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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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女子-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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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水陆并陈,除了南京的特色菜,还有蟹黄鱼翅九转大肠等鲁菜,想是因为吴钧是山东人的原故,蕴蔷本就话少,秀贞也不善言谈,好在两位男士谈锋甚健,不至冷场,秀贞甚至觉得思澄在家这一个月跟她说这的话加起来不如这一顿饭多。
吴钧自然留意蕴蔷的神情,见她胃口甚小,只拿小匙一下一下地搅着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的甜汤,只是搅着不停手,也不见往嘴里送,于是在话题中间问一句,“二小姐觉得呢?”若是蕴蘅,自有一番议论好发,蕴蔷却只淡淡一笑,“这些我不大懂的。”思澄心想莫被他瞧轻了,忙笑着补上一句,“现在早不讲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了,我们家的女孩子,书读得一点儿也不比弟兄们少。”
吴钧笑问:“哦,二小姐平时喜欢看什么书消遣?”蕴蔷还是淡淡的,“我也不怎么看书。”思澄又怕吴钧觉得拂面子,忙道:“石头记,女孩子没有不爱看的。”蕴蔷看了思澄一眼,笑了一下,“大哥说的不错,这本书我倒是看过。”
吴钧忽然想起昨晚做得那个梦来,笑道:“那不知二小姐喜欢宝钗还是黛玉?”蕴蔷摇头笑道:“我喜欢小红。”思澄倒不至于不记得小红是谁,只是不明白蕴蔷为什么会这么说。吴钧却觉得心头怦怦乱跳,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之感,莫不是真的魂魄入梦,否则怎么偏样有这样的巧法。
秀贞笑道:“怎么会是小红呢,我以为不是钗黛,也该是湘云探春。”蕴蔷道:“其实也算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她跟佳蕙说的两句话有些道理。”思澄年轻时,红楼也没少翻,略一想也就记起,瞥了蕴蔷一眼,温柔腼腆,似乎语出无心,心中一阵乱疑,莫不是从前错看了这个丫头?强笑道:“我是想不起来了。这样的书,还是小姐们读得仔细。”大家一笑,也就略过去了。
吃过饭,四人在园中闲逛,正是仲春天气,花事热闹得很,白石花坛中几本名种牡丹,开得正好,红紫迎人,雍容无双。思澄牵着秀贞的手,有意快走几步,跟后面二人隔开一段距离。秀贞偷眼回望,却见吴钧和蕴蔷并行,侧着头轻声说些什么,蕴蔷微笑聆听,真真一对璧人,连旁观者看在眼里也觉得悦目赏心。
吴钧望了望那片红紫,侧过着向蕴蔷笑道:“怪不得人说,唯有牡丹真国色,果然是好,只是不知道都叫什么名目。”蕴蔷向花坛中一株株指过去道:“这是玉玲珑,这是泼墨紫葛巾紫,那是硃砂紅,还有那个是九蕊真珠。”
她语调很轻快,似乎不像刚才那样淡漠了,伸出的纤手玉一样莹白,缓缓收回,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发丝,本是寻常的动作,偏有这样的女子,一举一动皆堪入画,可又不知哪般笔触才能描摹出她的秋水风神,一时间吴钧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南京,该几时回去,有没有必要沾惹何思澄这样的人。可恼薰风中人欲醉,他方才又喝了点酒,或许,无关薰风也无关酒,是他自己早就不醉自醉了。
第20章
胭脂见蕴蔷中午还没回来,便到秀贞这边来打听,彩屏一见是她,笑吟吟地从屋子里跑出来道:“你着什么急啊,在这里吃饭呢,难道还丢了不成?”胭脂笑道:“我还以为要一起去太太那边吃呢,所以赶来迎她,今天怎么不过去了?”彩屏笑道:“有客人呗。”胭脂奇道:“什么客人,跟我们小姐有关系么?”彩屏又笑了笑,却不回答,只道:“你还是玩你自己的去吧,怕是要吃了晚饭才能回去呢。”
胭脂虽觉得她笑得暧昧,却也知问不出什么,便往回走,在院里遇见眠云,被她拉住说了半天话,回到屋里做了半个钟头的针线,接着到迎春那里借花样,中途又看了会儿早燕她们踢毽子,回去的时候也差不多四点钟了。
进了卧室,见蕴蔷已回来了,侧身躺在床上,一条绿色湖绉旧被翻卷在脚下,胭脂走过来道:“怎么这就躺下了,要睡也得盖上点被啊,睡着了容易冷。”伸手扯被要替她盖,这一弯腰,却听见隐隐哽咽之声,胭脂轻声唤了声二小姐,蕴蔷只伏着不动,肩头一耸一耸的。
胭脂心道,莫不是在大少爷那里受了委屈了,又不敢问,又不敢不问,心里一急,也哭了起来,蕴蔷听到哭声,便翻坐起来,一边拿手绢擤鼻子,一边问:“你哭什么?”
胭脂道:“我也不知道,我看着你哭,我也想哭了。”蕴蔷噗哧一笑,“我哭什么,我是喝了点酒,胸口有些难受罢了。”胭脂道:“那要不要吃点什么药?”蕴蔷道:“不用,睡一觉就好了。你去倒水给我洗把脸。”胭脂倒来水来,蕴蔷洗完,胭脂就着残水也洗了。
蕴蔷看着她洗脸,怔怔问道:“你怎么不换了水再洗,洗剩的水不脏么?”胭脂笑道:“哪有什么脏的。”蕴蔷轻轻叹了口气,侧过头去。胭脂瞧着她微微皱眉的样子,但觉得这位小姐说不出的让人怜惜,柔声道:“你身子不舒服,还是先睡一会儿吧,吃饭时我再叫你。”
胭脂服待蕴蔷躺下,盖上被子,带好了卧室的门,一眼瞥见樱桃在窗外探头,走出来低声喝道:“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樱桃笑问:“回来了吗?”胭脂道:“回来了,才睡下。你疯哪去了?”樱桃把她拉到园中石凳上坐下,笑道:“你知不知道大少爷请的是什么人?”胭脂道:“左不过是他的朋友。”樱桃道:“却又来,他的朋友,请二小姐过去做什么?”
胭脂听这话中有因,不禁望定她,樱桃轻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大少爷有求于人,可是人家凭什么给他面子呢。”胭脂吃了一惊,“这,这成什么了,怪不得——”樱桃问道:“怪不得什么?”胭脂本想说怪不得她刚才掉眼泪,但她也明白蕴蔷既然极口否认,心里定是不愿旁人知道,因此樱桃问起,便道:“我说怪不得这两天不停地送东西过来。”
樱桃叹道:“谁说不是,可见人心都是势利的,从前谁记得这里呢。你就等着罢,如果这桩婚事成了,一出出还有的瞧呢。”胭脂叹道:“可怜二小姐。”樱桃笑道:“她有什么可怜,你当她心里不乐意吗?”胭脂忍不住反驳道:“你又怎么知道她心里乐意?”樱桃笑道:“我怎么知道,只不过人同此心罢了,我才去偷偷去瞧了一眼,是一位很体面的先生,也算配得过了,这样的还不成,可想怎样呢?只要嫁得好就是了,你管是怎么来的,旁人又图了多少好处呢。”
胭脂一指戳倒樱桃额上,笑骂:“你这个小妮子,越说越不要脸了。”樱桃闪了一下,笑道,“你少跟我来这个,她嫁得好,咱们两个以后的日子也好过。”胭脂道:“你说的是有理,不过我总觉得未必成。”樱桃道:“难道说这里面有什么花头?”胭脂摇头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真的好,也不成。”樱桃道:“这我就不懂了,你倒说说看。”胭脂了嗐一声笑道:“又轮不到你我做主,跟着瞎操什么心啊。咱们还是快回去吧,别等她醒了找不着人。”
两人回到房中,服侍蕴蔷吃过晚饭,早早睡下,第二天上午九点才过,彩屏又来了,蕴蔷笑道:“我正找算叫樱桃把花瓶给你们送过去呢,你倒先来了。”彩屏陪笑道:“二小姐说笑话了,我们就是再小气,还能巴巴地上门讨瓶子么,是我们少奶奶请您过去说话。”
胭脂转头去瞧着蕴蔷的神情,却见她一丝愠色也无,温言向彩屏道:“好啊,我正闷着呢。对了,那位吴先生,今天可还来吗?”彩屏见她明知故问,便不敢乱答,只道:“我也不太清楚。”蕴蔷道:“你先回去吧,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彩屏应声去了,蕴蔷只望着镜子发呆,半晌不动。胭脂试探着问:“小姐,要换哪一件?”蕴蔷回过身来,眼光顺着衣架子扫了一遍,摇了摇头,“不换了。”站起来,取了件米白色小坎肩套在身上,对着镜着理了理鬓发,转身出门去了。
这一天,蕴蔷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回来,绣屏提了盏白纱灯跟在后面,见胭脂迎了上去,便道:“二小姐,那我走了。”胭脂道:“进来坐坐吧。”绣屏摇头,“不了,太晚了。”蕴蔷进了屋子,将身子委在床头,仿佛十分疲累的样子,脱了坎肩,取出一叠钞票放在梳妆台前,胭脂笑问:“怎么这么多钱。”蕴蔷道:“刚才在那边打了几圈赢的,你们俩个分了吧。”胭脂本以为她不高兴去那边的,这时见她脸上红馥馥的,眉目弯弯,竟是很快活的样子,心中不免奇怪。
樱桃一听分钱,几步抢过来,笑道:“真的,太好了。”拿起票子便点起来,胭脂拍了一下她的手道:“我们一人抽一张也就是了,哪里要的得了这么多。”蕴蔷微微一笑,“你不要替我省,这也不是我的钱。”樱桃笑道:“谢谢小姐。”自己点了一半揣起来,笑吟吟打水去了。蕴蔷拉住胭脂的手,将剩下的塞在她的手里,道:“拿着吧,明天还有呢。”说着低低地笑起来,胭脂被她笑得心头一麻。
果然一连几天,秀贞那边都派人来请,蕴蔷也不推托,饭后打几圈麻将,吴钧自是尽量放牌给她吃。这天因蕴蔷说头痛,所以只打了四圈就早早散了。吴钧回到旅馆,上了楼,刚刚找开门,却见隔壁的门也跟着开了,蒋文涛探身出来笑道:“你这几天,可真是忙啊。”吴钧笑笑不语,蒋文涛跟他进屋,往椅子上一坐,“我几天没见你人影子,跑哪儿去了?”
吴钧摸了摸茶壶,早上泡的茶,这时候已经冷透了,喊了茶房重新沏过。坐在椅上,舒舒服服呷了口茶,方道:“怎么,老何还没跟你说吗?那我告诉你也一样,我们只怕要做亲戚了呢。”蒋文涛尚未明白,问道:“什么亲戚?”吴钧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偏巧他是那位小姐的令兄,这不成了一门好亲戚么么?”
蒋文涛虽叫思澄结交吴钧,却不成望结交到这种地步,一时倒怔住了。吴钧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还要谢你的大媒呢。”蒋文涛讪讪笑道:“这是你们两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吴钧笑道:“如果不是你给他出的好主意,他怎么会这样恭维我。我又如何能接近他家小姐呢?”
蒋文涛被他一语道破,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别怪我。我实在是没办法。玉帅那里肯定行不通,北京那边我也不认识什么有份量的人,不比你又有知交又有同学。退一步说,你不愿意管,不理他就完了,我和他的交情在那儿,怎么也得替他想条路子。”吴钧笑道:“我不过说句玩笑话,看你罗罗嗦嗦解释了一大堆。说实话,我原来是真不想理他的,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理也不行了。只是要他满意的位置,眼下未必有缺。”
蒋文涛道:“老何这点儿耐心也是有的,不过婚姻大事,总要先问过玉帅的意见吧。”吴钧道:“叔叔不会反对的。你忘了吗,张先生曾经替我卜过一课,说我的姻缘在江南,眼下不是应验了。”张其锽精通六壬之学,吴佩孚也素服其能,只是蒋文涛倒不记得有卜卦这回事,不过吴钧既这么说,自是决心要结这门亲事,便笑道:“可不是,我怎么忘了呢,其实也真的没什么可挑的。”
两人又谈了一些别的事,蒋文涛回房后,吴钧便给北京写信,次日叫听差去寄了,再请思澄到旅馆来详谈,也不说别的,只拿底稿给他看,思澄一看开头称谓,已是喜心翻倒,谢声不迭。至于婚姻,总要长辈允准,吴钧不再耽搁,简单整理一下,便同蒋文起程回衡阳了。
思澄知道待吴钧回来时,婚事便要落定,自己却还没跟父母提呢。时间紧促,不便再拖,于是这天晚上,见何太太房里没有旁人,便将吴钧其人其事跟他母亲说了,只不过略去自己求职一节。何太太一听是什么旅长,就有几分不满,道:“怎么是个当兵的?”
思澄笑道:“什么当兵的,人家是军官,您老人家你放心吧,绝对不是那种目不识丁的老粗,而且生得一表人才,过去唱戏说什么潘安貌石崇富子建才,这个人可算是样样都占了。”何太太哼道:“你说得越好我越不相信,天底下哪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
思澄笑道:“我也没说他是十全十美,但至少是十全九美十全八美。”何太太笑道:“你少跟我贫嘴,你心里转得什么念头我会不知道,如果没有好处,你会这么热心。”
思澄笑道:“好处,二妹妹嫁得好就是我的好处,也是全家的好处。难道我还会害她不成?”何太太不语,思澄又道:“再说二妹年纪也不小了,您这样东挑西拣,知道的说您是为她着想,不知道的,还当您不把她的事放在心上,有意耽误了她的终身呢。”
这话说重不重,说轻可也不轻,句句撞在何太太的心坎上,暗想自己本意是为蕴蔷好,怕误了她,可若真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一年年等下来,不误终身也误青春,她嘴上不说,心里难保不埋怨,自己吃力不讨好,又是何苦来哉。便道:“我不管了,跟你父亲说去。”
思澄笑道:“妹妹们的婚事,向来是母亲拿主意的,我就是去问父亲,也是要来跟您商量的。好不好,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您又何妨就先见一面呢,等见过了,再说怎么样也不迟啊。”何太太听他说的有理,自己又确实不能甩手不管,便同意了。
吴钧是月末回衡阳的,算起来最快也要一星期才能回来,就在这段时间里,北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战结束以后,各国在巴黎召开和会,竟把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转让给日本,消息传来,国人大哗,北京各大学校的学生齐集天安门,沿途散发宣言传单,直奔曹汝霖官邸,一把火把赵家楼给烧了,警察随后赶到,逮捕了一些学生。
何太太一听说此事,便催着何昂夫拨电话到北京,打听有没有思涯在内,何昂夫哼道:“还问什么,这种事情,会少得了他么?”口虽这么说,电话还是忙忙打过去,回说被捕的学生被禁在警察厅,多数是北大的学生,一时还不知姓名。
其时北京局势正乱,也有说要解散北大,撤办校长的,也有说学生热忱爱国,即过举亦可原情的,何昂夫虽有心问个清楚明白,怎奈连徐世昌的总统令都下得十分含混,旁人又如何清楚得了,只得叮嘱文乾随时留心,偏偏蕴芝临盆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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