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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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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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奇怪她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快,便惊疑地问:“什么事情完了?”一面捧起她的脸来看。她的一对眼睛哭得红肿,脸上还有泪痕,方才看见的脸上的脂粉已经洗净了。原来她一直哭了这许久!
“你哭了!什么事使你哭得这样伤心?”他惶恐地问道。她的心事被他的话引起,她又哭起来。他极力安慰她。后来她的悲哀减轻了些,她才向他叙说她的事情:她的父亲要把她嫁给一个中年官吏,因为贪图多的聘金,同时还希望得到一官半职。她对父亲说自己已经看中了别人,无论如何除了那个人不嫁。然而父亲的决心是不能打消的。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里痛哭了一场。她说完,又埋下头去哭。
觉慧觉得自己又落在深渊里面了。他记起来自己在这短短的一生中已经失去了不少的东西。他想,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够让这个失而复得的少女再失去了。他一定要拉住她。
逃!这个字像火花似地忽然在他的脑子里亮了一下。他想,除了逃以外再没有别的路了,便把这个意思告诉她。
她很高兴地赞同这个计划,并且破涕为笑地说她有逃的办法。于是她跳下岩石,引着他走过曲折的小径,走到了凹入的一段河岸。柳树下锁着一只小船。她开了锁、两人急急地跳上船,荡起桨来。
“水大,小船很难划,要当心啊,”她对觉慧说,微微露出不安的样子。
“不要紧,我会当心。现在只有这条生路了,”觉慧这样答应着。
船动起来,向对岸驶去。起初船流得很平稳,很快。但是渐渐地风大了,浪也大了。一个浪打来,好像就要吞掉这只小船一般,小船颠簸得非常厉害。船愈往前进,河面愈宽。起初还看得见的对岸,却渐渐地退后了。他们两个依旧用力荡着桨,费了很大的力,小船还是在河中间颠簸,不能够停,也找不到一个避风的地方。一个浪起来,好像一座山似地把他们压倒了。接着顶上冒出来的白浪花又有力地向船上扫来。他们避得开就避,避不开就只有忍受。上身的衣服完全打湿了,他们还不得不时时保护着眼睛。一个浪过去了,他们连忙用力划几下,让船前进几步。第二个浪一来又把船打得一颠一簸,使它完全失掉了抵抗力。
“我看,这样划无论如何划不到对岸,”他绝望地说。
“可是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忧愁地说。
“你看,那是什么?”觉慧忽然掉过头看后面,惊恐地说。一只汽艇正开足了马力从后面追来。
“我父亲追来了,快划!”她的脸色马上变成了苍白,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了这句话以后,就握紧桨拚命地划。小船在风浪中依旧走得很慢。汽艇却越来越近了。
一个浪从右边打过来,船身一动,几乎翻倒了。两个人连忙用力把船稳住,但是船依旧东飘西荡。后面响起了枪声。一颗子弹向小船射来。小船上面的两个人都埋下头躲避,子弹正从觉慧的头上飞过去,落在水里,马上被一个大浪吞掉了。
后面又放了一枪。这一次子弹来得低一点,刚刚落在觉慧的身边,接着一股浪花直往小船里射。小船往右边一侧,鸣凤的手一松,那把桨马上滑落在水里了,一瞬间就被波浪送到了远远的地方。鸣凤惊惶地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觉慧惊问道,一个大浪向他的脸上打来,他不觉咽了一口水。他还死死地握着桨,并不揩去脸上的水花。他用了极大的努力忍耐着,等他能够睁开眼睛看时,小船跟汽艇中间的距离更缩短了。那一条白的水痕挟着吵闹的响声直向他们奔来。
“我们还是划回去吧,”少女的脸色显得更苍白了,她一脸的水珠,就像是狼藉的泪花,头发散乱地贴在额上,她惊恐地说,“现在逃不掉了!还是让我回去吧,免得连累了你。我是不要紧的。只要我回去,他们就不会害你。”她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觉慧不回答,只顾拚命地划船。可是他的力气已经用尽了。在对面她蒙了脸伤心地哭着,她的哭声割着他的心。前面是茫茫的一片白水,看不见岸边。后面是汽艇和它的响声和人的叫喊。浪似乎小了一点,但是他的两只手和一把桨也终于无法应付了。就在这种绝望的情形中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拚命挣扎。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失掉她。
然而希望完全消失了。他的手已经不能够划动这只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了。他只有等待灭亡的到来。他知道他一动手或者把身子一侧他就可以把船弄翻,他们两个就会一起葬身在水底。她不会再被人夺去了。可是他不能够想到让她死,他实在不能够忍受这个念头。于是他踌躇了。他停了桨,让波浪来决定他们的命运,或者等汽艇来追上他们。……
他很快地看见人把她抢到汽艇上去,他站起来救她。就在这一刹那小船翻了、而且破碎了。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仓卒间抓住一块木片飘浮在水上。他看见她在汽艇上被人抱着,挣扎不脱。她的眼睛还不住地朝他这里看。她向他伸出了两只手,她不住地挥动它们。她大声哭唤他的名字。他拚命地高声答应。他疯狂地唤她。他忘了自己地嘶声叫着,他把他的全部力量都放在叫声里面。然而汽艇已经掉头向归路走了。
波浪压住了她的声音,她的面影也开始模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她夺了去,而自己孤零零地飘浮在河上。没有人来救他。汽艇终于看不见了。远远的只有一线黑烟。黑烟里仿佛还现出她的绝望地挣扎的姿态。波浪的声音里也有她的悲惨的哀叫。河面是那样地宽。他觉得自己一点力量也没有了。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推他,拉他,他随时都会放开手。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但是他还痴痴地唤着她的名字。那一线黑烟已经看不见了,但是他的眼睛还呆呆地望着汽艇驶去的地方。他的手渐渐地放松了那块木片。于是一个大浪卷来。眼前是无边的黑暗。……
他的梦醒了。波浪没有了,汽艇也没有了。他躺在铺凉席的床上,手里抓着薄被的一段,紧紧地压在胸膛上。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仿佛已经死过了一次。他慢慢地拉开薄被。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他觉得眼角还留着泪痕。从麻布帐子里他看见方桌上的清油灯发出半明半暗的灯光,屋子里显得死气沉沉。帐子内响着一只蚊子的哀鸣。窗外正落着雨,不知道已经落了多少时候了。雨滴在石板上就像滴在他的心上一样。他知道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但是他还把它们记得很清楚,好像这些事真正发生过一般。他的心还很激动,他觉得有满腹的话要找一个人来听他诉说。他侧头去看睡在他身边的哥哥,哥哥正含笑地酣睡着。哥哥也许做着好梦吧。他把哥哥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又接连嘘了两三口气,然而过了一些时候,无名的悲哀又袭来了。






正文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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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家,在这个大公馆里,鸣凤的死和婉儿的嫁很快地就被人忘记了,这两件同时发生的事情并没有给高家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大家只知道少了两个婢女,主人们马上又买了新的来代替,绮霞代替了鸣凤,翠环代替了婉儿,在人的数目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变动。(绮霞是一个寄饭的丫头,她的家在乡下。翠环跟她的小姐淑英同岁,是死了唯一的亲人——父亲以后被人卖出来的。)在很短的时期中鸣凤的名字就没有人提起了。只有在喜儿、倩儿、黄妈和别的几个人的心中,这个名字还常常唤起一段痛苦的回忆。
觉慧从此也不再提鸣凤的名字,他好像把她完全忘掉了,可是在心里她还给他留下一个难治的伤痕。然而他也没有时间来悲悼她,因为在外面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先前在《黎明周报》第六期出版以后,外面就流传着官厅要封禁周报的谣言。这个消息自然使觉慧一般人激动,但是他们并不十分注意它,因为他们还没有这种经验,而且他们不相信张军长会让他的部下这样做。第七期周报平安地出版了。订户的数目又有了新的增加。周报社的社址也已经租好。他们就在商业场楼上租了一间铺面,每天晚上社员们自由地到那里聚会,日里并不开门(星期日除外),所以连在商业场事务所服务的觉新也不知道觉慧常常到那里去。
商业场的主要营业是在楼下,楼上只有寥寥二三十家店铺,大部分的房屋都空着。周报社就孤单地立在一些空屋中间。每天,一到傍晚就有两三个青年学生来把铺板一一卸下,把电灯扭燃,并且把家具略略整理,十几分钟以后热闹的聚会开始了。每晚来的人并不多,常来的不过六七个,偶尔也有女的,譬如许倩如也来过两次。他们在这里并不开会,不过随便谈谈,而且话题是没有限制的,什么都谈,凡是在家里不便谈的话,他们都在这里毫无顾忌地畅谈着。他们有说有笑,这里好像是他们的俱乐部。
觉慧有时同觉民一起来。不过他并不是每晚都来,觉民来的次数更少。每个星期二晚上觉慧总要到周报社,因为周报的发稿期是星期三早晨,他们星期二晚上要在这里把稿件编好。张惠如和黄存仁都要来看稿。
第八期周报集稿的晚上,就是在鸣凤死后的第二天晚上,觉慧照例地到了周报社。他看见许倩如拿了一张报纸对几个朋友朗读。她读的是警察厅禁止女子剪发的布告。这个布告他已经见过了,听说是由一个前清秀才起稿的。可是就内容来说,不但思想上十分浅陋,连文字也不通顺。所以许倩如读一句,众人笑一声。
“真岂有此理,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倩如说着,恼怒地把报纸掷在地板上,然后在一把藤椅上坐下来。
“最好把它登在第八期周报的‘什么话’里头,”黄存仁笑着提议道。
“好!”许倩如第一个叫起来。
众人都赞成。不过张惠如又说应该写一篇文章把这个布告痛驳一番。这个意见众人也同意了。大家便推黄存仁写这篇文章,黄存仁却又推到觉慧的身上。觉慧因为自己心里正有满腹的牢骚要找个机会发泄,并不推辞就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取了一张稿纸拿起笔就写。
他先写了一个题目《读警厅禁止女子剪发的布告》,然后继续写下去,他时而把笔衔在口里一面翻看布告。众人都围了桌子站着看他写。他很快地就写完了。文章并不长,由他自己读了一遍,众人说还可以用,黄存仁又动笔改动了几个字,便决定编在第八期周报的第一版上面。只有吴京士,一个年纪较大而且比较谨慎的社员说过一句话:“这一下恐怕会把鼓打响了。”
“不要怕它,越响越好!”张惠如兴奋地说。
第八期《黎明周报》在星期日早晨出版了。午后觉慧和觉民照常到觉新的事务所去。他们在那里坐了不久,觉慧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周报社里来。张惠如、张还如、黄存仁和另外两三个人都在那里,他向他们问起这一期周报的销路,他们说还好,刚才在一两家代派处去问过,据说报一送到,就有不少的人去买。
“你的月捐应该缴了,”做会计的黄存仁忽然笑着对觉慧说。
“明天给你送来吧,今天身上没有钱,”觉慧摸了摸衣袋、抱歉地笑答道。
“明天不送来是不行的啊,”黄存仁含笑地说。
“他要钱的本领真厉害!我也被他逼得没有办法,”张惠如走过来插嘴说,他的三角脸上带了笑容,他拿手指指着黄存仁。“我今天干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今天早晨出来,居然在箱子里头找到一件去年新做的薄棉袍子穿在身上。这个时候穿棉袍子!太笑话了!我姐姐恐怕会疑心我有神经病。我说我冷,一定要穿着出去,我姐姐也把我没有办法。哈哈……”他把众人都惹笑了。他一面笑,一面说下去:“我穿了棉袍从家里走出来。真热得要命!……热得真难受。幸好当铺离我家还不远,我走了进去把棉袍寄放在那里。出来时非常轻松,非常舒服,而且又有钱缴月捐。还如今天没有回家,我刚才在路上碰见他,对他说了,他也忍不住大笑,”他说完又跟着众人笑了一阵。
“那么你回去怎样对你姐姐说呢?”觉慧忽然问道。
“我早想到了。就说后来觉得热了,把它脱在朋友家里。她不会起疑心。如果真瞒不住她,就说了真话也不要紧。她也许会出钱替我取回来,”张惠如得意地答道。
“我真……”觉慧本来要说“我真佩服你”这句话,可是只说了两个字就住了口,因为他看见两个警察走了进来。
“这一期的报还有没有?”那个有胡须的警察问道。
黄存仁取了一份报递给他们,一面说:“有的,三个铜元一张。”
“我们不买报,我们是奉了上头命令来的,”那个年轻的警察抢着说,“剩下的报纸我们都要带去。”他把这里剩下的两束报纸全拿了。
“你们还要跟我们到厅里去一趟,不要都去,去两个人就够了,”有胡须的警察温和地说。
众人吃惊地互相看了片刻,都走上前去,说愿意跟他们去。
“太多了,我说过只要两个人就够了,”有胡须的警察现出为难的样子,摇手说。后来他指出了张惠如和觉慧两个人,要他们跟着他到厅里去一趟。他们果然跟着两个警察走了,其余的人也都跟在后面。
他们刚转了弯,正要走下楼梯,那个有胡须的警察忽然回过头来对觉慧说:“算了,你们不要去了。还是回去吧。”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你们有什么理由没收我们的报纸?”张惠如气愤地质问道。
“我们奉了上头的命令,”那个年轻的警察已经把报纸拿下楼去了,走在后面的有胡须的警察依旧用温和的声音答复他们。他正要下楼,忽然站住了,回过头对他们说:“你们年轻人不懂事,我劝你们还是安分地好好读书,不要办报,管闲事。”他说完就慢慢地走下楼去。他们也回到报社去商量应付的办法。
大家愤激地谈论着,各人提出不同的意见。他们谈了许久还没有谈出结果。另一个警察来了,他送了一封公函来。张惠如拆开信当众朗读。信里的话十分明显:“贵报言论过于偏激,对于国家社会安宁秩序大有妨碍,请即停止发行。……”措辞于严厉中带了客气。这样的封禁报纸倒是别开生面。《黎明周报》的生命就这样地给人割断了。
于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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