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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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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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她走到公寓门外,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如何找到小薛,她更不知道怎样找到那个白俄女人。后来她才想起那个电话号码,那个写在照片背后的电话号码。

她站在永安果品行边上,等待从亚细亚火油公司的壳牌⑵加油站里驶出的第一辆出租车。司机说他不能在这里载客,要她去车行柜台叫车。她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忧伤地望着司机,一直等到他答应让她上车。

她站在福履理路小薛的房间中央。她知道那张照片在哪里。那是她放的,在那张旧报纸包里,与那条丝绸衬裤躺在一起。这两样东西摆在一起,向她勾画出那个她从未真正结识过的女人的轮廓。而她现在决定去救她一命,去向她发出警告。她要劝说这个白俄女人别跟小薛见面。别去见他。她想她早就在希望他们不要见面。她早就希望把这女人用报纸包起来,塞进墙角,塞进衣柜后的夹缝里。可她在电话里刚一开口,就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嫉妒的妻子,劝说那个狐狸精不要再来跟丈夫幽会。你不要去见他,不要去见小薛……

可这会她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该往哪里去。此刻多半已有人向老顾发出警报,行动即将开始的关键时刻,她擅自离开队伍。别人一定会猜出她的想法,别人一定会把这种行为认定为背叛,可她没别的地方可去。她找不到小薛,她是巡捕房通缉的要犯。她一个人离开公寓这行为本身就很危险。她可能会在街上被人认出来,可能会是巡捕,可能会是另一个对她有兴趣,可并不太喜欢她的记者。

最后,她决定还是回到那公寓去,她没有家,没有朋友,组织就是她的家,她的朋友。

⑴格雷夏公寓。

⑵Shell。

四十九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三日晚六时四十五分

林培文带来一个人,他在门外。坐在法华民国路对面的茶馆里,望着这边的窗户。窗户是朝东的,就在东厢房,在床边,那个姓薛的家伙躺在床上。

刚入夏,快到七点,天还亮着一大半。林培文坐在客堂间,觉得想要一句两句就把话说明白,实在是太难啦。情势变幻莫测,他都顾不上喘口气。

他怎么也想不到,郑云端竟然是潜伏在南京国民党中央党部调查科里的共产党员,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他在来这的路上思前想后,把郑云端和他说过的话全都回想一遍,这才发现人家早就给他足够的暗示啦。

相信我,早晚有一天,你我会成为同志。

他当时怎么就明白不过来呢?他当时怎么就捉不住那话音里的一丝暖意呢?

昨天晚上,趁着特务们饭后晕头晕脑的机会,郑云端打开那扇储藏间的百页门,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声喝令林培文。他用饱含同志友谊的眼神望着他(他当时还以为这又是什么假惺惺的花样呢)。他还弯着腰,把上半身钻到这到处是灰的小黑间里,把手伸向林培文。

他当时根本反应不过来,他以为这又是特务在搞什么名堂。他后来才想明白,人家这一伸手,冒着极大的危险,付出极大的代价。等到他后来真的相信这一切,真的相信他已得救时,他忽然就明白过来,在敌人的隐秘机关里要埋伏一名革命同志有多不容易,人家来救他,得冒着暴露的危险。召唤几个迷途青年的事,可不像看起来那样轻易。

他当时拒绝那双伸向他的手。他冷淡地望着郑云端,钻出小黑间。

郑同志也没工夫多解释,凑在他耳朵边说:

“明天一早要把你送到法租界巡捕房。”

“为什么?你们不是还没拿到我的口供么?”他冷淡地问。

“党组织通过巡捕房的内线关系,把你被南京特派小组秘密抓捕的消息透露过去。今天上午巡捕房政治处打电话来要人。”

“党组织?”

“来不及给你解释。以后你会明白的。你要做好准备。组织上要营救你。”

他觉得自己真的好像在云端,晕晕乎乎——

“你要小心。别紧张,也别太放松。今晚还会有一次审讯。曾南谱在南京来不及赶回。由我负责主审。你照平时的做法就行。明天一早巡捕房要派车来运送你。党组织的内线关系已在那边花过很多钱,车子会在路上多耽搁半小时。另一辆黑色的汽车会来把你接走。那是组织上派来的营救小组。万一被敌人发现,万一发生战斗……你要记住,一旦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你要死死咬住,对敌人说营救你的是顾福广派来的人。”

昨天夜里的提审场面具有一种奇异的双重特点。从它的形式上来看,它比以前的审讯更激烈,郑云端甚至冲上来亲手打他两记耳光。可要是从审讯过程中询问的内容来看,它顶多只能算走过场。顶多只是把以前问过的东西再重新问一遍。他渐渐不耐烦,态度变得越来越强硬,使得审讯在旁观者看来变得更加激烈。

夜里他几乎整宿没睡着。他无法把那些对话的头绪理清楚。他只是觉得那储藏间似乎在变得越来越闷热,他脑袋靠着的那个墙角也变得越来越狭窄。

第二天一早,果然有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来接他。他没有再看到郑同志(此刻——十小时之后——他在心里又叫一声郑同志)。两名年轻的特务把他交给全副武装的巡捕。让他惊讶的是,其中竟然有外国人——后来在车上林培文用英语问过他(林培文在南洋公学上过两年英文课),他只是笑笑,没回答他的问题。摸出一支短铅笔头,在烟盒锡箔纸的背后写上几行字,递给林培文。

For we walked

Changing our countryMore often than our shoesThrough the class war——⑴他告诉林培文,那是共产国际里一位诗人的作品。原先是德文,他刚把它翻译成英文。

汽车把他送到望志路的一幢石库门房子里。站在客堂间吊扇下欢迎他的人,他很久以前就认识。他叫一声:陈部长。当年,林培文在会场里,他站在演讲台上,当年,他是学运部的负责同志。

几小时后,他离开那幢房子。他强迫自己调整,强迫自己不要过分激动。情势变幻实在突如其来,他的世界被整个颠翻过来。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这是对党的诬陷!如果让它得逞!革命事业将会遭受极大损失!我们必须阻止它!我们必须揭露它!这是党交给你的任务!

整整四年,他都是跟一个骗子在一起,整整四年,他把一个阴谋家当成党的代表,当成他与党之间唯一的联系,当成他的指路人。民国十六年春天的大屠杀使他与南洋公学的党组织失去联系,他的同志被捕的被捕,退党的退党,他生命中最要紧的人(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向她表白)被青帮流氓的铁棍砸在头上,再也没能醒过来。那年十一月他从无锡乡下回来,发现所有人的热情都烟消云散。仅仅几个月前,谁都声称自己是共产主义的同路人。三月时有个同乡学生来找他,宣布要同帝国主义和军阀作最后的决战。半小时的慷慨激昂后,那同学忽然对他说,他的舅舅原本在无锡教书,现在失业在家,能不能请林培文帮他找个教职?你有办法,你是共产党,你还是国民党区党部的学生委员,当时所有的学校都被两党联合组成的国民党党部接管。

可现在他在路上看到那同学,人家把他当成陌生人,看都不朝他看一眼。他先前曾想过去武汉找党组织,可不久武汉也开始清党。他感到愤怒,不是对敌人(对敌人他只有更加冷酷的仇恨),而是对那些风一刮就倒的墙头草。

就在这时,他遇到顾福广。他刚走出那家门庭萧索的书店。几个月前这书店摆满各种文字的左翼书刊,市党部还没来得及在这里贴上封条。因为这里是公共租界,书店老板是德国人。当时,他感到危险逼近——现在他回想起来,觉得那时他根本不可能意识到这完全是另一种危险。——他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他往弄堂里走,在拐角处疾转,看到弄口有两个短褂男子望着他,他紧张,加快步伐,怀疑背后有奔跑追逐的脚步声。这时,顾福广来到他面前,顾福广躲在横弄口,朝他低声喝道:“这里走!”他懵懵懂懂被拉进一幢石库门,穿过天井,从另一扇门走出去。

他现在回想起来(尤其在听过郑同志说的那个故事之后),这很可能是顾福广设计的圈套,如此拙劣,他当时竟然无从识破。

他感到羞愧,他想自己是多么轻信啊。他觉得根本的原因在他自己,他那时一腔憎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向反动派复仇。

对一个革命者来说,仇恨是危险的,他的内心应该更宽广。他的敌人是那个制度,是那个阶级,他应该更冷静,他应该比敌人冷静一万倍。

他一想到陈部长的话,就觉得无地自容。

他向陈部长提出正式的要求,希望组织上让他重新入党。老陈告诉他,在严峻的对敌斗争中,党组织早已吸取教训。队伍必须更坚定,对党员的要求会更严格,重新入党的程序将会更加严密,而现在,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工作。最要紧的是完成任务。

你的任务是去把真相告诉那些受到顾福广蒙蔽的同志,党欢迎他们回来!

他站在东厢房的窗口,朝民国路对面茶馆里的同志招手。那位同志随身携带秘密的党内文件,它们会让受蒙蔽的同志获悉中央的最新策略。但首先要揭露阴谋,向全体同志揭露顾福广的阴谋。

他看着在床上沉睡的薛维世,他还有一件事要弄清楚。老北门捕房的事。陈部长向他问起过薛,他觉得党的情报系统果然神奇,对他们的情况一清二楚。陈部长告诉他,内线同志报告说,这个姓薛的家伙身份特殊,与法租界警务处政治部的马龙特务班关系密切。党组织曾将一笔钱存进中国实业银行的户口,这笔钱专门用来对付法租界那些腐败的警察,组织上对这个新成立的马龙特务班极为关注。而在法大马路中国实业银行营业所柜台上班的秘密同志偶然发现,这个姓薛的家伙曾用支票兑取过这个户口里的一小笔钱。组织上对这个姓薛的做过一番调查,认为他还不能算是坏人,还不能把他归入反动派。他救出冷小曼,是出于他们之间的私人感情,冷小曼向顾福广说谎,并不代表她就背叛革命,并不代表她就投靠巡捕房。

林培文让小秦把薛维世叫醒,让他来吃晚饭。林培文夹给他一块熏鱼,对他说:“上午在礼查饭店,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昨天晚上提货的事,你也详细说说那到底是什么武器?”

“她怎样?特蕾莎现在怎样?”

“这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有人留在现场观察,报告回来的消息说,那个白俄女人已被礼查饭店的人送往公济医院。你必须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们,顾福广很有可能再派人去医院杀她。”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应该去问冷小曼……”

⑴布莱希特的一首诗。大意是:我们穿越阶级的战场,转战许多国家,比更换脚上的鞋子更加频繁。

五十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三日深夜十一时五十五分

朴季醒背靠着花岗石墓碑,坐在水泥地上。墓坛呈椭圆形。用搅拌在一起的水泥和石英砂石铺成,凹进地下将近一公尺。地底下是那个从清朝末年就跑来上海的耶稣会士的尸骨。这是甘世东路⑴的外国坟山,南风掠过肇家浜,把粪船上的气味吹到这里。风一停,气味就更难闻。坟山西边隔着甘世东路是鼎新染织厂,坟山的北边是万隆酱栈,全都散发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五分钟后,人手全部到齐。他们分头到指定地点集合,免得惊动路上的巡捕。朴看看手表,对身旁的小傅说声:“走吧。”

朴让人跟在他身后,从黑漆篱笆墙的缺口离开坟山。

圆月漂浮在天边,夏夜星光灿烂,天空亮得像在做梦。南面的大木桥方向偶尔传来一两下船橹摇动的声音,微弱得像是老鼠从水里游过。甘世东路很短,没有树,没有路灯。他们往北走,路越来越窄,渐渐变成一条弄堂,脚下的柏油路也换成水泥地。他们转入亭元坊。弄堂走到底是围墙,围墙里是花二姊妹制造影画公司的摄影工棚。

里头灯光大亮,人声喧哗。朴一点都不懂拍电影的事,他也不懂老顾为什么要策划这次行动。他拿着老顾扔给他的那本拍摄技术手册翻半天,挠头,问老顾。老顾说:“你别管那么多,把人和机器全都带回来。”

没等门卫叫出声,朴就挥拳直击在他咽喉上。那条黑背狼狗扑上来时,朴一个侧身,皮夹克袖子里那把匕首从上到下划开它整个肚子。一人一狗坠落在地上,没有惊动别人——

棚内在赶工,电影将在八月公映。广告已登在租界的报纸上。缩印的海报里,叶明珠肩裹轻纱,仍是上一部戏的蜘蛛精扮相。又过千年,她再次修炼得道,化成美女肉身。刚想作法害人,黑氅道士进门来警告她——海报上他凑在她耳边,海报上道士的鼻子快要触碰到她的肩上……话说南瞻部洲的上海有一所大学……世事轮回,这一次叶明珠是大都市里的女学生,她仍旧颠倒众生,害人害己,生生死死,可这一次,她要穿上白俄服装师缝制的裙装,这一次她化身变作摩登新女性。

他们走进摄影棚,站在阴影里,没人注意。三面灯光打向场地中央,把纸板糊制的布景区照得通亮,反光板立在光明世界的边缘,遮挡住众人的视线。灯光工人身穿汗衫,站在木架上,手举一根七八米长的伸缩杆,把一盏聚光灯伸到那浴缸上方。布景是浴室,窗户上挂着透明薄纱,窗那边画着几幢高楼,红光闪烁。

浴缸是实实在在的,浴缸里的热水也是实实在在的。生怕热汽不够,有人躲在浴缸那侧向外吹送白雾状气体。浴缸里的叶明珠也实实在在。肩窝雪白,双膝像水母的伞盖在水中漂浮,值得你连买十五场票,就为看那一线春光隐约乍现。

朴有些迟疑,他愣在当场,用这种方式看电影,他还是头一次。要是在电影院里,他哪能看到这么多?摄影机蹲在浴缸右侧,摄影师趴在地上……银幕上将会有那双肉鼓鼓的肩膀,银幕上将会白雾弥漫……可这会他站在遮光板后,能看到她穿着游泳衣,能看到水里如白蛇游动的四肢,能看到那具略显变形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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