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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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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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我。”她说。
仅有千分之一秒的挣扎,他深吻下去。
她只能感到幸福。他是爱她的,他们有整整四年的深厚感情。从第一眼见到这个男子,她就知道自己沦陷了,只是没想到陷得这样深,再也不能自拔。哪怕与家庭决裂,她也一定要得到他,得到他全部的爱。
在他放开她之前,她舔抵他的喉咙,狠狠咬住一口。一个鲜明的牙痕便如同她对他的爱,疯狂,充满嗜血般的占有欲。
他了解她的报复,这段日子她受的感情煎熬比他受到邻国武力威胁的煎熬更甚。
通往苏台德地区的火车隆声驶进迷茫般的大雨。
他不能把他们当做敌人看。因为大家同属于一个国家,并将为这片美丽土地的命运共同负责。但是德语日耳曼人毫不避讳的纳粹主义言论让他一路阴沉着脸,哪怕身旁是对他寄予厚望的恋人。她正浓情蜜意地依偎着他的肩膀。
她的头枕在他肩上如同一种沉重的压力。
他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仿佛寻求释放和解脱。
车厢之间的狭窄连接空间也挤满了人。烟草味道浓郁仿如烈酒令人窒息但是又刺激神经,而不说话的人各个脸上沉闷而麻木。
就是那么一个闪神的瞬间,弥蒙的烟雾之后,他见到黑色的头纱从那些面无表情的脸的缝隙间穿过。
琳达的妈妈!
他早该想到,奥地利被吞并后伊莉莎女士已经不能自如来去维也纳。这个神秘的女人,没人清楚她究竟在做些什么,所以才惹出一些风言风语,以至琳达的身世遭人质疑。
而此时她出现在苏台德?
这时期实在敏感,他不能不多心。尤其苏台德德意志党人的间谍何其多。搜集军事情报的,暗中破坏爱国活动的,制造事端为希特勒提供非难口实的,数不胜数。
他的目光几乎违反物理规则成了复杂曲线,遥远望见伊莉莎和一个身材敦实的男人背影对坐在另一节车厢中段。
如果是单纯的风流韵事倒不干他的事。他甚至默默希望她为琳达寻一个好爸爸。
琳达,他想象不出该如何形容她在自己心目中越来越突出的地位了。所以他不能再想。她是他的珍珠也好,玫瑰也罢,终究要离开他的视线的,像他偶然走进了她的生命一般,哦不,他觉得一定是她走进了自己的生命。
求婚过程顺利得难以置信,除却他说了一个该死的谎言。
“你是什么反纳粹组织的骨干分子吗?”
“不是。”
他坚定地回答。
伊莉莎机敏地发觉自己遭到了跟踪。她戏耍对方,从一个小酒馆到另一个小酒馆,与她对过话的人不下五十个,每一个都普普通通而细看起来也有不寻常,就让那名不够老练的跟踪者迷失吧。最后,她不再为难他,径直走过去戳穿这场把戏。
“晚上好。”
她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这是前日该死的大雨后遗症。
她优雅入座,并不看他,却知道那顶黑色宽沿帽下白皙的半张脸正不知该酝酿何种表情。
半晌,对方脱掉帽子,谦和有礼地道:“晚上好,伊莉莎夫人。”
酒馆的环境闹腾腾。门外又开始落雨,有不少人急匆匆挤进来,带着阴冷的湿润之气。
他想起那日火车上所见,若有若无地试探。
“请恕我直言,夫人,琳达过于孤单。她需要一位好父亲和……充满人气的家。”
他隐蔽地指责伊莉莎长期将琳达独自丢在家中的行为。想到哈里死时琳达如何自己一人忍受那样的剧痛,他就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掏出一包香烟,拆封,递给他抽出一支。最近的压力之下,许多人都开始吸烟。但他看得出来,她一直如此,只不过在琳达面前从不吸烟而已。
缭缭绕绕的烟雾遮挡着她的面容。
“你是说,我应该结婚?”
“难道您没有这样的考虑么?”
“可我唯一想嫁的人是,琳达的爸爸。”
她的语气,神态,无一不让他惊讶,因为她如此清楚地表明,她从未嫁过琳达的爸爸。
她并不意外他的吃惊,露齿一笑。
“为了琳达,你会保守这个秘密的,对么?我知道你向来是位非常好心的青年。”
那一刻他脑中转过许多的念头,最后仿佛认定伊莉莎是琳达爸爸的情妇,而他冲动地说出违逆道德的话。
“那就想方设法嫁给他!夫人!”
琳达可以拥有幸福完整的家!
然后他看到了什么。
烟雾也无法隐藏的颤抖,在那瘦削的肩膀,和细长的指尖。
她的香烟掉在了桌面上,她慌忙低头去拾,然后既不再吸一口,也不摁熄它,只待灰烬静静落下。
他见到了何其相似的表情,深切又绝望,不能自已,与她每一次盯着琳达时的表情完全相同。那种哀婉,与其说是对着琳达,更像是对着另一个人。
“已经没有机会了。他死了。”
他刚刚替琳达生出的一点儿希望猛然被扑灭了。
试探这个女人有无间谍嫌疑的初衷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心底里深深不愿将琳达的妈妈看做值得怀疑的人。她是琳达的命。
深夜和一位漂亮寡妇共同回家的这一幕直接撞进了海蒂的眼里。他没有想到她正等着自己。面对那张满是怒气的俏脸,他突然觉得心烦意乱。他只简短解释了几句,事实上很多时候他在干的事情并不能告诉海蒂。
他们没有吵架,海蒂甚至没有使性子。她只是平静地离开,订婚仍会按计划进行。
夏季过去了。他如所有被动接受命运的人一样,忙得不可开交。订婚没有丝毫缓解他们之间别扭的气氛。而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方面。
慕尼黑会议时,举国上下群情激奋,他决心入伍,捷克兵力与防线足够抵挡德军几个月的进攻。如果加上任何一个盟国的参与,德国未必能取胜。他不相信如果战争真的打响,所有大国都能置身事外。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成为寡妇。”
他这样对海蒂说,他相信战局几个以月后自然会见分晓。如果那时自己还活着,无论作为亡国奴还是自由人,他都将和她结婚。
她最近变得异常沉闷,而他未注意到。
“你爱我吗,亲爱的?”
她决定最后一遍也是第一遍问这个问题。
“当然。”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她,而是眺望窗外街上的情形。
但是政府最终屈服了。这个国家四分五裂。只剩少得可怜的地区仍然在虎视眈眈之中。他似乎见到了那不可逆转的命运,痛苦得无法说出一个字,唯有更加坚决地斗争。尽管被希特勒许可的新政府环境已经使这种斗争既艰难又充满危险。德国人的第五纵队无孔不入。总统辞职以后迫于危险流亡西方。
圣诞前的大雪将世界覆盖得一片静谧和平,是种短暂而虚伪的美。
他与海蒂共度许久以来难得平静的一天。
“我们许久不曾合作音乐了,还是这样完美啊。”
他不由得感慨。
实际上远不完美,他心不在焉,海蒂也好不了哪里去。他的钢琴悲伤绵延,她的大提琴过于强势明亮。
忽然一阵不太流畅的小提琴音从附近什么地方传来,像某个学琴的人正努力练习。侧耳倾听了半晌,他摸着下巴,未察觉自己唇边勾起了满足的微笑。
那是琳达,他曾经送了她一件特别的礼物。许多年里,他都不会知道琳达羡慕能与他合作的人,她渴望站在他身边融入他的音乐,这是一种朦胧而单纯美好的向往。她渴望融入他。
他的柔情没能逃过海蒂的眼睛,她如此厌恶他的陶醉。
海蒂猛地站起来,琴弓不小心狠刮过琴弦,发出刺耳的叫声,如同她的心声一般。
他回过神,终于发觉她的气闷。
“海蒂,你不喜欢她。”
他在她面前永远神经迟钝,然而再迟钝时至今日也早该发现这一点了。
“是的。”
“为什么?”
他下意识地问,见到她的神情一瞬却后悔。他迅速移开了眼,他有什么可心虚的,但他就是心虚。
“因为你喜欢她。”她直言不讳地吐出。
“她只是个孩子,而且又那样可怜,从小便没了爸爸……”
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相当放松,带着世人皆知的怜悯,神经却不由自主地紧张,两只手交握得紧紧的,因为她瞪着自己的眼神如此锐利,仿佛要洞穿他的灵魂般。
“所以你便要做她的爸爸么?”
他诧异地抬眼,对上她写满嫉妒的双瞳方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下一刻从喉咙里爆发出大笑,足足六十秒,而这时间足够她激动地穿起大衣,戴好手套,背上她的琴,随后拉开大门,他才有力气去阻止。
他的一只手抵在门框上,仍然克制不住笑。
他一面笑一面说:“亲爱的……你的想象力能够再丰富一些吗……”
“可以,亲爱的,你只不过是在乎那个小的。你在乎她胜过其他任何人,包括你的未婚妻。”
她看着他变脸,嘴角渐渐扬起得意的笑,内心却在滴血。
“你会为你、的、虚、伪而付出代价。”
甩下这句话,急促的高跟鞋声立刻踏响整个走廊。
而他如同虚弱般站在空洞的门内,久久回味。
代价几乎要了他的命。
他失血过多,躺在无人而潮湿的桥洞底下无法动弹时,脑中浑浑噩噩意识到他们的组织完了。
他的灵魂也许飘向了天际,才能望见如此美丽的河流,一座古老而满是悲怆历史的石桥横亘其上,哥特式的塔,尖尖地刺入灰白的天空,红瓦赭石在无数面德国旗帜背后连绵起伏,随着寂静落下的雪无声哭泣。那是他所能见到的不久的未来。
他的未婚妻,他看见她也戴上了纳粹袖章,正在接受嘉奖。
他的父母离开布拉格,苦难的脸庞面向通往郊外的火车。
从那扇窗口而入,他没有见到他的小姑娘,满世界的萧杀之中,找不见他的金红色头发的姑娘。唯有焦黑的炭在壁炉中冰冷而沉默。
可是,他也找不见自己,墓场里没有刻着“汉嘉·瓦弗拉”名字的墓碑。
他感到剧痛,眼前瞬间由光明缩小为暗淡模糊的一团,然后他意识到什么人正抬着自己。他呻吟出声,一路颠簸过去,尚未完全丧失的神智认出其中的某一人。
间或清醒时,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让他无比心疼。因为,那是琳达的哭泣。
他睁开眼,望着她。俊雅惨白的脸绽出属于他独有的温和笑容,他多想安慰她。
“……你也会死的吗?”她说。
他微笑着,无法回答。
如果他的灵魂再次离开身体,他想从她满是泪水的眼睛进入她的世界,那儿的纯净透明吸引着他,从第一眼便如此。
但愿没有人可以摧垮他的小天使。他向上帝祈祷,慢慢阖上了眼。
毕竟是年轻,他终究恢复起来。第一件事便要向伊莉莎夫人道谢。
“那天若不是您相救……”
她微微一笑,说:“我想一个重伤者很容易认错人。”
“恕我直言,夫人,我一直认为您非常神秘。”
“请原谅,我以为你也同样。但实际上,没有什么神秘,你只是一个普通的爱国青年。”
去伦敦以后,他有幸见到了组织中的另一位逃亡者。
“很遗憾,那个告密的间谍是你的未婚妻。”
“我已经知道了。”他平静地说。
阳光照射泰晤士河的水面发出耀眼的反光,晃着人的头脑昏沉沉。警报就在这时刻突然拉响,于是新一轮轰炸与奔逃开始,一幅巨大的水银镜面从他面前坠落顷刻间碎了一地,在那满世界的混乱与崩溃中,他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浓烟,震耳的爆炸声使他的听觉归于无法感知的寂静,几秒的时间内,他突兀定格,死神的触角从他身旁飞逝而过如四溅绽放的烟花,他的脚下是反射着整个世界的碎玻璃,在故乡,人们把这些晶莹而美轮美奂的物品称为水晶,血与火都倒映其中,虚幻着死亡与美丽,一段血肉模糊的躯体迸射过来将他击倒,那个瞬间他扑面朝下见到自己苍白的容颜,投影在水晶里仿如破碎的波西米亚木偶,精致地扮演着自己不能察觉的虚伪角色。
至少有这么一瞬,他向上帝忏悔。愿主宽恕自己的过错。
阿门。

第十一章

一九四五年六月。
大雨奇袭辽阔的波西米亚平原,滚滚雷声由远及近沉闷而过。车窗上唯见斜泼下来的水幕,朦胧中透着深深浅浅的森林与农田。天忽然暗了,几乎像夜晚一般,闪电从前方直刺大地瞬间映亮泥泞中跳跃的密闭空间。驾驶员低咒了一声,将轮胎驶出水坑。
“瓦西里——”
他的心一紧,害怕受到批评。“是,少校。”
他只不过和捷克士兵一起喝了点儿酒,顺便干了两个德裔妞。
“这天气,几乎和一个月前一模一样。”
绷紧的情绪稍稍放松,驾驶员热情答道:“是的,少校同志。五月六号那天要不是因为这鬼天气,德国鬼子根本就不可能抵抗那么久。坦克的履带简直把德累斯顿附近的地全部耕过了一遍。”格鲁吉亚农民出身的瓦西里随时随地都能想到农事。
车里仍然和刚才一样沉默无声。他留意后视镜片刻,只能望见少校的天蓝色帽顶和红色滚边帽墙。然后那严肃的帽檐忽然抬了起来,冰河一般透亮而冷峻的眼睛透过镜面一瞬与他对视,他蓦地移开,内心发抖。NKVD(内务人民委员会,苏维埃内务部秘密警察及国外情报机构,“克格勃”前身)部队拥有的权限比普通部队来得大,相对地,执行更加血腥而残酷的对内对外镇压任务。他不记得自己亲手射死过多少从前线“开小差”的士兵。现在总算熬到胜利了,他觉得管理集中营实在是美差,有什么能比踢德国人屁股更快活的呢。而且战俘和德裔人口身上油水肥厚,比在家乡忍饥受饿强多了,他只希望撤军越晚越好。
少校转换了目光,经过刚才猛烈的爆发,雨似乎小了点儿,他微微侧头,望向布拉格方向的天空,黑云恰好延伸到那儿为止,亮光撕开的白边渐渐占据压抑的视线,背后的六角星城特蕾津(由纳粹建的集中营城)已经掩在黑暗中看不见了。
接近布拉格市区时,道路逐渐变得平坦,微雨过后的阳光照在玻璃上残留的点点水痕上折射出动人的色彩。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彼得诺夫少校低头看着文件,光线射到他隐现着微蓝血管的手背上带有明显的热度,他不觉抬手打开窗子。清爽的风和被炸毁的德国味房舍从他面前掠过。
“少校,他们已经开始重建了,速度真快啊。”瓦西里叹道。干活的多半是战俘,这叫人高兴。
米哈伊尔没有说话,继续研究他的“黑名单”。
奇恰耶夫上校把文件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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