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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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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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外的雪花渐渐有些融化,白雾笼罩着电灯外银灰色的世界。
终于,他拨出了一串电话号码。
那边的声音有些刚起床的慵懒,不过听到是他很显然立刻愉快起来,很自信很自负。
“米哈伊尔,今天我给你答复。不过地点由我挑选。”
“有必要么?”略迟疑,对方拖了一下腔调。“我知道,你已经做过许多无用的尝试。”
“无论如何,这回我说了算。”他很是强硬地道。
于是米哈伊尔欣然同意。
整个上午,琳达都异常沉默,只低头专心做事。午间休息时,道具管理员放了一张清单在桌面上,便要和同伴们出去喝酒聊天。
“这是什么?”她看着上面列的各种地址与对应物品,忍不住好奇地道。
“需要淘汰的陈旧物品,拟送给布拉格市的其它剧场单位。下午你帮我全部清对一遍。”
发现中间某行是一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她忽然心念一动。
“我能……亲自给他们送去么?”
对方神色复杂地瞅了她一眼。琳达呆过的小剧场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一部分人对她的过去相当蔑视,另一部分则是冷漠无所谓。而眼前的人正是后者。
“随便你。只不过今天的路不好走。”
她看了看窗外,果然,昨晚下过的小雪已经化了,坑突不平的石路均是泥泞不堪。
这样一条路,她如今走来却是异常怀念。
一切苦难和冤屈都源于它,在这里失去了妈妈,以及剧场里的其它人,不过她仍然怀有深刻的感情。
由于离民族剧院仅是不远的两个街区距离,琳达用一辆手推车把旧服装和一些木制的褪色道具全部推到了国民大街二十五号。
这里的人当然不认识她。不过听说是从民族剧院而来,非常热情地递上一杯温酒暖身。
“我能进去看看么?”
看门人对这个请求很是怪异,不过很快答应。
她将异常熟悉的布偶们一一抚摸过,脑海里不由得涌现起昔日场景,枪声和血泊,以及解放时她独自发着高烧把牺牲者全部埋葬。
某个化妆室是属于一个叫安娜的名演员的。她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天,自己在那间房被西格蒙德捆绑,然后又被追捕的红军抓住。接着,是劳改生涯。
她做了过去的习惯动作,穿起一件树精的布偶,在门背后的黑暗里无声地呼吸。

第十三章

国民大街二十五号是一座混合式建筑,位于商业街尽头不起眼的巷弄口,二楼以上住着小商户与租户,而沿着生锈的铁质阶梯下去几步,便来到一家占据地下半层与地上一层的简朴小剧场。
此刻,它的大门敞开着,陈旧木板上面遍布了蜿蜒的铁锈浮饰,如果细看尚能辨认出纯洁的百合花形状,只不过颜色肮脏而暗红,仿佛凝固的血迹般。
米哈伊尔看了一眼,便不由得心中划过一丝凄凉,但面无表情,低头紧随汉嘉迈入门槛。
浮尘的味道立刻伴着剧场上方悬窗漏下的微弱阳光漂浮而来。最光亮处坐着守门人,一个工装打扮的年轻小伙子。
看见汉嘉严肃掏出的检察官证件,对方显得惊惶而不解,不过机灵地没有问任何话,凭两人随意参观。
“我就是在这里找到琳达的。”
汉嘉的第一句如此开始。说罢,他推开了后台附近最黑暗的一扇门。
那间房仅有一扇囚室般的小方窗。满室陈旧道具和灰尘味道遮挡着光线与空气。身处其中,有种时光凝滞不动的错觉,仿佛是永恒的昏暗无边。
两人都不由得屏息片刻,没有发觉门旁一只‘树精’布偶轻微颤动了一下。
棕茶色的玻璃眼睛悄无声息地缓慢转向光柱中的造访者。
“这是一个少女的黑暗时代。我了解得不多,但是每次来到这里,都能体会到琳达从十二岁到十八岁的绝望和无助。”
米哈伊尔如此回答,“战争是残酷的。”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发着高烧昏迷不醒。确切地说,是陷入恐惧之中不断呓语。据说,那一天她被人从德国人的房子里发现,经历了一系列难堪至极的甄别。然后,她带领了一位红军回到他的司令部。当她独自回到这座剧场,她逐一为屠杀中的所有死者仔细收了尸和埋葬。接着就是等死。她想像其他人一样死去。因为幸存是一件悲痛到心死的事。”
“后来也果然如此。你知道的,米哈伊尔。她成为过世人眼中的纳粹的婊、子,叛徒、通敌者,以及最勇敢的收拾队员,直到你一意孤行地要把她按照窝藏罪名关进集中营。在两年的劳改中,她是火葬场里最辛勤的人,于是当上了工头。她还是一个最特别的小提琴手。用乐团指挥的话说,‘像一只火鸟’。我想,焚尸炉前的‘火鸟’是在用血和泪锻造重生的希望。虽然曾经有人扑灭过这种希望。她受过重伤,差点救不活,是不是这样?米哈伊尔,我曾经拜托你不要为难她,但你没有遵守承诺。”
他的冰蓝色眼眸对向了那扇让人感到绝望的窗,陷入回忆。
“那件事,”尽管是捷克看守造成的,但他还是勇于承认,“是我的错。”
“可如今呢,你想重演这一切?逼死她?”
米哈伊尔背手转过了身,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丝毫情感的波澜。
“这取决于你。”
“很好。我现在告诉你我的答复。”汉嘉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或许你当初替琳达免除了叛徒罪需要一个回报。所以,我可以不继续追查外交部长马萨里克遇袭案里的间谍,但仅此一次。马萨里克是我们捷克的民族英雄,如果他出意外,民愤难以平息。请你们牢记这一点。至于别的,我不会同你合作。国家安全局干的违法事件必将受到司法部的彻查。你明白的,我本是无党派。但我厌恶整个国家沦为你们同西方冷战的工具。”
米哈伊尔眯起眼,笃定地说:“你不可能不顾及琳达。”
“对。她的命运掌握在你手中。我已经做了退让,再退的话,我就同你们的间谍没有区别。我只能说,希望你放过她。即使你执意不肯,我也不再妥协。你认识这个不幸的姑娘,甚至你们之间还有些交情。从现在开始你要怎么做,全凭你的良心,一个俄国布尔什维克的良心。”
“汉嘉,你不要转移问题。是你的固执,她才会受苦。只要你合作,没有任何人会再揪住从前的叛国案。”
“这么说,你执意要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检察官先生。我想你清楚,你没有证据证明她的无辜。除了我当时用红军的力量把整件事仓促解决。”
汉嘉冷冷地笑了一声。
“米哈伊尔,我并不是什么非缺不可的角色。你一再如此逼我,究竟是为了所谓的国家安全局的事,还是执意不放过我和琳达?你想要我离开她,是不是?她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但是你要我主动抛弃她,是不是?!”
蓦地,两人之间有了一阵奇异的沉默。
终于米哈伊尔伸出手压了压帽檐,下面的淡金色碎发衬着他迷人的眼眸却是那么的冰冷。
他是如此缓慢回答的。
“我想你误会了什么。你愿意和什么纳粹的女人纠缠,不关我的任何事。我在布拉格只有公事。而你,并没有选择。”
“我说得很清楚,我不会继续妥协。”
他慢慢昂起下巴,“那么我们拭目以待,你究竟是否在乎她。”
突然,自背后传来怪异的窸窸窣窣声音。他一瞬警觉地回头,或许是太惊讶,亦或许太意想不到,在他没有反应过来时,一只颤抖不已的“树精”猛扑过来狠狠掌掴了他的脸!
他本能扬起手臂,瞬间却被汉嘉死死缚住了。
“别动它!”
汉嘉比他更了解曾有这个习惯的姑娘。
于是,他不能动弹地与那对棕茶色的“眼眸”对视。
即使隔着厚厚的玻璃片,他仍不由得看清里面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那样痛苦而愤恨至极地死瞪着自己,伴着极清晰的喘息声。
这意外,也不那么意外。
很早他就清楚,她迟早会知道。只是没想过这样一个场面。
他深深地看着‘它’,这个躲藏在布偶中的人。他几乎能看清它呲牙咧嘴的表情。诉说着,恨自己。
极突兀地,他慢慢抬起漂亮的手指,摸了一下那块玻璃,就仿佛摸到它哀愁的眼睛一般。
仅此一下,它安静下来,沉闷阴暗的空间里仍能听见它低哑的喘息,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这是两年来,第一次她和他真正的彼此对视,然而隔着两个世界,以及……玻璃。
她以为他会说什么。
然而没有。
他极快地转过了身,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在布偶里甚至听不见曾经熟悉的军人风度的脚步声。
终究是汉嘉自身后环抱住了这只可怜的颤抖的小树精。
她仰起脸,呼吸的起伏细微无比。
“是他吗?”
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把她的头套拿开。
“我以为一直是杰吉……出于嫉妒才……”
他抚摸着她不能成声的湿润面颊,却同样说不出话。
她慢慢拭去了眼泪,然后问。
“很难看吗?”
“不,你在我心中永远漂亮无比。”
“……我想回家。”
“即使你已经知道,的确是我在连累你?”
她深深地吸气,然后点了头。
“我只有唯一的家。”

第十四章

待得到家,汉嘉第一件事便是烧旺客厅的大理石壁炉。因为琳达浑身太过冰冷。
卡琅勃太太惊奇又殷勤地端来了温暖的咖啡。
“谢谢您,太太。”汉嘉抱着似乎已冻僵的琳达,头贴着她的脸,丝毫不避讳地坐在炉边的羊皮毯上。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后者随即笑着告离开。
这一天他怀抱着她坐了一夜。
琳达几乎是沉默的,只除了偶尔几句对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是米哈伊尔在逼你。也是他在逼我。”
他不回答,转移了问题。“琳达,你今天怎么会回去那家剧场?”
“你为什么不回答?”
“……能回答什么?说你心里想着的人是个混蛋?”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于是他低头去吻,那样湿润,仿佛全部流进他的心里。
“他的确是个混蛋。”她咬牙慢慢吐出。
“而你,”他认真地看着她道,“爱那个混蛋吗?”
她的头埋在他胸前,声音直接传进了他不规律跳动着的心脏。
“我恨他。”
这似乎是一个僵局。
汉嘉做了最后的努力,带米哈伊尔去看了琳达悲惨的过去。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肯放过她,不怜惜她。
琳达对他来说是一个无限利用的筹码。仅此而已。
不过,汉嘉认为自己已经做出了很大妥协。如果米哈伊尔继续逼迫,那么他将不惜两败俱伤,然后带着琳达逃出国。
他忍不住吻了一遍又一遍那张精致的小脸,及至修长细腻的脖颈,壁炉的火光将她映得如同天使般动人。
“回来我身边吧,琳达。我们用不着怕他。这件事会到此为止的。”
然而,她依旧没有回应。
他只觉得心中一片苦涩。
他解开了她的衣扣,她仰在他下面,并不拒绝,发丝散乱地覆在白皙脸庞,映出红润诱人的光泽,她漂亮得令人失控,然而眼神却是那般复杂,带着掩饰不住的痛苦而又奇异地甜美。
当他沿着赤、裸锁骨而下,吻到她优美洁白的胸脯,便蓦然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她的身体有着一道道淡粉色的伤痕。想必是在集中营时落下的。
“你心里的伤愈合了吗?”他如此心疼地问道。
她颤抖地摇摇头。
于是他终究没有继续。抱住心爱的娃娃般的姑娘温柔抚慰着,如此度过一夜。
然而第二天,当他醒来时,发现她还是走了。
这一次,他决心不再给她打电话。
布拉格的古城区位于伏尔塔瓦河西岸,初冬难得的煦阳连续几日照着那些密集而幽深的赭墙宫殿,褪色的浮绘,磨平的雕刻,均在落叶乔木的枝干下若隐若现,若不从地势最高的布拉格城堡往下俯瞰,是不会发现旧日贵族房舍院墙所围的光景的。
国家安全局便座落在这样一条不起眼的窄巷里。安静,神秘,而出来不几步却能拐到此城区最热闹的青铜雕像广场。
由于天气晴好,广场上聚集了许多流浪的吉普赛人和民间艺人。
今天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从未见过拉提琴的小丑,它滑稽的乐音逗得四面经过的人纷纷不由得大笑,而当有人走近施舍钱币时,它便递上一张手抄的传单。
巡视的便衣警察忍不住互相谈论。
“又是为明年大选拉选票的?”
“哪个党派的?”
“嘿,你们没见那张传单么?完全不是。上面只奇怪地写了一些人名,也许是失踪者,没有任何政治性语句。”
然而当一位布尔什维克气质的安全部军官看了一遍,便立刻严肃下来。“我需要去向上头汇报。”
这一天似乎很平静。下午太阳早早地落山之前,一位穿着得体的青灰色长呢大衣的金发男子穿越人群走向了广场中心,黑色羊皮手套中捏着那张传单。
小丑正蹲着身认真收拾今天的所获。将近六十克朗,它夸张的大笑嘴巴似乎更开心了。
当它捡起手边的小提琴,事情发生了。
一只擦拭光亮的皮靴踩了过来,正卡住它的动作,不让它继续。
它仰头,看见皮靴的主人有一双漂亮至极而冰冷的蓝眸,此刻他是审视犯人一般的眼神,盯了它几秒,便拿起传单慢慢读起来。
他的口音是标准化捷克语,由于太过标准而显然是外地人,很好听,却也像他整个人一样冷漠无比。
“玛丽·洛特洛娃,一九四五年六月失踪。扬·科扎克,一九四五年八月失踪。约瑟夫·安德鲁什卡,一九四五年八月失踪。胡米尔·齐哈,一九四五年九月失踪。……”最后一句是,“请问他们去了哪儿?”
小丑沉默而悠闲地坐在地上看着他。
于是他重复一遍传单上的问题。“请问他们去了哪儿?”语气强硬,有着不容抗拒的气魄。
于是它带着挑衅般笑意地回答。“全部去了特蕾津集中营。这是份死亡名单。”
“都是什么人?”
“三个战时的盟军地下联络员,一个爱国记者,两个从法国回来的游击队员……还要我继续说吗?”
“你发这份传单是什么意思?”
“您说呢?”
他的脸越发地冷。
“您说不出。或者,您不敢说。因为这是不能公开的事。就像后来你们的继续者所做的无数桩事情一样。”
他拖住了它的手,并同时夹起地上的那把小提琴,快步向来时方向走去。
它拼命地挣扎,甚至是打他,踹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非常难看,暮色广场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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