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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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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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说,很多事情即使是汉嘉也不可能得知。眼下的情形,多少人自身难保。”
她深深地失望了。她明白,他要自己求他,保住那一个爱人,而代价是,自私的爱。
米哈伊尔不曾轻视任何人,只不过,除了琳达。
因为女人有着独有的弱势以及优势,而又如此容易被忽略。
然而打败他的,正是她。
只见她眨了眨纤长的睫毛,然后慢慢背过身去。
他还在微笑,等待她艰难的挣扎。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能够停止脊背上的微颤。
于是他凝神认真地倾听,等来的是她轻轻吐出的一句话。
那个瞬间,他看见雪花砸上了阳台门的格子玻璃,嘭嘭嘭嘭地响。
他想,一定是风。
可是风怎会灌进自己的耳朵里,眼睛里。他的浓密睫毛,连同整颗心都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汉嘉是我即将出生的孩子的父亲。”
她说的很慢,也很清晰。
仅此一句,米哈伊尔脑中构想过无数遍的美好念头顷刻坍塌。
即使他有本事替她翻案,为她正名,最终送她去俄罗斯,他还能送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去吗?!
不知过了多久,他下意识地慢慢低吐。
“我不介意。”
“我介意!”她转过来怒瞪着他,“米哈伊尔,你还有没有一丝良心?!你在要求一个孕妇抛弃她挚爱的孩子父亲与你私奔!”
她的手摸上了黄铜门柄,立刻被他牢牢按住。
脑后是他呼出的男性气息,拂乱她的发丝,连同她颤动发抖的心。
“我不让你……”他蛮横地扣住了她的纤细腰肢,深深嗅着她发间馥郁的馨香,语气如此狂乱而悲伤。“我不让你拒绝。你知道的,错过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回来。我一直在布拉格等你,你却没有等我。琳达,我亲爱的琳达……”
她轻轻地闭了闭眼。
“如果你爱我,就替我保住我幸福的家。”
说完这句,她便用尽了所有力气,推开身后的他。
琳达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这所房子一直跑下半山坡的。很奇异,她没有在结了冰的路面上滑倒。
她卷曲的发全部散乱了,遮住白皙而湿润的面颊。围巾和手套早不知去了哪儿。
眼前唯有一团呼出的白气。耳膜鼓鼓作响。
许久以后,在一条铁轨线前面停下时,她仰着头看路灯。白色光芒掉进眼里全是泪,无边无际的模糊一片。
她擦了擦脸,手掌冰凉而湿润无比。
“我不能爱你、不能爱你……我已经爱了别人……为什么你要回来,为什么你这么混蛋……太迟了、太迟了,该死的布尔什维克……”
她的狂乱喃语全部淹没在了面前仿佛永无止境的煤车车节的轰隆声中。
当那阵煤车终于全部驶离的时候,忧伤的雪夜复归静谧。
然后,她听见了另一段自语。
转过身,只见不知何时米哈伊尔正站在背后不远的灯光下。
她的心跳极不规律。
“……我在那段铁轨上走了很久。从特蕾津方向开来的列车始终不到。我笑自己,从未这样等过一趟如此晚点的列车。即使到了,也很可能见不到那个身影。但是,我已经等候了两年,从某个下雪的夜晚开始。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那扇车窗旁坐着我朝思暮想的女孩。她的帽子掉了,恰好被我捡起。我看着她,不能说话。她却不识我,这是好事,也不好。因为,我只能看着她离开,走进另一个男人的生活……她从心里永远地离开了我……不是坐着火车,而是下火车以后……我有预感的,只不过深深地埋藏。”
她重新转过了身,朝前走去。
雪地里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始终是两个人。
他最后的相送,她不忍也不能拒绝。便自己静静流泪地默认他在背后的跟随。
终于接近家的灯光。琳达一眼望见三楼卧室的落地窗子透着温暖的光亮。
刚要飞跑。
这时,背后传来米哈伊尔忧伤的声音。
“如果……如果那个姑娘欺骗了我。我情愿毁掉她的爱人,让他们永远不能再见。就如同我此刻也不得不决心再也不见她一般。被俄国人爱就是天堂,被他们恨是地狱。这是她曾经在信里写下的句子。她的每一个字,我都仔细读过。我永远把她囚禁在我的心里,我亲爱的姑娘。”
她知道。他答应了。
然而又蓦地心惊和悲伤。终究没有回头,快步迎向灯火之中。
留下他独自站在黑暗地带的雪地里,是那么寒冷而孤独。
匍一进门,汉嘉便迫不及待地抱住了未婚妻。
“亲爱的,这么晚你去哪儿了?”
她闻见他满身酒气,但还不至于非常醉。
“你和爱德华早已喝完了?”
“是的。不过,未来可能得有一段痛苦的日子了。”
她搂下了他的头,冰凉的脸贴着他的温暖,低声道。
“我想要个孩子。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小宝贝……”

第二十三章

随着三月的到来,布拉格渐渐有了阳光开朗的日子,初春萌发的淡绿色调不经意自灰石红瓦的古老街巷间悄然深入,在春寒的冷空气中盎然浮动,看得琳达整个人心情明媚无比。
今年她就要结婚!一想到这个念头,她整天都在忍不住甜蜜地笑。家里附近的监视者没有了,她的未婚夫平平安安,哦,多好!
隔三差五地,琳达便要去商业街看一看。上个月的政变过后,这里曾有的繁华极大地萎缩,旧式西装革履的人们现在不敢出门,一家一家店铺相继关闭或者宣布收归国有。
“鞋店没有了。”
“帽子店没有了。”
直到琳达第三次忍不住嘀咕时,汉嘉才终于意识到。
他在餐桌上舀了一勺饭后的鲜奶布丁,轻哄般地喂到可爱的未婚妻嘴边。
“还有什么没有了,亲爱的?究竟是什么让我的小傻瓜时时挂念?”
她吞下,眨动着漂亮的眼睛瞅着他,就是不肯多说。
他看着她狡黠的笑容,陷入了沉思。
琳达的心思自己怎会不了解。一定是婚纱店。
外交部长马萨里克在政变中无奈地与共、产党达成了一份协议,才没有加入辞职最终造成全国的提前大选甚至引发内战。其中有必须保护的人员名单,属于司法部的自己也在列。
他不能说,那些人事后会不会实言。然而马萨里克总还是希望自己坚守这份岗位,至少尽量保留围绕在总统先生身边的最后一点民主力量。
而琳达毕竟是有过罪名的女人,如果不辞职便与她结婚,是不合适的。
“我的小傻瓜,我们……”
她专注地盯着他,明澈至极的大眼睛满含期待。
“到六月大选正常结束的时候,我们就结婚吧。”
她用力地点头,然后跳起来坐到他腿上,环住爱人的脖子开心地亲吻。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汉嘉还是趁着关门以前赶去了商业街的那家百年婚纱老店。虽然没有挑选婚纱,但是选了一件漂亮的月白色镶珍珠塔夫绸长礼裙,想送给琳达一个惊喜。
沿着两旁刚发出嫩绿新芽的梧桐树街道慢慢走回电车站,汉嘉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对面熟悉的那几家书店上。三家里有两家已被查封,废品回收站的小货车正把书籍成堆地搬到后架上,他看得心疼,忍不住走过去想挽救一点儿出来。
小工很是傲慢地瞅了瞅这位衣着考究得体的绅士,然后蛮力驱赶。
“这些全部是反动书籍!必须用粉碎机销毁!”
汉嘉没有办法理论,最终趁对方不注意拿了《尼伯龙根的指环》脚本和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偷放到刚买的衣服的礼盒中。
他一辈子也没干过偷书的事!
第一次干却干得如此理所当然,一路上在电车里,他始终抿着唇,拼命遏制心头的狂跳。不知道究竟是激动还是什么,直觉得那样想笑又想哭。
回到家,果然琳达看见这件漂亮至极的礼服高兴极了。
“它就是我的婚纱!”
她对着镜子不住来回转圈,未婚夫惊艳的眼神自镜中牢牢捕捉着她纤细洁白的美丽身影。
然而,她依然感觉到了他刻意隐藏起的愁绪。
禁不住琳达的再三“拷问”,汉嘉终于如实吐出偷书的事情。
她明白他最近心里藏着太多苦闷,所以极尽温柔地抚慰。
只不过汉嘉无法预料,琳达的胆量完全超出他所想!
第二天下午在办公室,接到已失业的爱德华医生兴冲冲的电话,汉嘉立刻不顾一切地赶回了家。
只见琳达和珍妮,以及爱德华三个人正热火朝天地清点“赃物”——满客厅的书籍。
爱德华看到他,跳起来大叫。
“你的女人真厉害!盗窃技术是一流的!”
他冲上去拼命捂住对方的嘴,差点儿没忍住揍他。
琳达若无其事地眨眨眼,“我曾经是劳改犯。不入流的东西大家都不得不学点儿以应付看守。”
事情是,由珍妮出谋划策,爱德华搞来了一辆小而旧的货车,趁废品回收站的人午间休息时间,琳达快速撬开了书店所有的锁,和爱德华两个人把书库搬扫一空。而此时漂亮迷人的珍妮正在隔壁酒馆陪回收站的小工喝酒,把对方灌得晕乎乎。
汉嘉慢慢踱步至小未婚妻面前,眯起湛蓝的眼眸俯瞰着她,她瞬间收敛了兴奋,因为他的脸色是如此意味不明。
“你还偷过什么东西?”
“马铃薯……”
“还有呢?”
“酒……香烟、死人的金牙……”她背着双手,退到了墙边,语速极快而吐词不清地交代。“都是在集中营的时候。我饿得快死了,大家都偷,所以我也偷……”
“太棒了!”他突然抱起她悬空,力道大得简直快要勒死她,发疯般地亲吻那张可爱至极的小脸。“我怎么会有这么棒的小爱人!”
然后,他又拍了两下她的屁股。
“不过以后,不许瞒着我。我申请加入你的犯罪团伙。”
她疼得叫嚷。“老爷,快放我下来。否则我不批准。”
“现在怎么办?你们打算怎么躲避警察?”
珍妮接声。“我才不相信有人能为了一堆废品去报警。即便报了警,警察也不会管。”
“太对了!老婆!”爱德华大声赞同。
无论如何,这是一次“伟大的行动”。四人团伙决定去饭店好好庆祝一番!
嘘——汉嘉回过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谁也不许喝醉。不许乱说话。”
爱德华苦笑,珍妮砸了他一把。
“尤其是你,我的大嘴巴老爷。”
自爱德华失业以后,他们夫妇总是愁云惨淡。珍妮虽然没有失业,依然在布拉格民族剧院工作,但她的社会民、主党被共、产党吞并了,而她由于错误右倾主义被开除党籍。
爱德华曾经工作的国防部医院经历了大换血。尤其像他这样心直口快的法医,失去工作几乎是必然的事,同时被取销了从业资格证书。
所以这一晚四人的聚餐是惨淡之中难得的欢乐。
最后,趁着没喝醉以前,匆匆结束。否则大家的笑容都要变成流泪。
与爱德华夫妇分手之后,汉嘉和琳达沿着河边慢慢散步回家。
这里靠近外交部大楼切尔宁宫,隔着重重垂髫的杨柳,依稀可见自连续拱窗内渗出的灯火照亮了修葺整齐的花园,各国使馆的豪华轿车逐次经过他们身旁的沿河大道,渐渐消失在涛声沉沉的湿润雾气中。显然,有什么宴会刚刚结束。
琳达并不着急回家,她看得出汉嘉只是强颜欢笑,今夜难得舒爽的河风阵阵拂过爱人额前的发丝,星空下他的笑容依旧英俊无比,然而漂亮的眼眸越发深邃,是那么的忧郁。
所以她拉着他的手慢慢走过被河水打湿的台阶。冰凉的湿气漫了上来,通过呼吸没过她和他的胸肺,却有着温柔的舒适。
“我想和你就这样走下去。”她转头望着他说。
“我也想。”
彼此对视良久,他横抱起她走下了水面。
河水浸湿了他的双腿,他的腰,以及她拖曳下来的月白色裙角。
她整个人美好得犹如月亮映入水中的倒影。四周都是纯洁的辉光,随着波涛细细荡漾。
有天鹅游了过来。环绕在他们身边。
“曾经不止一次,我试图跳下去。”她伏在他的胸前轻声低喃着,“妈妈走了以后我跑来这里。那一天布拉格在下雪。水面灰白一片,安静得仿佛全部冻住了一般。然后有盖世太保把这里围了起来,禁止任何人接近。我看见前面有人跳了下去,发出“扑通”的一声响。接着,他们开始射击,血水染红了河面,和洁白的雪花。我听说,妈妈曾经在那座桥墩下找到你,是么?你也满身是血,差点儿死去。所以那一刻我害怕了。我不敢跳。我很想再见到你。虽然我知道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到那个爱弹钢琴的邻居。”
他的脸紧紧摩挲着她的头发,声音忍不住低沉到欲哭。“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亲爱的好姑娘。”
意外地,她自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于是和他同样弄湿了半身衣裙,水光映着她皎洁的面容,仿佛从德沃夏克的音乐中走来的水仙女。
“亲爱的,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他知道她今晚一直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
却不想她最终拿出来的是一对旧木偶。就着水面的月光看去,浸了水的它们油漆有些地方已经磨掉,花边衣服也存在破损,并不光鲜,只不过玻璃镶嵌的眼睛仿佛有生命般,互相望着笑得如此幸福。
“从前剧场的老板亨德尔先生总是说,木偶是最有感情的非生命物。无论何时,它们总是笑着,哭着,舞蹈着,安静着,它们有滑稽的生命,即使线拉在别人手中,也无人能改变那些可爱的表情,那是从诞生之日起便注定好的。看到它的人,便要被传染幸福。我从幕布后面看到孩子们哈哈大笑。无论何种世道,他们依然为木偶而开心。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从线上偷来的欢乐。我亲爱的检察官,其实我明白你现在不能结婚。我明白你身上负有期待。也明白你看着一个个朋友的遭遇是多么痛苦多么无能为力。甚至看到那些书的遭遇,你也多么悲伤。但是我们把它偷来了。这对木偶是我在书店里发现的。它们的主人进了监狱,想必再无人看它们一眼,从此将被丢弃,或是和书籍一样进入废品站粉碎。我相信它们能历经磨难依然幸福如新,所以我要送给你。”
他是个经历过战争和流亡的男人,从来在她面前是高大而坚强的形象。
然而此刻他像个孩子般地把脸埋进了手掌中。
他想,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爱她,从第一眼开始。哪怕那时她还是个孩子。
她是他心中的一片湖。温柔,纯净而又如此强大。第一眼,她就征服了他。
“琳达,我不再挣扎。”
她听不明白。
只见他抬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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