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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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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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一起去找。在他这种人心里,没有人多力量大大伙替他分担压力责任这种念头,今天要是找不回孩子,他就永远不用去见孟建民了,直接磕死。
  他就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找……
  他跑在河滩上,忽然想起什么,顿住,又掉转头往支流处的山坳里跑,一路踩着水和泥。
  少棠跑进山窝,那是掩在牛棚柴火堆后面的防空洞口。
  牛棚里静静趴着几头老黄牛,若无其事地反刍,翻起硕大的牛眼瞟他。
  木桩铁钩子上,一点黄铜色熟悉的光泽划过眼角瞳膜,随风轻盈晃动。
  贺少棠心思精细,小心翼翼踱过去,摘下那东西。
  很普通的一挂红色线绳,绳子末端系着一枚打了孔的铜弹壳,做工精妙。
  少棠吃惊地左右张望,再低头仔细查看那只弹头,发现上面竟然有字。
  他心口像猛地被人戳到柔软处,眼球蓦然就一湿,也是刚才跑太急了,担心恐惧之际骤然松一口气,情绪就从眼里涌出来。
  这臭小子……
  怎么就这么……就这么……唉。
  
  这地儿就是枣林镇人民公社的防空洞。冷战时期毛主席大手一挥,下的命令,全国深挖洞、广积粮,各乡各县尤其是有战略意义的山川河道附近,都挖有防空洞,抵御可能的外部侵略。兵工厂周围每个村子都挖了防空洞,从来没经历过轰炸平时就荒废着,堆积发霉的杂物……
  防空洞内阴冷,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贺少棠锅着腰,摸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溜边儿走,黑暗中听的都是此起彼伏的喘息,也说不清是谁的喘息。
  他拨开打火机。
  一抹昏黄摇曳的光芒,照亮人心。
  “小北……”
  孟小北那精豆子,缩成个湿漉漉的猴子,也贴边儿缩在墙角,精明谨慎地四处张望,等待营救。
  “少棠!我在这儿!”
  孟小北脸上霍然开朗,露出天真激动的笑容,特务接头似的也低声叫道。
  “小狗日的……快滚过来!!!”
  贺少棠脱口骂人,也顾不上这话其实把孟小北亲爹骂了。
  孟小北扑进怀里,猴样儿地三下两下爬到少棠身前,两腿摽住。黑暗中打火机火光一闪,晃过他眼前的是少棠被汗水浸湿洇得透透的脸,一双浓墨色焦急的眼,嘴唇都泡湿发白了! 
  少棠抱起孟小北,那时气得,这臭小子,怎么这么让人想抽一顿,又这么招人疼呢……
  俩人试图原路出洞返回,洞口突然嘈杂,有人跟着跳进来。
  “那娃好像是厂里人的,逮住他!”
  “刚才想逮他还咬我们,给饿腰上生生咬掉一块肉,还跑!”
  孟小北瞪大眼睛,这时候反而不害怕,也不知怎的,有少棠在,他心跳得厉害,却并不觉得恐惧。他被贺少棠反身夹在腋下,护住。少棠是赤手空拳!
  有些人打红了眼,不分青红皂白,扑上来想打,还没机会近身,被少棠抬起一脚踹飞一个。
  砍刀和镰刀压上头顶,贺少棠躲,肩膀撞到石土夯的洞壁。
  孟小北惊呼:“啊!!!”
  根本看不清楚,他只觉得眼前白光一晃,分明是镰刀刃向着他脑门子切来。孟小北脑袋瓜是拜过土地爷开过天眼的,那一霎他感觉当头要被劈开,脑瓜瓤要绽开了变西瓜瓤子了……
  
  镰刀没劈到他的脑瓜,他悬空着被人顺到身后。
  噗——
  孟小北听见怀中抱住的人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似乎都带汗,热气蒸腾。
  黏稠的液体喷溅到他脸上,带着腥气。
  他抬起头,微亮处看见少棠为他扛着的后膀子拔出个刃来。
  贺少棠反手一踢就令对方脱手,反抓住镰刀把子,然后就是凶狠的一剁,照肩膀令对方失去武力值的位置劈,手下也不留情……
  孟小北微张着嘴,吃惊得一声都没吭出来。
  那是他平生头一回见识少棠与人打架动真格的。少棠就那么一只手薅着他后脖领子,像拎狼崽子似的拎着他,另手拎的是刀,一双眼黑白分明,眼带血丝,暴露出极度的愤怒和凶悍,像一头护小崽儿的公狼。
  “棠棠。”
  他轻轻叫了一声。他想确认身边这个人。 




11

11、第十一章 决裂
  

  孟小北打小是极冷静和临危不乱的狗肺狼性,即便这种情势,既没哭咧吧也没闹,被少棠薅着衣领拖着走。
  贺少棠可能是听见孟小北喊他那声,几镰刀下去砍跑两三人,也未恋战,反身就往洞深处跑。
  少棠拿砍刀打架砍人的时候,下手是真狠,一刀下去,孟小北觉着对面那人的胳膊快保不住了……
  孟小北可算喘口气:“少棠,饿娘啊,吓死我了。”
  贺少棠粗声道:“你吓死我了!!!”
  孟小北:“前面出不去!”
  少棠:“出得去。”
  孟小北:“都没有路了么!”
  少棠:“我走到哪,脚底下哪儿就是路!你跟着走!”
  少棠脾气明显不顺,口气粗暴。
  防空洞越往里越阴湿,空气稀薄,后面的人不敢追了,怕迷路困在里面。
  黑暗和紧张让孟小北愈发辨不清方向,只能跟着对方跑。贺少棠挑的都是看起来根本走不通的窄道,恨不得从只有一尺宽的墙缝间挤进去。孟小北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巨大的裂缝吸进去,与少棠一起被万劫不覆的黑洞吞噬……
  挤过缝隙,一股鲜润的河风夹带玉米地的清新气息扑入鼻孔,头顶一束亮光撕破黑暗,眼前霍然开朗!
  贺少棠从小在部队大院混出来的,见多识广,知晓这类防空洞的门道,知道窄道上台阶、小洞套大洞的原理。少棠从后面托起孟小北的屁股,手脚并用,从一处陡峭的地方爬上去,出去就是河滩。
  两人连滚带爬跑上河滩,不用互相打招呼,双双一屁股坐在遍布尖利石子的滩上,筋疲力竭……
  
  孟小北岔气儿了,捂着肚子“哎呦”。
  贺少棠浑身松懈下去,眼神都散了,四仰躺在石头堆上,也不嫌硌,胸膛喘出粗烈的气息,半天没说出话。
  还是孟小北先爬起来,滚到身边,惊呼:“少棠,你衣服上全是血!”
  贺少棠冷冷地说:“别乱碰。”
  孟小北倒是不怵血迹:“你怎么了?”
  贺少棠猛一翻身起来,脸上还挂着两道血痕,衣服领口咧着,盘腿坐在石头堆上运气:“狗日的,你跑什么跑跑得山沟旮旯里老子找不见你你知道老子来回跑多少趟找你你的脑袋就是一张锅盔里面没长瓤子吗?!!!”
  孟小北愕然,被吼得愣住:“……我没跑啊,是我没找见你。”
  少棠怒道:“你废话!老子让你在原地儿等我不许走,你他妈听我话了吗?你在石头磨盘那儿等我了吗!!!”
  孟小北一晃头:“我……玩儿去了么……”
  少棠黑眉白脸,发飙了:“你就知道玩儿,野惯了你了!脑子里就缺根弦儿从来就没让人省心过、就没听话过!老子来来回回跑多少趟找你个小狗日的?我们班的兵要是都像你这样,每回该集合出任务了一转眼你妈的就找不见影了,老子还混不混了?!”
  
  贺少棠刚才是真吓坏了。人群混战中看到许多人被砍、跌倒在地、头破血流,看见段红宇那混球被一群村民拎大刀追砍,从村东头追到村西头,他脑里闪过孟小北瘦小的身躯,天真猴皮的眼……完全不敢想,吓坏了。
  这会儿找着人,可消停了,可以算后账了,贺少棠冷酷地一起身,扭头就走。
  他这一吼,骂街,觉着自己肩膀后面的伤口,都吼得开裂了,往外洇血,嘶嘶的疼……
  孟小北赶忙狗腿地跟上,低着头,不知所措。
  贺少棠闷头也不看人,低声道:“别他妈跟着我,丢了我还得对你负责任。”
  孟小北愣住,神情骤然失落,平生头一回见少棠发这么大脾气,不是像往常带着宠溺的口气用粗话喊他,而是骂人。
  少棠眼底闪过一丝难见的暴躁,压抑的怒气还没消呢。本来也不是斯文人,实在装不出斯文,一路甩开膀子在前头走,后肩膀挂着一道吓人的伤口。
  孟小北垂头跟了片刻,突然站住,不走了。
  贺少棠回过头:“走啊!”
  孟小北薄薄的眼皮斜睨着,倔脾气也上来了:“不走。”
  少棠:“赶紧跟我回家。”
  孟小北:“你凭什么吼我?干嘛生气啊?我怎么了?”
  少棠反问:“我还不能生你气了?”
  孟小北噘嘴,眼底突然洇出一片湿漉,说不出的沮丧与难过滋味儿。他亲爹亲妈整天呲他不听话,他从来没难受过,顽皮地听着权当耳旁风。他心里有自己最信任最依赖的人,他对少棠强烈的依赖使他从家庭中逐渐移情,平日也懒得再跟他弟争宠吃醋,也少见再给爹妈惹事,而是把旺盛精力大部分发泄在与少棠闯荡在这片野山沟里。少棠叔叔就好比是他的感情依托,是男孩安放在内心的“偶像”。
  所以少棠骂他,他就受不了,伤害了自尊。
  我这么崇拜你,脑子里装的不是馍馍瓤子都是你,你凭什么还骂我嫌弃我?
  
  老狼与小狼都是急赤白脸,互相凶巴巴瞪着,都不说话。
  少棠是硬气的,孟小北更有脾气。
  半晌,还是贺少棠先叹口气,眼底软化出水样:“真怕了你了,你那股子劲儿上来,是不是又得离家出走?”
  孟小北粗声道:“你不跟我好了?”
  少棠眼底已经笑出来,极力绷着脸,揶揄道:“你赶紧从我这儿出走到你亲爹那儿去,滚回家去!”
  孟小北咬着嘴角:“哼……我就不滚。”
  少棠无可奈何,歪头笑道:“还赖上我了,烦死你个小狗日的。”
  说话间,少棠摸到衬衫胸口口袋,摸出那个小玩意儿,慢慢拎起在空中。
  黄铜色弹头,裹着橘红的霞光,在两人瞳膜上都划出印迹,点亮心底隐埋的热度……
  贺少棠冷笑:“傻小子,还在那上面刻个‘棠’!你傻不傻啊?”
  孟小北迅速接过,挂到脖子上,心里踏实了,知道少棠还是惯着他的,回嘴道:“不行啊?”
  少棠嘴一撇,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老子的人,你跟我有多铁。”
  贺少棠嘴角缓缓弯出弧度,嘴上不愿意当场承认,那种被一个男孩深深敬仰崇拜时,内心激发出的得意,任谁也无法自持,掩饰不住。他可不是个圣人君子,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大孩子,只是岁月艰难逼人早熟。许多人十六七岁进工厂正式上班,二十岁就是成年人,已经没人再拿他当孩子,只有小北,跟他“哥俩好”,又崇拜他,又喜欢他,又依恋他,又时不时需要他护着……
  少棠拉过小北的胳膊,牢牢攥住手腕,踩着河滩上的石头,往家的方向走去。
  孟小北一路唠叨婆妈,喳喳呼呼的,哎呀棠棠你肩膀上全是血。
  哎呦你都不包一下么。
  你血都顺着胳膊流下来了!都流到我手腕上了!
  ……
  少年天真,那时亲密无间。
  
  再说当天村民与兵工厂工人持械武斗,当场受伤不少人,厂门口一片狼藉,两排绿化树都被砍秃了枝子。
  段红宇那坏小子,平生头一遭落魄到被一群农民手持镰刀铁锹追砍,一路跑进田垄,跌进玉米地一片泥塘里,被一群人围殴。玉米地倒伐了一大片……
  孟建民其实当天也从车间里跑出来,手里倒提一根棍子。
  孟建民这种人,根本不会打架。他一个技术工人,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是出来找他宝贝儿子的!他忽而想起孟小北跟着贺班长进城了,约莫晌晚就该回转,到这时候还不回来,该不是半道被发疯的村民给劫了,打了……
  贺少棠带孩子往回奔。与此同时,孟建民提棍子一路往外找,心都要凉了,两手心冒冷汗,为这皮孩子简直操碎了心。
  厂门口路障拥堵,有人砍石头,有人用拖拉机撞击大铁门。
  孟建民捡起块儿石头狠狠砸回去,用木棍子开路,也是平生头一回,手上沾了别人的血……他一双眼也慢慢洇出血性的殷红色,被年景逼得,正派人都快要被岁月撕绞着灵魂逼成个土匪。
  小北一眼瞅见,中气十足地叫道:“爸爸!!!”
  孟建民在人群中听见那声音,如同听到天使召唤,眼眶里放射光芒,一把扑过去,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孟小北被他爸搂得太紧,他爸爸下巴胡茬戳他脸疼,极不习惯,挣脱出来,大声道:“爸爸别担心我。”
  孟建民眼眶里有泪,吼:“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孟小北一副不畏天地的口吻:“有少棠叔叔保护我,没事么。”
  孟建民一抬头,少棠身上那件衬衫遍布尘土脚印血迹已然看不出本色。少棠脸上的汗水把黄土黏在脸膛上,简直像一尊泥塑的人儿……
  贺少棠沉默地望着他父子俩,也说不出一句热乎的话,心里大约也是松一口气,完璧归赵,护着个娃,责任多么重大啊。
  
  偏巧就在这时,段红宇被领头的村民架到厂门口,谈判对峙,讨论他们村那个姑娘,该怎么办。
  段红宇也是一脸血,虎落平阳仍然跩得二五八万的气焰,说,老子负什么责?老子又没强奸她,当初就是个你情我愿!
  村民说,你现在搞出人命来了,你拍拍屁股想走人?你们城里出来的干部子弟就这狗尿性的,告诉你,没那么便宜的事!
  段红宇浑不吝的,脖子一梗,那你们想怎么样?
  村民说,要么你娶了她,要么赔五百块钱出来。
  段红宇自然坚决不答应。他一个部队高干子弟,山沟里憋坏了玩玩儿罢了,怎么会是真心,断然不会娶一个没文化没前途的村姑,要钱更是一分都没有,还想讹本少爷?
  贺少棠把孩子交付小北亲爹手上,膀子疼着呢,正要扭头回去,被眼尖的村民瞄见。
  人群里有人喊道:“别让他走了!”
  “那个人跟姓段的就是一伙的!”
  “他们都是从北京军区过来的,也老往咱们村里跑,都是一群祸害!”
  孟建民心下莫名怔忡,看向少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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