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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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女子-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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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嗯了一声,她本来并不怎么害怕,但听他这么一说,却又好像有几分胆怯,否则一颗心为什么会跳得这样厉害。正胡思乱想间,冰床已经飞奔起来,迎春只觉得风在耳鬓边呼呼吹着,轻飘飘像乘着浮槎飘在海上,前面是蕴蘅碎玉般的笑声,身畔是思涯温和的笑容,那笑容春风似的裹着她,周围虽然满目冰雪,她却坐在春风里,一颗心不知不觉间也随着春风化了。
琼岛前面,有很多人在溜冰,多半是像张文坤一样的摩登的年轻男女,在冰上舞着各种姿势,颈上的围脖被风长长地托着,飘逸极了。蕴蘅赞道:“滑得真好看。”文坤拉住她的手道:“走,咱们也下去玩。”蕴蘅跺足道:“哎呀,我没有冰鞋。”文坤拍了拍头,“我怎么来的时候把这事儿给忘了,你等我一会儿。”
张文坤匆匆去了,不多时,就见他折回来,左右肩上各挂了两双有冰刀的皮鞋,马裢子似的搭着,蕴蘅咯地一笑。张文坤问道:“你笑什么?”蕴蘅忍笑道:“没什么?你这么搭着,倒有几分夜奔里林冲的样子。”张文坤笑道:“你确定是林冲,不是鲁智深吗?”说着递给蕴蘅思涯,各人穿起来。
迎春看一眼面前的冰鞋道:“我不会,三小姐,我在这里看你们滑就好了。”蕴蘅道:“简单得很,二哥,你教教她。”思涯笑道:“没关系的。我带着你滑几圈就好了。先把鞋穿上。”
迎春望着他的笑容,说不出违拗的话来,缓缓地把鞋子系好。一抬头,面前是思涯伸出来的白净皙长手掌,迎春脸一红,迟疑着,他却已笑着牵起她的手。
战战兢兢,痴痴惘惘,迎春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没有重心,站都站不稳,脑子被摔得混沌沌的。有时思涯能及时把她拉住,可有时人家撞过来,冲力太大,思涯反而会被她带倒。难得他既没恼,也没不耐烦,仍是那样好脾气的笑着。
不知在摔了多少次后,她终于可以扶着他滑起来了。触觉仿佛在那一刻分外灵敏起来,她的手汗津津地握着他的,她想抽出来,可又怕摔倒,耳畔他温柔的声音在赞她聪明。多少年后,迎春在看珞儿滑冰时忆起这一幕,仍然记得当日思涯的神情语态,不禁暗笑自己的痴来。
离开北海,已近中午,蕴蘅打算去什刹海,文坤向思涯道:“何二哥,你下午学校不是还有事吗?只管去忙吧,我会照顾好蕴蘅的。”蕴蘅问迎春道:“你还跟我们去吗?”不等迎春回答,又道:“要不你回去陪大姐吧。你们俩个不是好久没见,憋了一肚子话要说么。”
迎春点头,她心里不大记得路怎么走,又不敢跟蕴蘅罗唣,却听身边思涯道:“我也要先回张家一趟。”迎春心想他大概是有事跟太太说吧,总不成是专程送她回去。
一时拦不到黄包车,两人只得步行。迎春低头无言,偏生思涯在想事情,也不说话,冬日寂静的天空下,只有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唏唏唆唆的响声。
一阵西北风起,卷着枝头的残雪向行人的头脸扑打过来,迎春身上穿得虽然算不上单薄,也还是打了两个冷战。思涯回过神来,解下自己颈上的围巾递给迎春,唤她系上。迎春忙道:“我不冷,二少爷,你还是自己围吧。”思涯笑道:“我在北京这么多年,早就冻惯了。倒是你们女孩子身体单弱,禁不得寒。”他见迎春不接,便想替她围上,迎春向后一躲,惶急道:“不用,真的不用。”
她心中抑不住那种惴惴的感觉,他对她的好已经超过她能承受的,或许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好的,又或许这些举动在他那里原作寻常,也算不得怎么特别的好,可是在她这里,却不能坦然而受。
思涯见她涨红了脸,声音直直的,真是有些急了,也不再相强。暗忖是不是自己太不注意小节了,才害得人家女孩子窘成那样。
迎春见他半晌不语,心下忐忑,暗思二少爷本是一片好意,我这样嚷着推开,反害得人家尴尬,不晓得他会不会生气?想到这里,不由得去偷眼去瞧思涯的脸色,目光撞在一处,思涯一笑,迎春不自觉地也随着笑了。
这时胡同里推出一辆买烤白薯的平头车子来,小贩穿了件老羊毛背心儿,两手插在背心里,白薯烤在木桶上,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只听他扬着声喊道:“烤白薯啦……热乎呃……又甜又大,栗子味。”
思涯笑道:“这味道一闻就让人食指大动。”说着走过去,在小贩的木桶上挑了两个焦黄滴油的,回来递一个给迎春,道:“当心,有点烫手。”
手中热气,鼻端香气,自然而然给人一种腾腾暖意。焦糊的甜香味,的确跟平常所吃的不大一样。两人边走边吃,相视而嘻。转到另一条街上,才拦下了两辆黄包车。车拉得很快,脚踏铃叮玲铃玲地响着,响得迎春一颗心乱糟糟的。
他们到家时,何太太的八圈还没打完。思涯简单交代了一下行止。何太太道:“蕴蘅这丫头,一疯就是一天,你也不拦她点儿。”张太太笑道:“年轻人嘛,难道像咱们一样整天呆在家里么,那不闷死了她。”另外两位太太都是张太太平素的牌友,都附和着笑起来。
迎春瞥见玲珑,便问:“大小姐呢?”玲珑道:“早先还这儿陪着呢,后来太太怕她太累了,就把她劝回屋歇着了。”迎春道:“这会儿该睡了吧。”玲珑抬头看了一眼自鸣钟,道:“或许已经醒了。你去看看吧。”
迎春嗯了一声,去寻蕴芝。走在廊下时,侧头间看见思涯离开的背影。长衫飘飘,步履洒洒,迎春恍然如有所失,仿佛白天跟着她滑冰吃烤白薯的并不是这个人。这个人离她遥远而陌生,一步步走出她的视线,绝无半分犹疑。
迎春发了一会儿呆,向南跨院走去,到了蕴芝屋前,刚想抬手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迎春不必听说话,只听这一声叹息,便知是大小姐蕴芝所发。
接着另一个声音低低劝道:“你别想这么多,都是自己骨肉,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的。”迎春只道这个时间,张文乾定是上班去了,不想他仍在房中,便停了手。蕴芝道:“话是这么说,不过老人家总还是想抱孙子的。何况你又是长子。”文乾笑道:“长子怎么了,这种事咱们说了又不算。我一会儿就跟妈说去,女孩贴心,我就喜欢女孩,男孩我不要。”蕴芝扑哧一笑,“少胡说八道。”
迎春正准备离开,张文乾却在屋内听到声息,起身开了门。迎春唤了声姑爷。张文乾笑道:“快进来吧,外面冷的很。”见迎春迟疑,又道:“我也要去部里了。”说着取了大衣穿上,跟蕴芝低语两句便去了。蕴芝问道:“蕴蘅没跟你一道回来吗?”
迎春道:“她说要去什刹后海。”顺手关好了门,见蕴芝坐在铜床上,腿上盖着水红色华丝葛薄被,另有寸许厚的俄国虎班绒毯在脚下叠着。湖水色秋罗帐子被银钩勾着,床头堆了三四个月白缎子绣花的鹅绒枕头,蕴芝偎了一个,另拿了一个对迎春道:“你也过来靠一会儿。”
迎春在外半日,满身灰尘,怕靠脏了。见床下手有张细藤软靠椅,坐下道:“这里就好。”蕴芝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你把外面的夹袄脱了罢,这屋里有暖气,一会儿炮燥了,当心出去受凉。”迎春心中一动,想起日间思涯递给她烤白薯时的那句当心烫,心想他是个男子,难得竟也像大小姐这样细心。抬头见对面墙上挂了一幅水墨兰花,便笑道:“这不是咱们房里原来挂的那幅么?”
画是蕴芝所画,因一时没想好的诗文来配,便留白了,这时却补了四行绝句,“新妆才罢采兰时,忽见同心吐一枝。珍重天公裁剪意,妆成敛拜喜盈眉。”于是笑道:“这字是姑爷写的吗?配得真好,字也漂亮。”蕴芝笑道:“好什么呀,我说不要挂,让人笑话,他不听,非挂起来不可。好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外人来。”
迎春咯地一笑,“哪有人会笑话,这是风雅事,羡慕还不及。我记不得是谁了,镌了两枚图章,夫妻俩各执一枚,真是有情韵。”蕴芝道:“是沈三白和芸娘,两人镌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图章,一执朱文,一执白文,那是真正的风流蕴藉,我们这里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迎春记得蕴芝从前是很爱看这本书的,自己也跟着翻过几遍,但那时不大看得懂,印象不深。
旁边桌上放了几色细点,松子糖杏脯什么的,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述别来光景。迎春平素并不多话,但在蕴芝跟前,少了拘束,自然而然活泼起来,讲到有趣处,蕴芝忍不住笑道:“蕴蘅这个促狭鬼,这么会捉弄人。”不知不觉间,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迎春扶蕴芝起身,一个小丫头过来说:“太太说,少奶奶若身子倦乏,就别下去了,一会儿叫人把饭菜端上来。”蕴芝本来有些懒散,不想动,听了这话,便道:“那就端上来吧,两人的份儿,迎春在我这儿吃。”不多时有小丫头提了食盒上来,两大碗米饭,四个菜,凉拌鸭掌、乳汤鲫鱼、烧冬笋、炒虾仁,另加一个鸡汤,迎春记得自己初入何宅时也给四太太送过饭菜,一晃竟是三年多的光景了。
蕴芝给迎春布菜道:“你多吃一点儿。”迎春忙道:“大小姐,我自己挟就是了。你怀着小少爷,才该多吃点儿呢。”蕴芝笑道:“你这丫头,怎么知道就是小少爷?”迎春想起方才听张文乾说男孩不要的话来,含笑道:“小小姐也好啊,对了,有没有给他(她)起名字?”
蕴芝笑道:“傻丫头,哪有起这么早的呀?”迎春笑道:“你这么喜欢兰花,将来宝宝的名字中一定要带个兰字。”蕴芝笑道:“奇怪,你们倒像是商量好的。”迎春笑道:“姑爷也这么说吗?”蕴芝笑道:“若是女孩子倒也罢了,若是男孩子名字带兰,脂粉气就太重了。”
迎春正想说,也不尽然,兰有君子之意,忽听得有人敲门,原来是蕴蘅回来了,进门就笑,“大姐,你婆婆待你可真够好的,给你开小灶呢。”伸手抓了只鸭掌来嚼,蕴芝道:“你坐着稳稳当当吃不行么?”蕴蘅摇头,“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下面还等我开席呢。”蕴芝便笑:“我婆婆待你也不错啊。”蕴蘅笑道:“那还不是爱屋及乌?”蕴芝抿嘴笑道:“只怕是此屋非彼屋。”蕴蘅大笑,“我不管,只要此乌是彼乌就好了。”迎春听得一头雾水,不晓得她们姐妹打什么哑迷。这边蕴蘅抹了抹手,又风一阵似的跑了出去。
第12章
这几日文坤陪蕴蘅逛遍了整个北京城,到华美吃大菜,到真光看电影,实是殷勤周到。这天一时想不起去什么地方好,文坤便提及自己参加了个画艺社,下午正好有活动,不知道蕴蘅有兴趣没有。
蕴蘅幼时跟蕴芝一道从李渭青学过一段时间的画,听文坤这么一说,想起李渭青这两年寓居京华,自己来京,倒不好过门不入,于是向蕴芝打听李渭青现在的地址,又问带什么见面礼为好。蕴芝执弟子之礼,是每逢年节都去李家拜候的,听她问及,淡淡一笑道:“算你有心。至于东西么,随便在琉璃厂拣两件就是了,也不过是表一表你尊师的意思罢了。”
琉璃厂位于和平门外,古玩铺南纸店多得数不清,蕴蘅一家家逛过去,最后在宝古斋挑中两部康熙刻的范石湖诗集和一方鸡血石印章。准备离开时,目光却被一幅苍鹰图吸引住。
画上双鹰雄视,笔墨纵横,特别的是鹰眼竟是方形的,及尽英锐之态,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王维的那句“草枯鹰眼疾。”蕴蘅走近细看,见下面白文方印压的是“淬石”两个字,不由心下疑惑,这两个字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那店主见她驻足观画,忙凑过来道:“小姐,您真有眼力,这一幅可是佳作。”蕴蘅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想要多少?”那店主道:“十六块,这已经是最低了。”蕴蘅轻笑道:“欺负我外地人么,哪里要这么贵!”那店主笑道:“看小姐也是行家,不必我说,您也看得出来。这幅画画功自然是一流的,吃亏在此人眼下还没有什么名气。”蕴蘅道:“十四吧,十四就拿了。”店主笑道:“既然您这么爽快,我也就不多饶舌了。”说着很麻利地把画摘下来卷好,蕴蘅心知是给高了,好在她也不在乎这几个钱,吩咐迎春将画拿回去,自己携了诗集印章去访李渭青。
李渭青这两年在京城声名大盛,聚会应邀,无日得暇,蕴蘅扑了个空,留下东西,怏怏而回。回家时蕴芝正在展看那幅双鹰图,见她回来,便问:“这个淬石是谁?”蕴蘅笑道:“你在北京呆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旁边玲珑插口道:“三小姐喜欢的东西就是都这么希奇古怪,你们瞧瞧,这两只鹰的样子可有多凶啊。”蕴蘅对着画上下细观,越看越爱,撇嘴笑道:“你懂什么,我就是喜欢它的样子够凶。”文坤道:“我们画社也有善画鹰的,名字里好像有个石字。”蕴蘅笑道:“真有这样巧,那我倒真要去看看了。”
文乾参加的这个画艺社是北京国立艺专一个教授主持的,这日开社定在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蕴蘅吃过午饭,小睡了一会儿,到的时候已经不早。只见里面十几二十人噪噪杂杂,也不知在议论些什么。有文坤相熟的同学过来打招呼,见蕴蘅面生,不免询问。也有顽皮的开口就调侃。文坤笑斥道:“别胡说,这是我大嫂的妹妹。”
蕴蘅忽道:“你们这里谁善画鹰?”众人先是一怔,接着有人噢了一声:“把老石的《苍鹰》拿来。”蕴蘅一入目,便知不是,这人的笔法虽然老练,但气势全无。未免灰心,随意应酬几句,便觉得神思倦倦,离了文坤,自顾自地赏鉴四处散挂的字画,觉得也有十分好的,也有不怎么样的,未可一概而论。
忽听身旁有人咦道:“这倒真是好东西。”心下好奇,凑过去张看,见一人托了柄摺扇在手上,水墨冷金笺的扇面,画着疏疏落落的几杆翠竹,风致潇洒,气韵绝佳,那人笑对同伴道:“你来看。恽寿平的山水骨秀神逸,深得元人冷澹之致,实在不比王石谷逊色。”
他同伴附合道:“我前几天见了幅《东篱佳色图》的摹本,当真是笔笔有出处,精妙之极。”
忽听得一声冷笑道:“离开古人不能着笔,石涛尚且以山川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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