那里。尽管下雨,波雷翁河的水仍然清澈,汹涌而寒冷。男孩子就留在河水的下游,而艾斯苔尔和其他女孩子都溯流而上,在河流的上方,水在岩石间倾流直下。她们在灌木丛中脱光衣服。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艾斯苔尔只穿一条小短裤游泳,可也有些女孩子,像朱迪特,不敢脱去她们的连体衣。真正让人觉得舒服的,是跃人激流之中.任水流顺着身体流淌下来,那儿,河水敲击着岩石,是河流最为湍急的地方。平滑的水流下来.冲击着双肩和胸,再沿着髋骨,双腿滑过去,发出不曾间断的响声。这时可以忘记一切,冰凉的水冲洗着一切,一直到灵魂深处,它消除了一切烦恼,直至把人点燃焚烧。朱迪特,艾斯苔尔的朋友(也许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像拉歇尔那样,可她们在塞利曼老师的班上是同桌)曾经跟她说过洗礼可以洗清罪恶。艾斯苔尔觉得洗礼就是像这样的,冰凉平滑的河水沿着身体流过,将身体洗得干干净净。当艾斯苔尔从激流中出来.蹒跚着站在那块平整的岩石上,在太阳下,她总是有种全新的感觉,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愤怒都消失得一千二净,然后她们一起再往下游走去,男孩子就呆在那里。他们在激流里不断地挖着,想要捉到螯虾,可是他们一无所获,作为白辛苦一场的报复,他们就朝女孩子身上泼水。
接下来所有的人都在那块巨大平整的岩石上坐下来,在激流的上方,看着河水,似乎是在等待。太阳仍然不断地往上升,天空万里元云。桦树和栗树林在阳光下闪着光芒。胡蜂被撒落在发间和臂膀上的水珠吸引过来,仿佛被激怒了似的,在他们周围不停地绕着圈子。艾斯苔尔小心地看着每一片场景,甚至每一片阴影。她用一种几乎痛苦的仔细看着周围的一切,远的,近的,那天边开罗伊山脉的脊背,那山巅高高耸立着的松林,那棘草,那石头,那在阳光中游移的苍蝇。还有孩子的叫声,女孩子的笑声,每一个词都在她的体内奇怪地回响着,两遍,三遍,就像是狗吠。这一切都是那么奇怪,不可理解,加斯帕里尼,他的通红的脸,他剪得短短的头发,还有他那已经成人了似的宽阔的双肩,还有其他人,玛里斯,安娜,贝尔纳,朱迪特,他们藏在潮湿衣服里的瘦瘦的身体,他们藏在黑黑的眼眶中的目光,他们那脆弱而遥远的侧影。特里斯当,他,是与众不同的。他是那么笨拙,他的目光是那么温柔。现在,他们正一起在村边散步。艾斯苔尔握住了他的手。他们装作是一对情人。他们一直走下去,走到激流那里,她把他一直领到峡谷那儿,在岩石间跳来跳去的。这就是她一生中最善于做的事,她想:跳跃过片片岩石,计算着冲力,轻轻地跃过去,在四分之一杪的时间里选择好下一块目标。特里斯当很想跟上地,可艾斯苔尔实在是太快了。她跳得那么快,没有人能跟上地。她赤着脚,把凉鞋提在手中,毫不思考地跳着,然后她停下来,听着无法跟上他的小男孩急促的喘气声。她沿着激流一直往上,走了很远,在水边停下,她在一块大岩石下躲起来,就这样守着,不漏掉一点声音,那噼啪作响的声音,那昆虫的低吟都和水流汩汩声混在了一道。她听见狗在很远的地方叫个不停,接着是特里斯当在叫着她的名字;“艾莲娜!艾—莲—娜!……”她觉得就这样不回应他报好玩,就这样,蜷缩在岩石后,因为就是这样她才觉得自己成了生活的主人,拖能够决定她所面临的一切。这是一种游戏,可是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谁会懂得这一切呢?当特里斯当把嗓子都叫哑了,他便只好再沿着激流下去,这时艾斯苔尔就可以离开她那小小的藏身处。她越过山坡,一直到那条小路,然后再一直到坟墓。在那儿,她拼命打着手势,她喊着,好让特里斯看见她。但有时候,她会一个人回到村庄里,然后她径直回到家里,往床上一陷,用枕头蒙着脸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这是结束,是夏季最最灼热的时刻,田里的草都变黄了,地头的麦茬都发了酵,散发出一种酸酸的热烘烘的气味。艾斯苔尔走得更远了,独自一人,走过放羊人冬天用来关羊的地方,走过没有窗户的干燥的石砌的茅草房,走过仿佛岩洞一般的穹顶的地窖。
突然,云在天边聚集起来,将阳光驱走,好像天空里摊开了一只巨掌。艾斯苔尔走得那么远,她自己都觉得走丢了,仿佛是在梦中,就在她父亲消失在高高的草丛里的时刻。这种迷失的感觉,迷失在蛱谷的口头,迷失在郁郁苍苍的山间,并不真正地让人感到可怖。它只是让人有轻微的颤栗,那是由于关于狼的传闻。马里奥跟她讲过狼,在意大利,它们成群地出没,一只跟着一只,在雪地上走,它们会到山谷中来,把小羊,小马统统吃掉。但也许是山风让艾斯苔尔颤抖的。艾斯苔尔站在一块岩石上,站在一丛荆棘之上,她看见灰色的云遮没了山脊,沿着狭长的山谷升上去。云幕吞没了那些岩壁,森林,还有大石块。风开始使劲地刮,随着那股热烘烘的草发了酵的味道而来的,是一阵澈骨的冷。艾斯苔尔跑起来,想在下雨之前回到放羊人的茅草屋里。但是冰冷,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下来,敲打着地面。这是生活在报复,是生活要夺回被艾斯苔尔窃得的,在她的藏身之处所度过的时光。她跑着,在她的胸口,那颗心在剧烈地跳动。
茅屋很大,像个岩洞。它正好在山的内侧挖出一个长长的隧道。在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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