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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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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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毕竟才二十岁一个青年,吃过一些苦,却并未经历太多大风大浪人生挫折。在某一类阶层的人生概念哲学里,人这辈子,就不会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大不了总能走关系疏通达到目的。他们没落到过走投无路诉冤无门的绝境,没有失去过信念希望,不了解真正人间苍生的疾苦与磨难。
  少棠再去家属大院,带孟小北玩儿,都没进孟家门。
  还是孟建民在阳台上瞧见,远远地喊:“少棠——”
  孟建民大步走出来,仍是一脸温柔暖心的笑:“出山了?怎么不来家里坐?”
  少棠难得腼腆,不好意思道:“待一会儿就走。”
  孟建民:“你嫂子做擀面皮了。”
  少棠:“再吃你家的我就不像话了么。”
  孟建民心情反而极好,像个做大哥的,拽过这人手臂,甚至有些上赶着:“你小子早就不像话了,吃一顿也吃,十顿也是吃,跟我你还假客气!”
  贺少棠让这一顿擀面皮撑得,又喝下几杯小酒,最终憋着没敢把残酷的实情告诉对方。他怕瞧见孟建民眼眶里骤然失望失去光彩的神情。
  环顾孟家四壁,四口人拥挤一室,家具简朴,唯一引人侧目的是墙上满满的一溜一级技工证书、厂里历年颁发的奖状、工会的表彰。家里大床靠墙位置摞了好几层书,都是各种选集、苏俄小说、算术、电机工程自学教材……贺少棠自己没念过几年书,年轻时是个混的,但是钦佩会读书的人,对孟建民这类有文气儿一个书生,又长得英俊一表人才,他心里有天然的好感,希望对方能捞个好。
  
  所谓爱屋及乌,到底是因为喜欢孟小北而欣赏孟建民,还是因为仰慕孟建民而更加待见孟小北,少棠那时自个儿也没想清楚。
  吃人的嘴短。改天,少棠趁着一次开车去宝鸡办事的机会,悄悄把孟小北捎上带到城里玩儿去了。宝鸡市内部队招待所的几个炊事员,跟他们连队的人很熟,给他们做涮羊肉锅,还有烤羊腿。
  孟小北牛哄哄坐在副驾驶位上,特别得瑟:“爷也能开大卡车了!”
  小屁孩,叫嚣出那个“爷”字时,语态神情着实可笑。孟小北就连脑顶上几根头发都是不安分地立着的,端的个性十足。
  少棠说:“想开,回头我教你。”
  孟小北好动,贺少棠转头提醒,“安全带系上。”
  他手伸过去给小北系安全带,孟小北手欠,眼瞅着少棠脑袋挨过去,立即上手揉乱对方头发。
  贺少棠低声骂:“不知死活。”
  孟小北:“给你揉成鸟巢。”
  贺少棠笑喷,提醒道:“这个不叫鸟巢,别随便说这个……当你爸面儿不许提老子的糗事,明白吗?”
  孟小北小大人似的,黑眼珠精豆子,特跩地一点头:“饿明——白!”
  孟小北低头说:“安全带太松了,兜不住我。”
  贺少棠:“你还太小。”
  孟小北有了主意,趁对方不注意猛一往下出溜,钻出安全带束缚,爬上少棠的大腿,动作比猴还利索!
  贺少棠把住方向盘,皱眉低声呵斥:“别闹。”
  “小狗日的,不要命呢。”
  “开着车呢……”
  
  贺少棠骂归骂,牙缝咬着烟,动作麻溜熟练地轻踩刹车,调整姿势,转过方向盘,再一脚油门继续。
  他怕小子从他大腿上掉下去,单手解下安全带,绕过身前,把孟小北和自己摞着绑在一起,扣好搭扣。
  孟小北一起扶着方向盘,威风凛凛,目视前方道路尽头,男子汉的雄心得到极大满足。
  而对于少棠,这也是一种极大满足,是一个男人被人依靠与深深依恋彰显自身重要性时的心理荣耀与满足。所以是个男人都喜欢后代,不仅只是血缘纽带,而是怀里抱着个小子,顿时觉着自己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被个小人儿倾慕着、需要着……
  孟小北在腿上固呦一下:“哎呦,有点儿挤了。”
  贺少棠:“嫌挤赶紧滚下去。”
  孟小北抚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我刚才吃烤羊肉吃太多了,你们部队的饭馆简直太好吃了!少棠你看,我肚子都吹起来了!”
  贺少棠笑。
  孟小北惊呼:“你也吃多了,肚子不要顶我后背!少棠,你现在也养这么肥,洗澡的时候我看见你肉一颤一颤的!”
  贺少棠骂:“胡说,澡堂子里你看的那是我吗!那是姚广利那厮,肥膘一颤一颤的。”
  孟小北坏笑:“哈哈……都是大白肚子么,而且你屁股比肚子还要白!白花花晃瞎我了!我没认清楚。”
  其实他认的真真儿的,少棠身材偏瘦匀称,腰部精健,屁股很翘,怎么能分不清楚?
  俩人从那时起就是这样的相处,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挤兑嫌弃,乐此而不疲。
  卡车颠簸在乡间土路上,沿路黄土漫天,山花遍野,两人眼角视线飞向沿途田野里美妙的风景……
  
  就是这次从宝鸡回西沟的路上,发生了一次意想不到的风波。
   
  


10

10、第十章 武斗

  
  那天回西沟路上,正好路过隔壁枣林公社的集市,贺少棠也是心情绝好,心血来潮,带小北赶个集。
  附近这个镇子,从五十年代起,就成为西沟农村方圆十几里最大的农贸集市,每月十五固定开市,汇集当地各种农副土产与小商品,衣食用度都有。后来的集体化人民公社制剥夺了自留地束缚了自由买卖,农民手中没有结余农产品,这个集市名存实亡,辉煌不见。
  附近村子农民仍然依着二十多年来的习惯,每到十五,就到河边土坎子上溜达,走亲访友,十里八乡亲人一排排蹲坐在岸边高地上,吹吹凉风,谝个家常,手里端一只厚瓷大碗。
  当然,也有农民提着手编篮子,谁家多做了几个锅盔馍馍,悄悄与人交换半斤辣子。还有人开始倒卖粮票,蹬个小三轮车,拉一车塑料盆碗家庭用品,厂里职工用富余的粮票去换东西。
  少棠用兜里一张皱巴巴的粮票,就给孟小北换来两个黄馍馍、一大把烘干蜜枣和一袋脆辣子。孟小北衣兜都揣不下了,吃得两个腮帮子噎得像只猴子。贺少棠生嚼脆辣椒,嘴唇是鲜艳的红色。
  
  其实当天,贺少棠就发觉村头田埂上气氛有些不对,很多老乡聚在一处,蹲着,后腰别一把家伙,闷头开小会儿,偶尔爆出骂娘声,阵势不寻常。天空现出阴霾的一角,厚实的云层从山巅翻滚着涌向西沟方向,渭河水浪花涌动。
  少棠有预感像是要出事儿。他警醒地把孟小北抱起来猴在他肩膀上,背着走。
  少棠说:“咱回去了。”
  孟小北捏他耳朵:“再玩儿一会,回家没意思!少棠叔叔,咱们去上回你带我去的防空洞玩儿!”
  贺少棠拐进村,去公社支书家看看。他把孟小北放在门口石磨盘上,叮嘱,“不许给老子乱跑,我找负责人说几句话,马上就回来啊。”
  临分别还习惯性地用手撩一下这小子的脸,真待见。
  村户间土路上跑出一群绵羊,咩咩乱叫,一群剽悍的当地人头系羊肚白头巾,穿着坎肩赤着胳膊,黑布鞋趟出一路尘土。
  贺少棠问路上的人:“怎么了,你们要干什么去?”
  有人嚷道:“杀到他们厂门口堵那小子去!”
  “不能让那狗日的跑了!”
  有人飞跑回来报讯;“我刚才看见姓段那小子出大门了,他出来了,俺们堵那个小王八蛋去!!!”
  “那小子扔了烂摊子,还想走?!他吃饱喝足玩儿够了,把咱们村闺女的肚子玩儿大了,他想颠儿回北京?他想得美!不砸断他两条腿!!!”
  贺少棠眼瞅着一群乡民气势汹汹从眼前涌过,忙跟公社的头儿说:“有话就谈,你们这么多人去堵厂门口,何必闹大呢,这是犯纪律的。”
  公社支书怒道:“跟厂里那群混蛋没的谈!”
  有人站定,回过头盯着他:“……你也是他们厂的?”
  “这个人也是北京过来的那帮人,他们都一伙的!”
  “这帮j□j的吃俺们种出的粮食、喝俺们渭河的水,还祸害俺们村里的人!”
  ……
  
  贺少棠一听就约莫明白怎么一回事,段红宇这浑小子又惹大祸了,走哪都搂不住自己裤腰带,这没出息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傻的,瞅情形不对,冷冷地闭了嘴,沉默掉头就走。
  他走了两步,一转过墙角,迅速跑起来,飞奔村口!
  他一口气从羊群中挤过去,冲过大槐树,找到村头的石磨盘,呆住了……
  少棠焦急地左右看去,满眼是嘈杂流动的人群,提着镰刀的凶悍的村民。羊群受惊四散混乱,黄狗疯狂吠叫。村头汉子们聚集,这就是纠集起来准备去武斗。
  孟小北呢?
  “小北?”
  少棠不敢炸刺儿,压低喉咙喊:“小北?!”
  小北?!!!!
  村头离制造厂不远,越过河滩,走过几片农田,就是他们汽车制造厂厂门口,有保卫科的人站岗。
  那时候随身没有电话,一通手机就能解决的问题,他憋一口气跑出去二里地!
  贺少棠不是害怕,不是想逃跑避风头躲那些人,他那天是真急了,心口发慌。
  他心里一小半是担心这些激动的村民,去找那个作死的段红宇算账,另一多半是揪心孟小北——他把人家的孩子给弄丢了!
  他想着孟小北那个腿脚溜索的不省心的小混球,是不是一看人多害怕,自个儿跑回厂了?
  那小子是不是已经撇下他自己回家了?
  少棠跑到厂门口,保卫科工人听见风声,已经在门口跟一群村民吵起来,黑压压的两伙人,持家伙对峙!
  少棠在人群里没找见孟小北,急得脸色通红,热得衬衫领子都扯开了,胸口是一片淋漓的汗。他愣了两秒钟,掉头就往回跑……
  
  贺少棠逆着手持砍刀的大拨人流,又跑回去了。
  纠集着准备打斗的剽悍村民,眼底喷着戾气,手里捏大刀片,还有几个人开着两辆大拖拉机,轰隆隆地碾过土路。
  厂里听到风声,大批工人也持械涌出来,在厂门口设障。两群人冲突起来,有一个出手,前面的人就收不住,后面的人涌上去,冲击大门……
  贺少棠脸色发白,漆黑的眉拧成一个结,一只大手抓过一名村民:“看见孟小北了吗?”
  “瞅见一个这么高的小男孩吗?!”
  回答他的是一面明晃晃的镰刀。
  镰刀兜头盖脸,弯曲的刃口斜着照他耳朵劈下来!
  贺少棠猛撤身躲开,耳朵差点儿没了。镰刀不认人,而少棠没穿军装,那套行头与村民们一看就不一样。他那天穿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军绿色长裤,看起来就是下乡城市青年的打扮!
  贺少棠躲开第二下之后,眼睛都没眨,眼底瞬间爆出殷红。他一拳搂出去,狠狠砸在对方眉眼鼻梁上,一拳就见血。
  “北北!!!!!!!!”
  他喊出这声“北北”时,胸口狠狠戳了一下,突然就难受。
  好像是头一回这么喊小北,急都急死了。
  攒动的人头像秋雨天渭河水暗黑色的波涛。混战的人群中,少棠眼睛爆红,嘶吼,脖子吼出粗重的青筋……
  
  厂领导电话紧急求助,附近部队的官兵接到报讯,卡车载着大批当兵的驶来,持枪阻止武斗。
  这件事在某个特定年月,就像臊子面漂一层油辣子,属于家常便饭。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那几年,各地发生过许多起大规模武斗。造反派高干子弟机关工人各帮各派之间持械持枪斗殴,最后出动部队镇压,死过不少人。后来局势逐渐平息,动乱渐消,然而人心浮躁,暴戾的种子仍然深深植根于经历过打砸批斗混乱年代的这群人的骨血里,让人们暴躁而易冲动。天高皇帝远的西北大山沟,就是无法无规。
  这事导火索是姓段的高干青年去村里消遣惹出风流债。那女孩可也不是无亲无故的,同村同姓,整个村两百来户都是一大家子,满腔怨气,来找正主讨一个说法。
  当然,这事绝不仅是因为一桩不入流的风流事,归根结底是当时农村集体公社大生产、无条件调配粮食物资支援三线建设,瓜分了农民利益。大批城市青年涌入乡村,观念冲突,矛盾迟早爆发,像急流淤积在西沟最狭窄处的河道口,需要发泄的渠道。
  那么孟小北呢?
  他又怎会撇下少棠自己回家。
  孟小北那天也没跑远。他少棠叔叔进村找人,他一人儿闲不住,不甘寂寞用小眼皮四处寻么,就被一手摇炉子烧打银器的老汉吸引了。
  小北活泼好动,求知欲旺盛,同龄孩子里本就属于见识多的,颇有耐心蹲着看老汉做手艺。
  他从怀里掏出几枚铜弹壳,从中挑出最完整没有缺损的一枚,递给老汉:“爷爷,您帮我在上面打个小孔,再吊个红绳。”
  老汉:“你打那个孔干啥?”
  孟小北:“我要挂在脖子上。”
  老汉:“不给你打,麻烦死了。”
  孟小北手捏着兜里的东西盘桓良久,递过去:“我拿蜜枣跟您换手艺,行不行嘛!您就给我打一个就给我打一个打一个嘛!爷爷——”
  老汉哈哈笑了,架不住这执着又耍赖的猴孩子。
  孟小北把铜弹壳打了孔穿红线挂脖子上,末了又想出个主意,用树棍在地上划出让他心动依赖的一个字,说:“您帮我把这个字儿刻弹头上。”
  他这时候还沉浸在欢畅的心情里,想着回头怎么跟少棠得瑟炫耀……
  
  少棠沿途跑了不知几个来回,沿着河沟寻找,怕孟小北被人打了,又怕那小子不慎失足滑到河里。
  白衬衫遍布尘土与血迹,几乎看不出本色儿。
  他踹翻无数人,打出一条路,惨白的脸露出情绪暗涌的潮红,心里甚至已经有不好的设想……倘若今天把那小狼崽子弄丢了,弄没了,这不是他的崽子这是人家孟建民的儿子!回头怎么跟孟建民交待,拿什么赔?!
  贺少棠是个倔脾气的。以他的性子,他当时就没有想到先跑回厂去,找到孟建民,告诉建民你儿子走丢了,咱们人多力量大,再借个大喇叭,咱一起去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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