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我其谁: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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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我其谁:胡适-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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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威说的这些话,胡适都在课堂上听过。但显然当时的他,这也就是说,在对实验主义开窍之前的他,是听而不闻。胡适在一篇英文的课堂笔记里记着:“意义或理解是建立在事物之间的关联上,就好像益智拼图一样。事物的本身——‘粗犷的素材’——不具有任何意义。”'40'杜威用铁矿石来作比方。那些在山上岩石里的铁矿石,毫无疑问地,是“粗犷的素材”。但在人类发展出技术把它们提炼成铁以及后来的钢以前,它们的存在对人类并不具有任何意义。在那个时候,铁矿石跟其他岩石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岩石而已。换句话说,只有在人类发展出炼铁技术的脉络之下,铁矿石才被人类赋予了新的意义。'41'
我相信任何做过研究工作的人,任何有过搜集、选用研究资料的经验的人,读到了杜威的这个铁矿石的比方,都能心领神会、颔首称是。我们搜集的资料永远是少于图书馆或档案室里所藏的资料,而我们所搜集的资料总是多过于我们所会利用的。这其间牵涉到的是选择;而选择就意味着主题的先导;而主题的先导就意味着脉络的存在;而就在这个脉络之下,我们所运用的资料才被赋予了意义。反之,那些被我们弃置在档案室或者书房资料柜里的资料,虽然作为“粗犷的素材”而言,它们是真实存在着的,但因为它们对我们眼前研究的主题而言是无用和不相干的,它们的存在相对于目前的我们而言,等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换句话说,它们即使存在,也等于跟不存在没有不同的意义。然而,当我们有了新的题目或者新的观点的时候,那些原来被打入冷宫的资料,大可以活蹦蹦地跃然于我们的眼前,让我们不禁浩叹从前的有眼无珠。试想现在研究性别、身体、边缘人、被压迫阶级的学者搜集选用的资料,就是被重新挖掘、赋予意义的资料。这就在在证明了杜威的洞见:“所有可知的对象,都不是独立于认知的过程以外,而都是属于我们所作的判断的内容。”'42'他又说:“如果观念、理论是待证的,是可塑的,是必须能曲能伸以便与事实吻合的,我们同时也不能忘记:‘事实’并不是僵固的(rigid),而是可以有弹性(elastic)来跟理论作接应的。”'43'
杜威还有一句说得更为明白的话:“事实可以是事实,但并不是我们手头所要作的研究的事实。然而,在所有的科学研究里,当我们把它们当成事实、素材或事实的真相的时候,那就意味着它们已经成为我们所要作的推论研究的相干事实。而这也意味着,如果这些事实在我们作研究规划的时候就已经在列(不管是多么地间接),他们本身就具有逻辑上的理论意义。”'44'前一句话,一语道破并非所有事实都是相干的事实的道理。后一句话更重要,他一言以蔽之,打破了事实与理论的二分法。他说明了不只是理论和事实是相生相成的,而且事实本身也涵蕴着理论。换句话说,在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论之下,“事实”是被动的、静态的,是坐在那儿等着人去发现,然后拿来证明假设或理论的。杜威的看法则不若是。“事实”不是“僵固”的,是“可以有弹性来跟理论作接应的”,是我们在作假设的时候,就已经判定为“事实”,就已经混凝于待证的假设里,成为进一步研究的工具。
杜威的这些观点,当然是当时的胡适所不能理解的。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地说,也是后来自认为是杜威实验主义的信徒的胡适所不能理解的。原因很简单,他思想里的“黑格尔的沉淀”就是一个重要的因素。然而,更重要的,是我们在下节要分析的他思想里的实证主义的精神。胡适思想里的实证主义,会随着岁月而日益深固,以至于到了他笔之于书、言之于口的俨然是实验主义,而实际仍是实证主义,却浑然不觉的地步。
'1' Hu Shih,“The Reminiscences of Dr。Hu Shih,”p。95。
'2' John Dewey,“From Absolutism to Experimentalism,”The Later Works,19251953'LW',ed。Jo Ann Boydston(Carbondale:University of Southern Illinois Press,198191),5。154。
'3' 请参阅拙著《胡适史学方法论的形成》,李金强编,《世变中的史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页25。
'4'《胡适日记全集》,6:108。
'5'《胡适日记全集》,1:157。
'6'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藏胡适外文档案,E629—inplete manuscripts。
'7'“Proceedings of the Third Meeting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inceton; N。J。,December 29,30,and 31,1903,”The Philosophical Review,13。2(Mar。,1904),pp。176202。
'8' Friedrich Paulsen,“Preface to the First Edition,”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second American edition; tr。,Frank Thilly(New York:Henry Holt and pany,1922),xv; xi。
'9'《胡适日记全集》,1:110。
'10'《胡适日记全集》,1:358359。
'11' Hu Shih,“The Reminiscences of Dr。Hu Shih,”p。46。
'12' Hu Shih to Frank Thilly; January 14,1927。
'13'《胡适日记全集》,1:262263。
'14' 余英时,《重寻胡适历程:胡适生平与思想再认识》,页195。
'15' 胡适,《〈诗〉三百篇言字解》,《胡适全集》,1:229232。
'16'《胡适日记全集》,2:447。
'17' James Creighton; An Introductory Logic(New York:The MacMillan pany,1909),pp。316317。
'18' John Randall; Philosophy After Darwin:Chapters for the Career of Philosophy; Volume III;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7),p。156。
'19' J。E。Creighton,“The Nature and Criterion of Truth,”The Philosophical Review,17。6(November,1908),p。595。
'20' J。E。Creighton,“The Idea of a Philosophical Platform,”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Psychology and Scientifc Methods,6。6(March 18,1909),pp。141145。
'21' Gee Sabine,“The Philosophy of James Edwin Creighton,”The Philosophical Review,34。3(May,1925),p。253。
'22' J。E。Creighton,“Eighteenth and Nineteenth Century Modes of Thought,”The Philosophical Review,35。1(January,1926),p。21。
'23' James Creighton; An Introductory Logic; p。1。
'24' Frank Thilly,“The Philosophy of James Edwin Creighton,”The Philosophical Review,34。3(May,1925),p。217。
'25' James Creighton; An Introductory Logic; pp。205206。
'26' J。E。Creighton,“The Nature and Criterion of Truth,”The Philosophical Review,17。6(November,1908),pp。594595,602。
'27' James Creighton; An Introductory Logic; pp。210211。
'28' James Creighton; An Introductory Logic; pp。272274;胡适,《治学的方法》,《胡适全集》,20:709。请注意,胡适这篇演讲是在1935年,《胡适全集》误植为1953年。
'29' James Creighton; An Introductory Logic; p。276。
'30' James Creighton; An Introductory Logic; p。276;John Tyndall,“Scientific Use of the Imagination,”Fragments of Science:A Series of Detached Essays; Addresses; and Reviews(New York:D。Appleton and pany,1899),p。104。
'31' James Creighton; An Introductory Logic; pp。233288。
'32' 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全集》,1:387388。
'33' 林毓生,《中国人文的重建:评胡适所谓“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形式主义的谬误的进一步说明》,《思想与人物》(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3),页1825。
'34' John Herschel; Preliminary Discourse on the Study of Natural Philosophy(London,1851),pp。198199。
'35' William Whewell; Novum anon Renovatum(London,1858),pp。70,98;James Creighton; An Introductory Logic; p。207。
'36' I。Todhunter; William Whewell; D。D。,An Account of His Writings; with Selections from His Literary and Scientifc Correspondence; II; pp。416417。转引自Laura Snyder,“Discoverers’Induction,”Philosophy of Science,64。4(December,1997),p。585。
'37' William Whewell; Novum anon Renovatum; p。76。
'38' 转引自Laura Snyder,“Discoverers’Induction,”p。582。
'39' John Dewey,“Some Stages of Logical Thought,”The Middle Works,18991924,ed。Jo Ann Boydston(Carbondale:University of Southern Illinois Press,198191),1。159160。
'40' 北京近代史研究所藏胡适外文档案,E062002。
'41' John Dewey,“Introduction to Essays in Experimental Logic,”The Middle Works,18991924,10。344346。
'42' John Dewey,“The Superstition of Necessity,”The Early Works of John Dewey,18821898(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 Il。:University of Southern Illinois Press,1971),4。21。
'43' John Dewey,“The Logic of Verifcation,”The Early Works of John Dewey,18891898,3。87。
'44' John Dewey,“Logic of Judgments of Practice,”The Middle Works,18991924,8。23。
实证主义考证史学的滥觞
我们说胡适的思想里,有他在康乃尔大学唯心论哲学教育所遗留下来的“黑格尔的沉淀”,这并不表示胡适的中国哲学史研究法,以及他的方法论是唯心论的。“沉淀”所意指的是灵感、来源与历史;其存在、其运作,常是下意识的。它并不会规约或局限主人翁在思想上的发展、蜕变与演申。胡适思想里的“黑格尔的沉淀”并不足以妨碍他后来转而接受实验主义。同样地,这个“黑格尔的沉淀”也不影响胡适终其一生服膺实证主义。自从胡适在哥伦比亚大学完成他的博士学业回国以后,终其一生,他都以杜威的实验主义者自居。事实上,胡适思想的精神与其说是实验主义,不如更正确地说是实证主义。胡适是实验主义其表,实证主义其实;实验主义是他的语言,实证主义是他的内涵。而反映胡适实证主义精神的,莫过于他的考证史学。
有趣的是,胡适的实证主义考证史学的滥觞也是在康乃尔大学。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康乃尔的史学教授也是倾向于唯心论的。“黑格尔的沉淀”并不足以妨碍胡适走向实证主义,他的考证史学,就是一个最好的明证。我们在上文提到胡适在康乃尔的时候所选的历史课。在史学方面,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布尔教授。胡适除了旁听过他的西洋中古史以外,还选修了他的“历史的辅助科学”以及“史学方法”。我们在上文引了《口述自传》,胡适说他是在这门课上第一次接触了历史的辅助科学,诸如语言学、校勘学、考古学、考订学等等。
布尔教授(18571938),根据胡适1938年4月24日日记的描述:“此老为最博学之人,而终身不著书,President White'白校长——康乃尔大学第一任校长'比他为美国之Lord Acton'艾克顿爵士',学问太博,故不易下笔著书了。”'1'胡适对布尔教授的描述,是所有布尔教授的学生都心有同感的。他不但博学,而且是一个典型的诲人不倦的老师。他对学生的奉献,据说在康乃尔是一个传奇。他个性之奇,也是一个传奇。比如说,到年老的时候,他还常用四天的时间步行到八十七英里(140公里)外的罗彻斯特(Rochester),目的在一面走路,一面沉思。同时,他也决定把床给扔掉,改为睡在椅子上,以便让他在任何醒着的时候都可以工作。'2'他1881年从康乃尔大学毕业以后,担任白校长的秘书兼其私人书斋的管理员。布尔一辈子只有大学的学位。他没拿到博士学位的故事,是每一个写论文或写书的人都害怕的梦魇。白校长在1884年送他到欧洲去留学。他的计划是要用十六世纪末德国一宗巫师审判案作为题目,在莱比锡大学取得博士学位。谁知,天不从人愿。1886年复活节,当天是礼拜一,布尔在巴塞尔(Basel)火车站等车去往苏黎世。他在候车室的餐厅吃饭。火车来了,他就径自上了车,把他放论文资料的手提箱给忘在餐厅里了。布尔知道谁拾到那个手提箱都等于拿到天书一样,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是这些天书过了七个礼拜才物归原主。等布尔重获他的论文资料的时候,离他原定的论文答辩日期已经太近了,于是他只好放弃了他的博士之梦。'3'他一辈子就留在康乃尔大学,直到1922年退休为止。史丹福大学在1891、1892年曾经两度挖角,但都没有成功。'4'布尔教授是“美国历史学会”1916年的会长。
博学的布尔教授研究的主题是基督教会,特别是基督教会对异端的迫害与摧残。因此,容忍是他研究的一个重要的主题。他不但在康乃尔大学开了一门专门研究“容忍史”的课,也常在大学里专就这个题目作公开的演讲。布尔教授的史学理论相当保守和传统,在他早年更是素朴。比如说,1889年秋天开学的第一天,他对他西洋中古史班上的学生讲解历史的意义。他说历史就是“人类的传记”,而人类历史所彰显的意义,一言以蔽之,就是“进步”。'5'等他思想成熟以后,他的历史哲学倾向于唯心论。1904年3月底,康乃尔大学拉丁文教授顾德曼(Alfred Gudeman)在历史系演讲。他的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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