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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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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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达,我不再挣扎。”
她听不明白。
只见他抬起了头,用湿润而明亮眼睛深深凝望着她。
“我将离开那个职位。挣扎无用,大选只是粉饰那场政变而已。我将开始全新的生活,和你,我心爱的妻子一起。以后还会有我们的孩子。”
他半跪下了身,水线漫至他的前胸。伸出手抬起她的手轻吻。犹如古老骑士誓言一般虔诚无比的模样。
“亲爱的琳达,你愿意嫁给我吗,立刻。能拥有你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她惊喜得忍不住想哭,不过仍是弯起眼笑。
“骑士先生,我是一个偷书贼。”
“从此我也是偷书贼。好么?我爱你。直到再下个世纪我也无法自拔。”
她来不及点头,已经被他抱了起来,两个人湿润的面颊紧贴在一起,从水中一步步走上岸。
然后,手拉着手飞奔。
河风带来了远处流浪乐人欢快的手风琴声,背后的伏尔塔瓦河轻轻荡漾着柔美至极的银白色月光。
河边经过的行人与车辆纷纷不由得朝这对浑身湿透的情侣张望,不是由于他们的狼狈,而是由于他们看起来如此幸福。
汉嘉脱下外套披在琳达身上,然后对笑着朝他们吹口哨的与乐人们大声道。
“请祝福我们,我和我心爱的姑娘要结婚了!”
他抱起琳达转了几个圈儿,她大笑地尖叫。
立刻有人集体用热闹的音乐祝福。
“听,这就是请帖!”他兴奋地对她说,“明天预约定完时间我们还来找大家。请他们去参加婚礼。”
只不过还不待邀请,听见此话的乐手们已经高兴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边演奏一边行至市政厅外的天文钟下。
那是一簇吉普赛人,遇见生命中的任何事都要高兴一番。于是在街角就地燃起了篝火,并热情地拿来毯子和酒给他们暖身体。大家开了一整夜狂欢的露天舞会。
远处,坐在某辆黑色轿车中的男子一直望着他们。街灯的光芒洒上玻璃,迷蒙了漂亮的冰蓝色眼眸。
从外交部的晚宴出来,他就看见了河水中的天鹅。
修长的指骨弯曲搁在唇边,静止不动的脸俊美而伤感至极。
刚才与奇恰耶夫上校的对话还在脑海中。
“米沙。上次你提起的那个姑娘,亚历山大的女儿,你现在想为她翻案么?”
“恐怕没有必要了。而且我也很忙,无暇顾及。”
奇恰耶夫瞅了他一眼,忽然勾起一抹然于心的微笑。
“米沙,从私人关系来讲,我和你父亲是世交,我几乎看着你长大。在你家里你还称呼我一声叔叔。”
“是的,奇恰耶夫叔叔。”
“你失恋了。”
米哈伊尔突然脚步一顿,冰蓝色眸子下意识转了过来,俊美的脸孔面无表情。
“你想替那个姑娘翻案,是为将来带她回俄罗斯铺路,对不对?”
极意外地,他没有闪避,昂起头坦然回答。“对。”
“你爱上了捷克人?”
“捷克人现在是我们的盟友。”
“但你还是失恋了。”
他紧抿着唇,无法说话。
“米沙,我相信你对党的事业的忠诚。正因如此,在必要时你不得不牺牲个人感情。我让你那么做,她恨你了吗?在这里产生爱情痛苦的是你自己。”
他不知还能说什么。的确,爱情不是第一位的。所以她恨了他,义无反顾地投入别人的怀抱。
“我打算今年的任期结束就回国申请调职。”
奇恰耶夫爱惜地轻拍他的肩。“我很抱歉。”
朝阳的红霞已经升至对面天文钟的顶端,死神拉响摇铃,耶稣的十二门徒木偶开始依次走出,满目金红的初春,十四世纪的古老钟声再度升腾起来,传遍整座千塔之城布拉格。
白色水鸟从河边飞过来,落在他的视线上方。很是优美而洁白。
除了祝福,米哈伊尔不知道还能想到什么,尽管,她欺骗了他。
这个姑娘为了保住自己的爱人可谓费尽心机。
“希望你幸福,琳达……”
轻念完这句,那对幸福情侣的背影便进入了市政厅的赭黄精雕大门,去预约他们的结婚登记。
预约完毕,汉嘉去司法部提交辞职信,却无人理会。他并不在意,自顾说:“我罢工。无限期的。”
彻夜未眠的两人这才困顿不已地回家补觉。
一觉醒来已是日暮时分。汉嘉忽然想起什么,呼了一声“糟糕”。
“我忘了给家里挂电话!”
汉嘉的父母不满极了,因为现在买不到后天赶来布拉格参加婚礼的火车票,于是气吼吼地命令他们登记完马上去布杰约维策度蜜月。
他一面听着,一面冲琳达挤眉弄眼。许是太高兴,竟然忽略了父亲不时压抑的咳嗽声。
随后两人手牵着手去市场买菜。
一个水果蔬菜市肆的经理在橱窗里,在洋葱和胡萝卜中心,安放了这样的标语:
“全世界劳动者,联合起来!”
他们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而经理则苦着脸莫名其妙地瞅着默契的两人。
他指着洋葱说:“请给我来两个英国的无产者。”
而她指着胡萝卜:“我要南斯拉夫的。”
然后经理也跟着笑起来。
晚上没有办法置办结婚用品。两人便靠在壁炉边的皮毯上幸福地憧憬今后的美好时光。
汉嘉的双手不仅弹钢琴灵巧,做手工活也非常不错。
他一面听琳达说话一面修理两只旧木偶的外皮。
“亲爱的,第一个孩子我希望是个男孩。”
“为什么?”
“哈,你忘了么?小时候我最爱的那个婴孩,是邻居米勒太太家的小哈里。我看着他出生,看着他长大四年。可是最终,他还是离我而去。”
他偏头望了望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不由得笑起来,用高耸的鼻子抵住她的前额。
“如果他不是个小婴孩,我会嫉妒的。”
“去你的。”她捶了他一拳。
“我同意,如果是个男孩,就叫哈里。可我多么想要个女儿。”
“嗯哼,那么轮到我嫉妒。”
“哦,不不。全是男孩,这样你满意了么?我们永远簇拥着你,我的小天使。”
她不满意他的取笑。
“你不是天使,只是个小傻瓜。”
“那么你是老傻瓜!”
“对。”他拥住了她,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手中的木偶。发烫的唇贴住她细腻白皙的颈项,细细地吻着。
当她发觉出不对时,已近被他坏笑地压在身下。
“我们是一对傻瓜。你的小哈里在等着我们制造它呢。”
她羞红了全部面颊,然而又如此幸福地迎接自己的爱人。
两只小木偶微笑着望向了窗外。月光正辉,穿透玻璃上凝结的春寒霜雾挥洒而入,窗格子的阴影间响起急促而诱惑的喘息声。
她整张潮红而羞涩的脸都埋入了散乱无比的诱惑长发。
他忍不住咬牙轻哼出声。
她在他心目中是这样美好,美到无法言说,唯有热烈的占有去释放他欣喜的心情。
直到让他们的生命彼此交融。
诞生出崭新的希望。

第二十四章

凌晨时刻的电话总是惊扰人。
汉嘉抱怨了一句,迟迟不想去接。琳达睁着睡眼笑,“你已经罢工了。”
“没错,我罢工了。”
然而命运的铃声不依不饶,不放过这对即将结婚的幸福情侣。
他无比严肃地听完。飞快换好衣服。
“怎么,要出门?”琳达担忧道。
“恩。一位朋友出了事。我要过去看看。”
“什么事?”
犹豫片刻,他走到床沿轻柔地吻她。
“等有机会的时候我再详细说。相信我,好吗? ”
无端地,她感到不安。但仍是信赖地点了头。
汉嘉没有立刻出发,而是站在窗前抽了几支烟。
“你在等什么?”
“出租车。”
车灯的光芒自窗外倏地划过玻璃,照着他的眼睛幽深无比。
在他临出发前,她不知为何突然想撒娇。
“抱抱我,亲爱的。”
他毫不犹豫地走过来紧紧搂着她,深吻了一遍又一遍。
她抓着他的大衣,突然心慌不已。
听着匆匆的脚步声自走廊里快速远离,琳达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倚在窗边,看爱人走入迷蒙的夜色。终究,随着出租车消失于重重雾霭之中。
再也没有回来。
“究竟怎么回事?”汉嘉上车便问。
司机转过头来,就着街灯的光芒,露出微胖而熟悉的脸。
“暂时不清楚。马萨里克从切尔宁宫外交部大楼坠亡了。乍看起来像意外,但还不能确定。没有报安全局。我们有时间抓住第一现场。”
“那么,有劳法医了。”
“幸亏你没辞职。用你的身份掩护我溜进去。”
“好。”
一九四八年三月,琳达从幸福的顶点跌落绝望的深渊。
汉嘉没有回来。
来的是国家安全部门的秘密警察。
继而是日夜不间断的刑讯。
寒冷黑暗的地下牢房没有带给琳达多少恐惧。她的恐惧只来自于汉嘉的消失。
琳达死死守着沉默,内心不断绞痛。她无法想象汉嘉究竟遭遇了什么,而心不停地抽痛。闭上眼全是恐怖的幻觉,仿佛看见汉嘉倒在血泊中。
就连刑讯人员也无法理解这个柔弱女人的顽固。
“女士,我再说一遍。你的未婚夫是英国间谍,叛逃去了西方!他抛弃了你!所以你务必仔细交代他所有的关系!这对我们破获间谍案很重要!如果你继续这样顽抗,我们只好把你也当做同谋定罪!”
她始终顽强地一言不发,一如两个月来的每一天。她清楚这是绝不可能的。汉嘉就要和自己结婚了,他绝不可能叛逃西方!这一定是阴谋!
“如果你们不让我见到他,我就没什么可说的。”
两个刑讯员气呼呼地再次离开。站在走廊里一面抽烟一面谩骂。
“这种顽固不化的女人真该死!再这么搞下去定不了案我们都得降职!头儿还不让对女人用重刑!真不知这时候讲什么性别礼遇!”
“组长,现在怎么办?切尔宁宫的人该抓的抓了,自杀的也好几个了。一个个都顽固得要死!还是不知道谁传递的消息。这事儿如果真的传到西方被爆出来,大家都得做替罪羊。”
“算了、算了!往死人头上推!整理一份可疑名单出来,让那个女人抄写口供,签字。”
“头儿一定不信。”
“那就让他自己来逼供!我真不想干了!大家都不过是替别人擦屁股!升职的好处却只有他一个人捞!”……
于是琳达用一份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假口供换来了释放,并且在牢房养了几天伤。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一个人从最初的惊惶失措到冷静漠然。
家里早已被抄检得乱七八糟。所有房门洞开,书籍掉落满地,窗帘、沙发布、桌布、地毯全部破碎不堪地散乱着,就连天花板也落下好几块。而蒙尘的味道表明这一切早已过去。
大致收拾了几个小时,琳达终于在客厅的灰暗角落里找到那两只幸福而卑微的提线木偶。
“他”和“她”依旧微笑,被汉嘉修过的精致面庞光彩照人,只是丝线互相搅在一处再也分不开,于是成为紧紧相依的姿势,甜蜜得羡煞旁人。
琳达用尽全部力气紧紧闭眼,不肯滚下一滴泪。
我一定要找到你。她想。
街上的人流喧闹不已,琳达心无旁骛地走着。许久才注意到两旁灰黑的建筑物上挂满了国旗和苏联旗帜。兴高采烈的游行队伍绵延望不到头,声声口号震耳欲聋:祖国万岁!苏联万岁!
她不由得讶异。这显然不是过去带有政治斗争性质的游行。
阳光自飘忽的旗帜间穿梭下来,照着她未打理的波浪披肩发渐渐生了股暖意。
不经意路旁有栗子花的香味飘散。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漠然看着一张张陌生的笑脸,突然明白过来。
今天是五月五号。布拉格的起义日。
原来已过去如此之久,三年前自己在德国人的囚禁中。两年前,自己在集中营里焚烧尸体。一年前依旧。
如今她自由地走着,失去了爱人,像一具空荡的木偶穿过这些与自己莫不相干的欢乐。
却又那样不自由。
照着爱德华医生家的地址慢慢寻找,琳达第一次来到这位朋友夫妇的家。她在紧闭而自外面落了铜锁的门扉前伫立良久,不知想着什么,终究叹了口气。
孤立无援……
短暂失望过后只是习惯的麻木。
琳达平静地度过了几天。说平静,是因为面色灰白,整个人没有一句话。出门买菜时偶尔碰见熟人怪异的探究目光也只是撇开脸。
然而她又极度不平静。
米哈伊尔没有守诺。这是汉嘉失踪后琳达的第一反应。
不仅如此,与他分手前的话像咒语一般反复回荡她的脑海。
“如果……如果她欺骗了我。我情愿毁掉她的爱人,让他们永远不能再见。就像我此刻也不得不决心再也不见她一般。被俄国人爱就是天堂,被他们恨就是地狱。这是她曾经对他在信里写下的句子。她的每一个字,我都仔细读过。我永远把她囚禁在我的心里,我亲爱的姑娘。”
此时除了去找他和求他,她不知还能怎么办。
然而想见苏联人谈何容易。
米哈伊尔居住的那栋半山腰公寓属于国家安全局,平日里保卫严密。这一次琳达没有任何通行凭信,守门人很是警惕地打发她。
她知道是他不肯见自己,心中的疑怨更甚。
五月九号是全欧洲的解放日。由于接连节日的关系,琳达没有在预计的地方等到预计的人。国家安全局的大门她自然是进不去。
五月十二号,开始了战后一年一度的音乐节——“布拉格之春”,纪念捷克音乐家斯美塔那的逝世。
今年参加音乐节最著名的人物当数俄罗斯当代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
赭黄墙壁上贴着镰刀斧头的红色墙报,除了绘有斯大林的巨大侧面肖像,还有下面关于音乐家的小幅面海报。
琳达身体麻木地盯了它一整天。这位戴圆边眼镜的音乐家看起来文弱而痛苦,深深皱眉的表情仿佛与什么抗争般。她想不出,这样被国家极度宠爱的优秀作曲家为何如此不快乐。
眼睛疲惫地半垂下时,忽然自门哨森严的大院中驶出一道光。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单掌遮在眼前仔细张望。自里面出来的每一个人和每一辆车都不能放过。
仅仅瞬间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形,她想也不想地迎了上去。
车前杠几乎撞到她身上,刹车声刺耳之极。
她看着玻璃后面的男人惊愕继而发怒的表情。
但是只一瞬那张俊美的脸又恢复冰冷。
车笛声催促这个疯子般的女人离开。
她只是紧紧咬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表情倔强而坚定。院门处的站岗士兵不由得张望过来。
对方迫不得已打开车门,半探出身体,冷漠而不耐烦地道:“女士,您搞什么?”
“这个城市里发生了反社/会/主/义民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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