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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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情事-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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僮讨来那件旧袍——女人总是这么傻的。
不大一会儿工夫,两队身着湖青色绣金边衣裙的舞姬,手持红叶枝条,踏着节拍鱼贯而出。她们表演的是新近排练的舞蹈《红叶贺》,以繁复的队形变化演绎秋天少女思春的心绪,配合着手中的枫枝摆出各种美丽的图案。那曼妙的舞姿、缤纷的红叶,在秋阳的照耀下,分外地动人,让阿茉感慨到流下了泪水。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借着起身的时机,用衣袖拭去了泪痕,然后她款款走出内堂,站到回廊下,以便更清楚地欣赏歌舞。宾客们为了表示敬意,纷纷端肃了仪容,但是对于这些,阿茉是不留意的,她凝视着团团起舞、轻盈流畅地跳跃着的舞伎们,思绪不知不觉飞到了自己青春年少的时候……
初秋的阳光慷慨地洒在她的身上,她不知道她沐浴着阳光的侧影是多么娴雅美妙,她的睫毛上被洒了一层淡金,映衬着她光洁的额头,显出圣洁的光辉。她微微前倾的身姿,像极了一只想要振翅飞去的天鹅,美得令人心碎。
夏侯颇本就随时关注着垂帘处的,阿茉一出来,他的目光便胶着在她的身上,对于他亲自调教多日的歌舞是否尽善尽美,竟不再稍有挂怀。有时,他自己也很是诧异自己的这种迷恋,但是,他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他活着只是为了她而活着的,不论付出什么,也不论要做出怎样的牺牲,犯下怎样的罪过,他都义无反顾,如同飞蛾扑火。
他正自遥遥凝望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沉着的声音响起:“好呀!‘体如游龙,袖如素蚬’,汝阴侯家的歌舞果然是名不虚传!”这是世间唯一能令他戒惧的声音,他激灵了一下,醒过了心神,连忙起身,率领众宾客拜伏于地。
皇帝刘彻带领着清河王刘方乘和一大批侍卫大步进来,他穿着玄色绣金色蟠龙的衣袍,头戴金冠,显得神采奕奕。他如今虽还不满二十岁,但是已经收服了朝野的人心,可谓事事处处志得意满,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流露出上位者的尊贵与威权。
皇帝驾临,原先溪流边上为着附庸风雅而随意摆设的座位自然不再合适,好在公主府的侍女们接驾的次数多了,此时便指挥着僮仆迅速而有序地打开正殿,摆设桌椅,重开酒席。皇帝东向坐,清河王南向坐,阿茉北向坐,夏侯颇西向侍。
皇帝命众宾客无须拘束,跟方才一样从容取乐就可,众人恭敬谢恩,哪里敢放肆,偌大的庭院中鸦雀无声,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阿茉命十二个年轻侍女捧金盘进美酒佳肴,向皇帝致意,皇帝的眼角眉梢露出了笑意,筵宴上的气氛才渐次活跃起来。
皇帝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歌舞,眼神却在不断斜睨着夏侯颇,近来他越来越看不惯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若说从前曹时也令他厌憎,却是隐隐的藏在心里,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如今他却掩饰不住自己对于这夏侯颇的恶感,如同一块从不敢揭开的幕布,突然被揭开于光天化日之下,反而就无所顾忌了,偏要让他猜猜自己有多么的恨他。
《红叶贺》舞罢,夏侯颇又召来歌姬们,演唱古歌《鹿鸣》,旧词新曲,在潺潺流水声中,婉转悠扬:“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一唱三叹,余音袅袅。歌罢,夏侯颇捧起酒盏向皇帝敬酒献礼,皇帝微笑着饮罢,不经意说道:“汝阴侯原本精于音律,如今将朝政丢在一边,专心于室家之乐,果然颇有建树,府中歌舞俱佳,足以娱乐嘉宾了。”他这样寓贬于褒的揶揄夏侯颇玩物丧志,夏侯颇心中不快,面上丝毫不露,只圆滑地笑道:“臣无能,不堪重任,也只好调教府中的家伎,闲取乐罢了。倘能不污圣目,颇之心愿足矣。”
皇帝接着笑道:“妙虽是妙,比起馆陶长公主府中的歌舞,犹似嫌不足。姑母府中的歌舞据说都是那位色艺双绝的董君所编排,朕前日倒也曾一见,果然精妙绝伦,汝阴侯不及呀。”他这却是把夏侯颇与倡优佞童相提并论了。夏侯颇暗恨,口中只是一味谦退:“臣府中的歌舞,哪里能与长公主相比,倒让陛下见笑了。”夏侯颇虽屡受刁难,倒是举止从容,既虔敬恭顺,又不卑不亢,言辞礼节得体地应对着,很少有困厄的时候。
他俩这样言辞中暗藏机锋,面上却都是笑容可掬,在旁人远远看来,君臣和睦,其乐融融,坐于旁边的清河王和阿茉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清河王一向疼爱阿茉,与夏侯颇也交情甚好,听着皇帝犀利的言辞,他如坐针毡一般的难受,但是他是个谨慎老实的人,心实口拙,不知该如何圆场。而阿茉在一旁听着皇帝难为自己的夫君,却似与己无关一般,只静静地观赏歌舞,并不插言。坐在她对面的清河王心中暗暗埋怨:自从先驸马曹时殁后,阿茉竟似换了个人,怎的失了魂魄一般,没了从前的灵气与温善?倒似一个冰雕玉琢、却少生气的美人塑像了!
皇帝也在留心阿茉的脸色,他自然比清河王还要清楚阿茉的变化,每见一次阿茉诸事无心的神情,皇帝心中的歉疚便增上一分。
酒过三巡,夏侯颇又命乐伎奏乐,清河王笑问阿茉:“方才那《红叶贺》与《鹿鸣》,愚兄以为已经是尽善尽美,不知阿茉可还留着什么好的,没舍得拿出来吗?”阿茉淡淡笑道:“我哪里知道?都是他安排的呢。”她这样脱口而出的亲昵语气,惹得清河王笑了起来。
一时乐声由缓转急,终至纯用鼓音,声声急促昂扬,一队精赤着上身,腰缠红锦带,下着洒金灯笼裤的西域力士踏着鼓点,举着一个红漆点金叶的大托盘,风一样卷进园中。托盘被高高举着,隐隐托在上面的是一簇轻纱。
十二个西域力士全都金发蓝眸、面孔深刻,与中原人迥乎不同。他们强健的体魄,赋予了他们的舞蹈以雄浑刚健的力量,他们随着鼓点熟练地挥动着臂膀,踩踏着节拍,忽快忽慢,整齐划一,却不显呆板,只让宾客们的心随着鼓点昂扬起来,砰砰地像是要跳出胸口。
忽然,一个力士猛得跃起,一把扯下了托盘上的轻纱。鼓声戛然而止,轻柔舒缓的琵琶声袅袅地飞扬开来,一个蒙着面纱的少女盈盈地在托盘上舒展开腰肢,像婴儿在母亲的怀抱中醒来,那样的纯洁生动。她跳起舞来,用她的手指、小臂、酥胸、纤腰、美臀、长腿,一点点演绎着一个女人的成长,那样的热烈,又是那样的纤柔,她没有一句歌词,但是宾客们却在她的舞姿里看懂了她所有的悲欢离合。在某个特殊的时刻,她不再是个舞者,而更近似一个精灵,左右着观舞者的情绪,使他们忘掉了一切烦恼,只投身到了她的舞姿所幻化出的仙境之中。
当琵琶音稀,舞蹈的少女重又伏倒在托盘之上,陷入沉睡之后,众人还是痴迷在方才的意境之中,久久难以自拔。直到力士们又风卷残云一般地像来时那样退下去,赞美声才惊雷似的炸响开来。
皇帝与清河王全都赞不绝口,皇帝命那献舞的少女上殿,要亲自赏赐于她。阿茉方才尚在狐疑,此时突然有了一个令她震惊的猜想,她有些愠怒地看向夏侯颇。但是情势已不容许她阻止某些事情的发生:献舞的少女果然就是卫子夫,她已经除下了面纱,露出自己姣好的面容,那舞蹈的魔力犹在,无形中更增加了她的美貌。
皇帝目光炯炯地盯着子夫,半晌才笑道:“不曾想皇姊身边竟是卧虎藏龙,一个小小的侍女竟也有这样不凡的舞技!”阿茉无奈地答道:“这只是这婢子顽皮,偷偷学舞,屡禁不止,倒让皇帝见笑了。”皇帝接着说道:“我身边却没有这样的可人,不知皇姊舍得割爱吗?”阿茉犹豫了一下,她有心拒绝,可是子夫哀恳的目光终是让她心软了,她淡淡答道:“这是她的造化了。”子夫深深地伏下身去,向阿茉和皇帝行大礼,感激的泪水洇湿了青石铺砌的地砖,阿茉扭过头去,不忍心再去看她。
这场酒宴因为皇帝的到来,真是尽欢而散。看着宾客们携着歌舞伎们送上的红叶,披着夕阳,三三两两翩翩离去,那场面真是好看。更有那东方朔醉得不省人事,将红叶插在帽子上,潇洒中透着滑稽,摇摇摆摆,在小僮的搀扶下,迤逦而归,皇帝也不禁哑然失笑。
阿茉夫妇亲到府门口送皇帝登车,子夫与皇帝同乘,在送子夫上车时,阿茉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嘱咐道:“从今往后,好自珍重,若受委屈,不要忘了还有我……”话说到一半,她已是哽咽难言,子夫更是哭得泪人一般。
看着车驾远去,夏侯颇才走上前来宽慰阿茉。阿茉自婚后从未给他脸色看,此时却朝着他疾言厉色起来:“子夫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我待她如同姐妹,你却怎么自作主张,将她送到宫里去?”夏侯颇心中自有一个成算,但是他却不能对阿茉言明,只是打折起百样温柔言语来安慰她,阿茉久久不能释怀,她怨恨道:“宫中皇后跋扈,皇帝又天生薄情,子夫身份低微,除了一点儿姿色,并无半点依凭,你要她如何过活?我从那里面出来,有何不知:幽深的宫闱,无边的孽海,最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只可怜子夫还对皇帝存着痴想……”她不肯轻易原谅夏侯颇,好些天不去理睬他。
好笑的是市井间流传的却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平阳公主为了取悦皇帝,将府中的美人献给陛下,送美人上车时,还执手嘱咐:“去吧,努力加餐,倘若有朝一日富贵了,可别把我给忘记了!”这个故事引起了阿娇皇后的极端愤恨,阿茉听说后却只是无所谓的一笑了事。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个人都在等待


武帝建元三年,秋末。
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从来都为平头百姓所津津乐道,但是真正的凤凰一定是不喜欢的。所以皇后阿娇听说子夫进宫的事情之后,虽然因为矜持于身份的缘故,没有直接去找子夫的麻烦,但是子夫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主要原因是,皇帝带她回宫不久,就传来了与匈奴之战无功而还的消息。皇帝心情不好,自然没有心思流连后宫,没过多久,就把她丢到了脑后,完全忘却了。
主管太监张顺最会看主人的眼色,然而皇帝对女人的忽喜忽厌、皇后对子夫的嫉恨、长公主的骄横和平阳公主对子夫的不时存问,凑在一起给他出了个难题,几个主子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他权衡再三,便把子夫派到远离明光殿的偏宫里,打扫庭院。这样既不碍着皇后和长公主的眼,又不会过于得罪了平阳公主,也预备着有朝一日,皇帝想起这个女人来,他可以顺顺当当地把人交出来。
晨光中的建章宫里,梧桐树的叶子斑驳了一地,厚厚地铺成了一条地毯。子夫穿着下等宫娥的绛红裙衫,挽着如意双鬟,没有任何的装饰,素淡清瘦,她手中执一把竹枝扫帚,唰唰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发出单调的声音。这里人迹罕至,然而宫中的规矩却是丝毫不允许走样的:地上不能有一片落叶。所以自入秋以来,各个殿阁的下等宫女就扫啊扫啊……子夫一边扫,一边想:若是公主见得这般黄叶舞秋风的景象,定然会让留着落叶,踩在上面沙沙的响,别有情趣。她抬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扫过的庭院,空荡荡的,意境全无,一阵风过,几片桐叶悠悠落下,孤零零地躺在当地,不胜萧索,子夫不由得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阿茉进宫向母后请安,特意来看她,见她处境如此凄凉,便要带她出宫去,子夫只是摇头,她对阿茉说:“奴婢从前觉得陛下是那样的尊贵,而自己卑微得蝼蚁一样的人,哪怕能得陛下垂目看上一眼,此生便不算虚度。如今能得为陛下舞上一曲,同车共乘一次,兴许一生的福分都用尽了。便得在这偏宫中冷落一生,究竟离陛下近些,也觉得心中安稳喜乐。”阿茉见她如此痴心,只得罢了。
夏侯颇听说了这番言语,倒没有想到子夫是这样性气的人,反比从前高看她些,时常派人给她送去日用衣食,并转托宫中熟识的内监宫妇照料于她,所以子夫虽然孤清,却也没有太吃苦头。
然而自那日之后,阿茉一直冷淡着夏侯颇。虽未再责备他,但是想起当年卫娘的托付,便觉得自己有愧于卫娘,没有将子夫照顾好。她想若是曹时,必不会把子夫送去讨好皇帝,这样一想,越发气闷,便借口身体欠安,不再与夏侯颇同宿,夏侯颇近日只得独寝于书房,有时孤枕难眠,便饮酒解闷,时常沉醉。
在这样一盏孤灯、一壶清酒的夜晚,有时星光虫鸣会引发一些很奇怪的联想,他想起自己从前的抱负,在遇到阿茉之前的那些雄心,现在想来都可笑到一文不值。他此生的全部意义,都是从看到阿茉的那天起才开始的。从这一点上说,他倒是与那子夫同病相怜。如果没有了阿茉,他会怎样?他难以想象,那是比死都难当的吧?所以他才会不择手段,他从不后悔。
那天阿茉气极时,责备他是狠心的人。他后来想,不错,自己就是一个狠心的人,只除了对阿茉,他对其他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是狠心的。他想曹时就是因为不够狠心,才会是那样的结局,也只能是那样的结局,他浅笑了一下,又饮下一杯酒。
清晨去上朝时,他特意绕道从蓼萧阁旁经过,只为出门前,能尽可能地接近她一些,聊慰于心。不想阿茉却早早地起来了,立在回廊里遥看远处的寒林出神。他看见阿茉披着玄色绣金丝凤鸟的深衣,没有系带,就那样萧散随意地让衣角披垂到地面上,扇面一样地铺开,乌木一般的秀发遮掩着象牙般的颈项,一只纤纤素手搭在雕花木栏杆上,背景是高远空旷的清空和萧疏的秋林,那样明净淡泊的景致中,有那样沉静娴雅的人物,若非是人物本身气质高贵、宁静冲淡,则实在配不上这幅天然图画。
阿茉是背对着他立着的,他看不到她的神情,然而他却能猜测出阿茉的神情全是思念。他知道她思念的人儿不是他,就好像午夜呓语时呢喃的名字也从来都不是他。但是,好在现在只有他在她的身边。他一向有耐心,善等待的。曾经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便不在乎等待这样短短的几天了,因为他知道阿茉不会长久生他的气,她一向是善于把握分寸的。只要自己在合适的时机以合适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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