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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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席-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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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州,这是小女慕容衿,愚兄惯纵她至今日已全然无计。”我爹的声音。
那一双墨色眼眸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讶然,青衫公子站起身,薄薄的唇边携了抹笑,缓缓道:“在下沈卿州,问慕容小姐安好。”
坏了。
我直愣愣盯了他半晌,直到座上传来一声轻咳。
勉强回神,我使力一笑,行礼拜了一拜,道:“沈先生好。”
他颔首,受了。
我爹道:“卿州费心。”
那人不紧不慢的,“将军客气了,慕容小姐一团稚朴天真,灵秀逼人,卿州得为西席实乃有幸。”
沈卿州在我家住下了。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夜里,上将军府新住进来的还不止他一个。
戌时末,我爹从宫中赴了庆功宴回府,一道回来的还有皇帝赐与的十二个美人儿。

第3章

彼时,我拎着被子将要倒头睡了,听到这一句,立马掀了被角跳下床飞也似往东苑奔去。
书房一窗灯影,爹低头喝茶,下首站着秦陆。
他看见我,皱眉,“怎么穿得这么单就跑过来了?”
我颤着牙关问他,“你带了谁回来?”
他不答,只拿了披风裹在我身上,倒是秦陆一旁出声道,“小姐,美人乃皇上御赐,将军不收即是抗旨。属下已将她们安置在南苑的沉香阁中,未有允许不得出南苑。”
南苑是下人们的起居之处,位于前庭西南,离东西二苑都有些距离。我平素较少过去。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秦陆,将小姐送回房。”我爹淡声道,取了案头上的一本书册执笔写起字来。
我见他忙开了,再不分神它顾,便只好与秦陆一道走了。
走过东苑边上的涵院时,却见久无人住的园子上了灯。
“沈公子住于此。”秦陆道。
我记下了。
之前的西席皆住的是西苑外的朴园。虽叫朴园,却花哨,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檐底下描的是各色花鸟鱼虫。与朴园比起来,涵院则朴实得多,只有一间正厢,也是卧房了。
我站在月门边,向里看了一眼,除了长在墙角的几竿青皮竹,没半点旁的景。
“慕容小姐。秦管事。”
身后一个声音悠然道。
我肩膀一颤。秦陆转过身去,恭声道:“沈公子。”
沈卿州一身青衫站在近处,墨瞳似夜色明如水。
我踌躇了一会,轻轻拉了他的袖角走到一边,“白日里你是不是没等巡城的官兵到你面前就走了?”
他低头看了看我,唇角一勾,“当然。”
合该如此。我又道:“可官府查起来怎么处?”
他却反问:“你可知他们是何人?”
他问的这个问题其实我一早跪思过堂就在想了。
十年之中,夏楚战局较缓的时候,我爹又受朝廷一纸委命,率部转战东境旁的地域,灭了东虢等几个小国,皆离着楚国不甚远。我便遇着了那几国的刺客。但这一次未得府中守卫保护,香灯又没有擒下对方,所以便不好十分肯定,“楚国人?”
他轻轻点了头。
早几年我尚理解不了,他们捉不住慕容恪便想着捉一捉他女儿,怎么能如此行事,而今却觉这自是情理应当。
战场无父子,杀阵无雌雄。
而大夏的土地上死一个楚人那也是再寻常不过了。
国都没了,命丧在别人的土地上还有谁问。
“小姐可受了惊?”沈卿州的声音轻似垂雾。
“还好还好。”也是有对比的。
我爷爷慕容珣做骠骑将军那会,从安南打到大越,铁蹄下踏平的小国家上了两位数。自然惹人恨。甚至还有个越人心机深沉地混进骠骑将军府做了厨子,我爹吃了毒米饭昏睡了两日,对比之下,我这一回只不过奔走得脚上累点,委实不足道了。
说了这句话,我微笑着走回秦陆身边。
走出了几步,他觑了觑我,将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温和道:“小姐与这一回的西席瞧上去甚融洽。”
“我其实与每一回的西席瞧上去都融洽。”
秦陆面上抽了一抽。
第二日我没去读书台。因我一早跟爹讨了个应许,可以过了十月十五我的生辰这天再去上课。眼下离十五还有三日。
我无事便去南苑边上转悠。
沉香阁在南苑的西北角上,阁楼前横了一方池塘。时值秋令,池塘里的水面矮了不少,近岸枯荷疏连。
我站在门边听了一会,飘过墙头来的女子的嬉耍娇笑声里却还夹杂了一缕呜呜咽咽的箫音,不晓得是谁人悲了秋,倒是十分应景。
沈卿州亦如我一般无事。
我从花园的花丛中过,撞见他站在一株老槐树下,垂目看一地草木黄落。我转出花丛,走到他面前道一句先生好,方才留意到他其实专注看着道旁的一丛早梅。
发现我走近,他颔首对我微微笑了一笑,便又凝视起那株梅花。
我站住脚,“这是虎蹄梅,花开得比旁的梅花早。等到寒梅开了,便差不多要下雪了,香气比这个浓得多。”
“嗯。”
我又道:“待霜亭畔长了一株金钱绿萼,是千年古梅,说是百来年没开花,去年开了,不晓得今年开不开。”
他终从梅花枝上抬了眼睛。
“有麻雀在梅枝上争吵。”沈卿州转过身来,一双眸子里高深莫测,“它说三日后会有女子夜间来此摘花,被人发现了,那女子惊惶之下跌倒伤了脚……”
月季丛里滚出一只刺猬,我追了上去。
走出老远再一回头,他仍站在原处,背面对我,只风轻云淡一甩袖子。
无趣。秦陆好几年前就不再借动物之口给我说故事了。
三日飞快过去。
十五这日,皇帝在御花园中摆了赏月宴,邀了朝中重臣及重臣家的子弟一并入席。我匆匆吃了半碗长寿面,不情不愿地爬上了前去宫中吃酒的马车,又从丹凤门到御花园走了有好一会。
途上一地灯烛,一天星斗。
行至御花园外,守在门边的小宦官拖着调一声通报:“慕容恪上将军到——”
我走在后头,一踏入园子,便有引路的宫女将我带去子弟们的席上。落座后,我爹也在另外一席坐下了,身旁一下子涌上去了四五位大人,个个目光灼灼。
这时候又一堆女眷走近,各自入了席。但这个席入得委实含羞带怯了些。
只听邻座嗤地一笑,我侧过身,恰撞上一双潋潋明眸不动声色望过来,我同她对视片刻,又挪上去看了看她头上插的一支珊瑚雕的蝴蝶簪,小声问她,“怎么她们几个走到龙爪槐底下却忸怩起来了?”
邻座却道,“你过去不曾来吃过御宴吧?”
“不曾。”我加了一句,“我爹他常不在京城,赴不了宴。”
“也是。”邻座点头。
我心道她定是瞧见我跟在我爹后头进园子。
“哪个晓得她们。”邻座又朝龙爪槐看一眼,“不过一群王孙公子哥罢了,如何比得上……”
我听得仔细,她却不往下说了,只面色可疑地红了红,“慕容将军此番得胜归朝,往后便可……常见到你了。”
我发了一会儿愣,嘴上应道:“好说、好说。”
这时候忽听一声唱颂,比我跟我爹进来时的那一声还要响:“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御花园里伏了一地叩首的。
“平身。”那道明黄的身影衣袖微动,声音温和,“今晚是家宴,众卿莫要拘于礼节。”
我不拘礼节地抬头看了看黄缎龙纹垫上的永和帝。
秦陆说,当今皇上还是七皇子的时候,兄长已无一人,下面倒有三个小的,只姐姐妹妹一大堆。七年前,先帝临终前颤巍巍吐着字儿,留下遗诏,立当时只有八岁的七皇子为太子,又命自己的忠靖王胞弟为摄政王,代幼帝处理国政。忠靖王宁雍果不负重托,将国政处理得甚好。如今大夏疆域空前辽阔,治世之貌初现。坐稳了江山的永和帝此刻正抬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重臣那边,嘴角微扬,“慕容将军来了。”
“臣在。”我爹又站起来。
“爱卿不必多礼,快请坐。”永和帝笑了笑,我提着一颗心,生怕他问起那十二个美人,结果他没问。太后将手中喝了一口的茶杯又放回宫女捧着的托盘上。
悠悠礼乐之中开了宴。
我埋首剥了一只醉蟹吃下肚,重臣那厢方喝了一巡仍旧客套得紧。
席间跑来跑去的两个不知是谁家的小孩,累得宫女宦官们团团乱转,也可能是皇族里年纪尚幼的小王爷。
筷子动了不多久,我们这席便只剩了几个年长沉稳的对坐寻话题,年少活泼的全跑去玩耍了。我又吃了一筷胭脂鹅,也速度离了席。
御花园里灯火下楼台,花品迥不同。
御水岸边氲了一池月桂香气,沁人心脾,方转过山子,气味里又一股茶梅幽香浮动,深吸一口,隐约还有一缕伽南香。
“宁怀珺!”
冷不丁有人声。
我缩回一只脚,本能地侧身又闪到山石后。
华灯明月光下,御景亭里站着一双人影,紫金冠束发的年轻男子神色温淡地瞧着面前的女子,袖子从她手中抽出,“安阳公主还有事无?”
女子头发里插着的金凤钗颤个不停,面色一阵青又一阵白,良久,竟然轻笑了起来,“你这是在拒绝本宫吗?”
男子唇角一勾,“安阳又何必要让孤再说一次。”
我叫那女子的脸色吓得又朝石缝里缩了缩。这一缩倒是发现了假山石上的一个洞,垂手摸了一番,我料想蹲下来应该能过得去。
“出来。”
我弯到一半的脊梁骨僵住了。
亭中说着话的男子优雅转了身,抬起一双眼稳稳看向我的藏身之处。那安阳公主怔了一怔,也猛地扭头看过来。
我艰难抬起一只脚,举步却突然见一个娇小的人影儿从假山另一侧悻悻走了出来。
竟是方才那邻座。
“你是谁?!”安阳公主惊叫一声。
我心中一松,轻提着脚步将要转身,却瞥见她对面的男子广袖一甩,露出来一个流苏白玉坠子,在一袭深紫衣袍的映衬下显得分外莹白润泽。
他再一拂袖,那玉却又不见了。
我杵在山石缝里,怪愁的慌,没心思去留意那些人说的什么。
不晓得过了多久,御景亭里只成了一人,我却还在发愁。
“憋了这许久,你倒真是沉得住气。”男子慵懒的声音,略抬起修长的手,指间悬一坠镂刻雕花白玉,流苏垂颤。

第4章

我走过去凑近了一看,细处的花式图案雕的是正午牡丹,右下的叶片尖儿缺了一点,据奶娘说是我五岁那年撞上门槛磕坏了的。
“果真是我的,原来竟遗在你轿中了。”我伸手去接,却摘了个空。
灯影里,俊美若妖的男子睨起一双妍如桃花的眼,似笑非笑的,“赏月宴上你对我分明是一脸的不认得,此刻却怎说与我同乘过一轿?”
我仰头看仍悬在他指间的玉香囊,和颜悦色地道:“当日是我冲了你的肩舆在先,你一脚将我踹下去倒也合情合理。只没料到你也来吃这个酒席,方才老远见了隐约觉得眼熟,却也没往对处去想,失敬、失敬。”
一番话只当他是个寻常来吃席的宾客,以示我其实并不曾撞上那倒霉催的墙根。
“孤名怀珺。”
我听得自己的声音干巴巴道:“拜见殿下。”
他颔首,再道:“你先前见着的那一个是安阳公主。”
我忙不迭地摆手,“我什么都没看到……”
“她欲与孤结秦晋之好。”
“我没……”
“孤不愿。”
“……”
我心之哀,如丧考妣。
对面的人朱唇微勾,漂亮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一物,悠悠道,“竟被你听去了,怎么办呢?”
我十分委屈地将他望着。
他唇角的笑纹愈发深,“孤见此玉雕刻得甚趣致,倒是愿赏玩几日来的。”
我觑觑他手掌心。
玉面上牡丹开得丰腴,花下猫的瞳仁线一般细长,确系良工绝技。
“殿下好眼光。”我道,“不瞒殿下,玉师曾是个名闻天下的碾玉妙手。”
他瞧着我再瞧着我。
我又道,“既是殿下想赏玩几日,那就拿去赏玩几日罢。”
“你说的是离枝陆子琮?”他忽然道。
我略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在问那玉师,便点了头,道:“正是。”又指给他看,“牡丹花叶的背面内刻有落款,不大容易发现。”
香囊在手中转了一圈,他抬头一双眼睛看过来,“孤听说,陆子琮倒是有个小女儿也雕得一手好玉,且也刻的是子琮制三字篆书款。”
这我倒不知道。只晓得陆子琮二十年前犯了事,一家人被定做谋逆罪,满门抄斩,从此子琮玉再难得。
“陆子琮一身绝技就此湮灭,可惜了。”面前人一脸惋惜地摇摇头,衣袖轻抬,毫无预兆地将悬了玉的指尖递过来。
我一时惊且喜,直伸了两只手去接,却一个不留意触到了他玉白的手指。他怔了一怔。我不动声色缩了手回来,眼角只隐约瞟见一幅明黄色的衣角自长廊尽头闪过,再一转瞬,却见一个青衣宫婢穿廊而来,蛾眉修绿,盈盈一拜道:“宴罢了,殿下。”
宁怀珺转开头去,望着婢女身后空荡荡的长廊,唇角勾了勾,“走吧。”
檐角下雕漆的宫灯垂着缨络轻曳于夜色,烛影花阴,半掩了他一侧如画轮廓。
我客气推辞,说我与我爹约了在一处会合,我自去就好了。
千秋殿前。
我爹还没到,许是给人留住了说话,我便站在阶下等。
站了一时,觑了觑身边的人,丝毫没有离去的形容,他这般默默无言地与我肩并肩站着,我虽感动,却还是忍不住相劝一回,“有劳殿下亲自相送,只是叫殿下这般陪着一齐候着却如何使得?”
那人垂下眼睛轻飘飘看着我,“使得。孤也与人约的此处。”
我闭着嘴巴与他一道站着等啊等。
约摸半柱香后,终等得我爹的身影从小径转角处的一丛月桂树阴里走出,旁边还跟了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
“上将军。”宁怀珺于一旁开口道。
我爹凤目略微一眯,“衿儿,快见过摄政王。”
我惊得磕磕绊绊转与宁怀珺行了个礼,却听他扑哧一笑。
我爹咳了一声,道:“世子见笑了。”又道:“这位才是摄政王。”
他身边的中年男子也笑了起来,我仔细一看,此人眉眼之间的风采与宁怀珺一般无二。
“慕容姑娘,幸会。”大夏位最尊贵的忠靖王世子宁怀珺一双桃花目弯了弯。
回去的马车上,一缕似有似无的伽南幽香始终在鼻尖萦绕不去,气味跟那人身上氲着的没一丝差的,我四顾一番,终发现重新系上的香囊里装的不再是香灯放入的旃檀。我原来用的香丸,习惯晾去一半香味儿再放入香囊,想来是这几日香气没了叫人给换了。
我掂着这个香丸往旁边一瞥,我爹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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