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双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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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易冷双生花-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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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光水滑的头发,雪白的脸,俊目修眉。淑苇是个细长的个子,几乎与自己一样高。
她曾经是他的妻,是他心头最重的牵挂和最轻飘的迷梦。
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林育森这个婚结得静悄悄的,没放鞭炮更没有请酒。掩人耳目,做贼似的。育森妈觉得有点对不住新儿媳,就又添了一块布料给她。可新儿媳妇好像也不大在意,不是十分高兴但也不是不高兴。
当夜,新娘子洗完了脸,坐在床边解衣服,脱得只剩秋衣秋裤,全然没有一点新妇的羞涩,育森茫然地看着她一会儿,正想说,早点休息吧,她已钻进被子,密密地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茧,脸冲着墙睡了。
育森拿来另一床被,也睡下了。
足足过了有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林育森的新妻子沈慧琴才与他合了一床被,试着把手搁在他的小腹上。
又过了一个月,沈慧琴告诉育森妈,说她有了。
育森妈高兴得差一点蹦了起来,出来进去全不是她那个年比的老太太能有的轻盈与灵利。
但育森与沈慧琴仿佛没有那么高兴,偶尔交换一个疲沓沓的心照不宣的眼风。
学校组织学生下乡劳动,育森病了,起不得床,学校便让他留在了城里。育森足足休息了半个月。
正是江南的雨季。
这突来休息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林育森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看那漫天漫地的雨,在腾起的雨雾里,他家的一扇窗子吱呀地晃。眼见着就要掉落下来,可竟然没有。
下到傍晚,雨奇迹般地停了,出了一轮亭亭的好月亮。
一方月光落在林育森屋内的地上,晃了一晃,也许是风。
那光亮又晃了几晃,就又过了几年。

第二十四章 比目

江淑苇回到原先的村子以后,才发现,她们有了一个邻居。
是一对下放的夫妻。
淑苇母女原先住的屋子给分出去了一半,因着共用一个灶台,淑苇与这夫妻二人常常碰面,却很少交谈。
那男人一把乱蓬蓬的胡子,面目颇有些不善,那女人身量高挑,眉头凝一团大疙瘩,也不大搭理人,在村人面前却十分巴结的模样。
他们两家虽只隔了一层隔光的篱笆,两个来月,却没有说满五句话。
那一回,淑苇下了工回家,正打算收拾了做饭,忽然听得扑咚哗啦的声音,转脸看去,那用来做隔断的篱笆已然倒塌,有人直直地摔进了她的这一半小屋。
淑苇吓了一跳,赶紧过去帮忙。
跌在地上的是那个女人,见淑苇过来,十分慌张,原本就青白的脸色更加地不成个颜色,连连蹭着后退,说着:多谢你多谢你。
淑苇这才发现,她的腿上,穿了双黑色的半高跟的旧旧的皮鞋,还套了一双丝袜,再细一看,一只鞋的鞋跟断了。
她大约是扭了脚了,挣错了几次也没能站起来,只要把双脚往散堆在地上的篱笆里藏去。
淑苇按住她的脚,替她褪下鞋子与袜子,扯了块篱笆裹了,塞进她的床角,那边薇薇早就倒了热水过来,淑苇笑笑对女儿说:刚扭的脚得用冷水敷。薇薇又赶着去换水,那热的舍不得倒掉,全折在一个瓦罐里。
女人忘掉了怕,蜷缩在床角,头枕在床板上,忽地就抽泣起来。
淑苇替她做着冷敷,突然说:“从前我家不远,有家鹤鸣鞋店,那里卖的鞋子真是好,真是养脚,样子也好。上海一出新样子,那里就有了,当年我们单位,多少人,工作一年积点钱,就想着在那里买一双鞋,后来店子改了名了。”
女人撑着头,没有回答,想着一重又一重的心事似的。
第二天,他们两家合力,又将篱笆修补好了,下了工做饭的时候,在灶头遇上了,女人冲着淑苇笑了一下。
乡间的晚上总是冷的,淑苇与薇薇正拥被坐在床上凑着蜡烛看书的时候,听得篱笆上有悉索之声。
一只手伸过来,手里攥了一个土豆。
淑苇笑起来,也不拿过土豆,只捉了那只手,握了一会儿。那手挣了两挣,摸索着把土豆放进淑苇手里,缩了回去。
这之后再遇到时,女人依旧面无表情,低头匆匆走过,倒是那男的,有时会冲着淑苇母女露一点好脸色,一点点笑意掩在一把大胡子里,十分模糊。
难得一个休息日,两家人都没有去镇子上,天暖起来,屋前有好太阳,薇薇坐着,在宣纸上勾一组工农兵的肖像。
宣纸是育森寄过来的,寄到时已折得不成样了,淑苇用石头垫着旧衣服压了好多天才能用,薇薇爱惜得什么似的。
同宣纸与毛笔一同寄过来的,还有育森给淑苇的一封信。
育森说他对不住淑苇。
半年前他结了婚了。
他说,得成比目何辞死,他还不如比目鱼。不过,他愿意这么赖着活着,也许有一天还可以看见淑苇母女。
尽管他心里头觉得那一天隔了山隔了水,在那看不到摸不着的地方。
淑苇给育森回了信,可是,她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可以收到。
那邻居家的男人袖着手,走过来,站着看了一会儿薇薇画画,又踱开了,过了一小会儿,又踱过来。
晚上,那男人忽地扒了那层篱笆伸过头来,叫了一声江老师。
林育森接到江淑苇的信时,正逢他的新妻子沈慧琴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育森妈简直高兴疯了,掏了老本出来在自家摆了两桌酒,人来得多,屋里坐不下,摆到了院子里,正经请了饭店里的大厨来掌的勺,窄而暗的过道里全是油烟香气,院子里挤满了吃酒的亲朋,人小孩子家爬上院墙,骑在上头向院里张望。
那小婴儿被抱了出来,一床里外簇新的小被子打了紧紧的一个蜡烛包,孩子的妈头上包了头巾,人也白胖了不少。
育森妈连忙赶上前把孩子接了过来,众人围上去看,都说孩子像妈,儿子像妈是有福的。育森妈的脸笑成了一朵菊。
林育森在读江淑苇的来信。
淑苇在信里头说,恭喜他,保重身体,还有,原先那个旧的藤箱里头,有一块新布料,你做条裤子正好,还有两斤新的毛线,送给新娘吧。
育森,淑苇写:只要你平安,朝前走吧。薇薇很好,是你的好女儿。
院子里人声喧腾起来,原来是小婴儿打了一个大呵欠,扯得小小的一张脸十分有趣,大家快活地笑。
林育森推了门走出去。
沈慧琴迎了上来,拉了他坐在主桌。她的手心潮乎乎地,有点抖,不住地侧过脸来看他的脸色。
育森拿了酒杯向人敬酒,她忙接了过去,说育森的肝不好是不能喝的,自己可以代酒。说着真喝了一杯。
育森对她微笑,她也微笑,笑里总有些惭惭的。
育森想,他并不怪她。
因为他并不爱她。他知道她的心里有别人,他的心里也装着别人,那个别人的心里何尝不装着一个别人。这都是不能说与别人听的。
育森突然灰透了心,只觉得一院子的人声酒气扑头盖脸地压下来。
林薇薇开始学画了。
他们的邻居原来竟然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专攻工笔花鸟。他对江淑苇说,看了薇薇随意的画作,觉着这小姑娘挺有天份,若有兴趣,他可以教她学画。
自此之后,每到晚上,江淑苇会扒开那道用隔断用的篱笆,挪了小桌子过来,那男人便教薇薇学画。
学完了,再把篱笆合拢来。
江淑苇的心里藏了这样一种隐密的快活。
江淑苇以为日子兴许就会这样过下去了,她会在这里生根,成为一个地道的农民,上工下工,守着一个小屋,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薇薇可以学得一技之长,将来或许会有用。
林育森家的大头儿子会走了,会跑了,会说话了。
这样健壮的永不知疲倦的小东西,从院子那一头咚咚地跑过来,一下子冲进林育森的怀里,冲得他几乎要向后翻倒,育森抱起他,看着他那张酷似沈慧琴的脸,小东西啵啵地对着他吐着泡泡。
学校里有老师临产,林育森临时被调去代课,教一个班的语文。他知道如今有老师偷着给一部分安份的学生教一点课本以外的东西。可是他不敢,他是一只疲了乏了的鸟,听得弓声也懒得飞起,何苦再去出那种头惹那样的事。
他只照本宣科,第一课:毛主席万岁,第二课: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课: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第四课:爸爸是工人,为革命做工。第五课:妈妈是农民,为革命种田。沉闷拖沓地读,下头一片嗡嗡的说话声里,有几把清脆的童音跟着拖沓地读。
他也并不教他的儿子那个小东西识字,完全不象当年对薇薇。
薇薇给他来了信,里头夹了她的画。很成样了。于是林育森又多多地买了宣纸笔墨给她寄过去,很不好买,品质也不是很好,总还可以用。
江淑苇的邻居夫妇俩分开了。
那个女人不知通过什么门路,办了回城的手续,其实也并不是回到南京,是去南京的郊县,到底算是回去了。
是坐了牛车走的,走时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了下来,只一带了两件随身的衣服。呱嗒呱嗒的牛蹄子声儿里,车子慢慢地远了。
走前女人说了,两个人算是散伙了。
世道不好,人人只得自顾自。
只剩了那男人在,衣着更加邋遢,时而三餐不继,淑苇有时帮他一把,村里便有人笑说,还不如搭着伙过算了,反正都是黑的,谁也别嫌谁。
不久便有流言散开来,说是两个人早就不分你我地过在一处了,连那小姑娘都亲亲热热地认了新爸爸。慢慢地又有人说,其实两个人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原先的那个老婆也是气走的,现在可称了他们的心了。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不言不语好脾气的江淑苇会有这样惊人的表现。
她在田头歇午,正吃着一块饼,听得有人在说,晚上也不必扒墙了,那道篱笆也拦不了众人的眼。说不定,连大带小一块便宜了那个老黑。说话者的声音不小,她们并不怕江淑苇听见。
江淑苇突地从地上跳起来,直直地冲着那说话的人扑了过去,她们抱成一团,缠在一处,彼此揪着彼此的头发,啪啪地抽打对方的脸颊。
江淑苇很快地被打倒,可是又很快地挣扎起来,又扑上去。
有人叫来了支书,支书是个大个子,也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来拉开。
江淑苇脸上早挂了彩,鼻孔里也流了血出来,头发散乱,衣襟撕坏了一块。
江淑苇突地咧开嘴,温文的脸上漏了一股粗嘎嘎的笑出来,那笑在脸上荡开来,叫人看得呆了,好像有另一个江淑苇从这个女人的身体里窜将出来,站在这里,什么都豁得出去。
江淑苇自个儿和了黄泥在屋里头垒起一道墙。
却把小桌子搬到屋外,村里人便时常看见那个男人地在那里教小姑娘画画。他越发地脏像,常常嘻嘻笑,那件袖口都泛了油光的棉袄一穿就是大半年。教画的时候更显得有点疯疯颠颠的,那小姑娘倒一点不怕他。
林育森有很久没有给江淑苇母女写信了。
他病了。
起脸只是无端端地觉得累,连喘气都累,脸色不好。他的妈他的妻想着他还是老毛病,这样的慢性病,自然是用中医慢慢地调理得好,育森原本身体就不大结实,中药也温和些。
育森便吃药,沈慧琴熬了端到他眼前,一碗又一碗,浓黑如墨,有时觉得好一些,有时坏一些。
好不到哪里,坏似乎也坏不到哪里。
那天是星期天,沈慧琴带了儿子出去,育森妈坐在院子里捡米里头的砂,做了一会儿活,她回头叫儿子出来晒晒太阳,林育森拿了小凳坐在母亲身边,帮着她捡米。
难得这样好的冬天的太阳,也难得母子俩能够独处,悠悠地说着话。
日头慢慢地移过来,打在林育森的脸上,他的妈正好一抬头看见,惊叫起来:“育森,你的脸怎么这么黄?跟……”
她想说跟黄草纸一样。没说出口,吞回了肚子里,手上一抖,竹匾里的米撒了一地,邻居偷养的大芦花立刻冲了过来啄。
沈慧琴陪着林育森去看西医,进了医院医生便坚决地叫他入院。一住就是三个月。
江淑苇在来年开春的时候,终于回到了南京。

第二十五章 重逢

春天来的时候,林育森在医院里住了有三个多月了。
连春节也是在医院里头过的。
那一年的春节倒是难得的好天气,也不冷,有风,可是拂面不寒,柳枝竟然在一月底就冒了一点点米粒子似的细芽,远了看去,一蓬一蓬轻烟似的绿,一晃眼好像又褪了那颜色,再一晃眼,又是一阵子绿色飘过。
育森妈直说这是好兆头,这说明育森的病很快就要好了。
年里头那几天,沈慧琴基本上都在医院里面陪着育森,从不敢带那小孩子来,育森坚决不许,怕过了病,育森妈抱着孩子来看过他两次,隔了玻璃老远的叫育森看孩子两眼。育森看过了,回到床上坐着,看到沈慧琴低着个头,头发披下来盖住了眼睛,那是有点油腻腻的头发,慧琴是老城南家里的孩子,相信冬天是不能多洗澡的,麻烦,况且也怕伤了元气,这点很对育森妈的心。育森想起多年前,江淑苇,无论多冷的天,也是要两天上就洗一回澡的,惹得妈没少说她,穷讲究,费水又费煤。可是自己总是向着她的,若是好天,还会帮着她一起洗,她头发很厚实,不大容易干,洗完了,淑苇爱在脖颈间扑一点痱子粉,粉粉的一块,略近一点就可以闻得到那香气。
林育森闭上眼睛,因为刚才在阳光里望得久了,眼底是一片粉嫩的红颜色,里头浮出江淑苇的脸来,还有林薇薇的。
她们有很长时间没有信来了,也不晓得最近过得怎么样。
林育森料不到她们竟然在不久之后回城了。
那个时候,正逢沈慧琴向他提出离婚的事。
沈慧琴熬得有点绝望了。
林育森是个好男人,沈慧琴明白她这一辈子不大可能碰到比林育森更宽和更好脾气的男人了。可是这个男人太让人绝望了。不是他的病让人绝望,只是他这样地拖沓这样地沉重,拖得一份日子也漫无边际地长,头顶上的那片天似乎永远阴着。
沈慧琴有时陪床时困得受不住会挤在他的病床上睡一会儿。她在黑暗与寂静里头想起她头一回见到他,他还是有一些年青男人的端正的,读过书的人,有一点绵软的诱惑,尽管那个时候的沈慧琴,有男人愿意她便可以和他结婚,但心里还是有些微的庆幸的。
这一刻,沈慧琴觉得自己的心里头长了一把蓬勃的草,疯了似地漫延,她慢慢地挨近他的身体,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溜。
那身体瘦得摸上去像风干的腊肉,贴着骨头,沈慧琴略一动,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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