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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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席-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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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席
作者:贺兰十七

第1章

永和七年秋 ,寒意迟迟不来,天地融畅得仿佛倒回了春令。
大夏举国上下一派欢腾。
上将军慕容恪于长沛大败亡楚余党,楚国最后一位公子商伯战死,楚国绝嗣。
东境已定,慕容将军班师回朝,十六卫将士飞奔而过的骏马纷踏得脚底下这条朱雀街地动不休,就连街边吹了一百三十年风雨屹立不倒的摘星楼都几成摇摇欲坠之势。
我坐在二楼,不慎呛了几口灰。
“将军早就去远了,请公子回府罢。”香灯扇了一扇衣袖,靠过来道。
“去远了?几时从这里过去的?”我一勺秋梨汤含在嘴里忘了喝。
她想了想,“路两旁姑娘们叫唤得最厉害那会,还倒下去一个穿绿衣裳的。”
我探头看了看,倒真有个穿绿衣裳的杵在路边上,又哭又笑的,身旁丫环模样的两人给扶着。
唔,那果真是过去了。去远了。
三军寅时三刻入邰阳城,由外城而至内城,再至皇城。这一夜不设宵禁,子夜起就有不少人涌上了街,我赶过来时,朱雀街两旁挤着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尽头,个个脸上都喜气洋洋。
却可惜,起了个大早,又枯等了半日,还付了一锭银子给摘星楼,竟就这么生生错过去了,我放下汤碗,怅然看向窗外,眼神还没来得及飘落到街面上忽闻香灯一声疾呼:“公子小心!”
我侧了个身,眼睁睁见一枚闪着银光的薄薄的飞刀贴面而过,一瞬间没入摘星楼雕得甚雅致的朱漆柱子上,“铮”一声。
有人尖叫起来。
没有半分喘息,接连又是森森两股刀风袭来,香灯身形一闪,袖风里飞出两颗石头子,手上却已经将我连人带椅一齐移到了另外一张八仙桌前。
岂料还没坐稳眼前已白惨惨的亮出几条刀光,桌子边三个人模人样的寻常子弟不知从哪里各自拔出大刀,挥手朝我劈下来。
头顶上束发的丝帕略动,轻飘飘拂过耳边,下一瞬,那几柄长刀便飞了出去,三子弟仰面而倒,带翻了椅子。
我跳起身来就走。
一时间,楼子里的众人只顾奔走逃命,哭叫声响成一片。
我家的仇人向来不少,遇上个把寻仇的却没什么,能跑就跑。
香灯收了短剑追上来,我拽着她的衣袖一路在人群中飞奔,好容易转出人多拥挤的朱雀街,进了一条僻静些的巷子,回头却见身后尚未甩开的几人亦跟来了。
“公子,快走!”香灯回身就是一剑,拦下陡然间从天而降的一个黑衣人,竟是飞檐走壁追过来的。
我被她推出的一掌送至三丈之外,顺着力踉踉跄跄又跑了几步,冷不防此时一顶青绢幔的软轿悠悠路过,我想要停下脚步已是来不及,直直一头撞入那轿子里去。
一双桃花惑惑的眼。
轻飘飘落下来的眼神在我脸上转了一圈,一张叫人目眩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忙松开那人的衣襟。
轿子猛地一沉。
“没事儿,继续走。”慵懒的声音,外面人得了吩咐,轿子便又晃悠起来。
晌午的日光入得帷幔,明灿灿拂在眼前这男子一身银绣深衣上,将上面绣着的云纹染成了浅金。
他身上氤着一缕伽南幽香,我闻了几下,顿觉宁神不少。
“怎么跑得这么急?”他蔼声问,未见怒惊惧。
这下我却不好意思了,连忙从他膝盖上滑下来,指着外面道,“他们追得太凶,我便跑得急了。”
“哦。”他抚着袖子上的雅致绣纹,眼角弯了弯,笑得和气。
我将要道声谢却陡一个翻仰,狠狠跌坐在街面上眼睁睁看着轿子自头顶过,洋洋的去。
那轿子本与我迎面而来反向而行,刚才被抬着走的那几步却反将我又往歹人的方向带去。我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已有人发现了。香灯被三个黑衣人团团缠住脱身不得,我怔怔看着破风而来的几道剑影,脑子里空白一片,竟忘了要躲闪。
剑身刺入地面,弯成一道寒意泠洌的弧度。
天旋地转中,我被突如其来一股力道拽着衣领腾空而起,转瞬间已轻飘飘站在了街边的房顶上。
“什么人?”下面几人提着剑怒喝道。
我亦回头去看——
彷如一幅画卷,青衫飘逸,墨发半缳,男子眉目深似太古,一身气质如绝世尘。
“对一个小孩子何以招招逼命?”这声音不高,像是自语,却叫旁的人都听清楚了。
下头一人欲使轻功追上来,“休要多管闲事,否则——”
“否则如何?”他漫不经意道,抬起袖子对空一甩,风声里汹汹袭来的飞刃竟似失了神一般止在半空中,瞬间丁零当啷散了一地。
“你——”偷袭的黑衣人身形一颤,挥手之下又放出一道赤红烟雾闪电般径直劈来,与此同时另几人提剑飞身而起。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身边的青衫公子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遮住了我的眼睛。
几声极压抑的闷响,似是还没滚出喉咙口就没了,再便是香灯远远的声音:“公子!”
那人已又提着我飘落到了地面上,面无表情地看一眼横七竖八倒着的几具尸身,见我目瞪口呆,只侧目朝窄巷尽头看去。
香灯也呆了片刻,但终归比我早回了神,行大礼一拜到底,“多谢恩公救我家公子性命。”
“不必多礼,小公子平安就好。”那人轻轻一抬手,不疾不徐,“巡城的官兵来了,你们走吧。”
香灯踌躇了一下,又向他道了声谢,拉着我疾走几步拐进了另一条巷子里。
我低头走了好一会,直到又转进了第三条道,终忍不住轻声道:“香灯,你说他要怎么跟官兵说?那些人本是追咱们来的,现在咱们走了,他可说什么好?”
香灯一边走一边道:“要是我就不会等官兵走到我面前。”
“……”我立刻道:“我也不会。”
走出了巷口,我跟香灯俱是一愣。
因今日头等大事,商家锁了铺子,农户扔了锄头,全城人腿脚灵便些的都涌去朱雀街看三军入城了,我们走这一路都没遇上几个人,眼下巷子口却蓦地撞见乌泱泱的人流,免不得一讶然。
“老伯伯,”香灯唤住一位路人问:“你没去那方看将军入城么?”
“看着了!刚回来!”那老伯眼都笑眯了,身边一个年纪轻的道,“那边散了,本来还想跟街坊一起去丹凤门下看犒军来着,刚晓得犒军推到明日了。”
我呆了呆,看向香灯,她的脸色倏地僵了。
“我们也沮丧,”那年纪轻的又道:“可你想,又不是没有了,不过推迟一日,你们也明日再去吧,早一点去寻个好位置……”
没等那人说完我跟香灯拔腿就走,走走又跑起来。
气喘吁吁一路狂奔到家门口,又两步自上将军府的牌匾下闯入了门,我才猛地想起来要跟早上出府那般走偏门。脚下一个急刹,刚要转身朝回跑便听得一个声音怒不可遏地道:“你给我站住!”
大夏统领三军凯旋的英雄、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上将军慕容恪此刻站在前庭一株秃垂丝海棠前静静凝视着我,一脸阴沉。
我垂手站到他跟前,一声爹喊得似蚊子叫。

第2章

思过堂空无一物,只在当中扔了个烂棉花垫子,一跪上去扑得飞絮四起,灰土味儿呛鼻。
一炷香过,门从外面开了,钻进来的白日光在我身边照出一道细细长长的人影。
我瞥了它一眼。
人影儿走近,拜了一拜道,“小姐,老爷请小姐过去中堂。”
是府上一个小丫环。
我爬起来,她替我掸了掸土,我便问她,“你可见到香灯了?”
小丫环道,“秦管事将她传去了。”
这便是刑堂领罚去了。
我丧着脸随她向中堂去,心想,犒军怎么就推一日了呢。
思过堂出来走不多几步就是中堂。
堂中挂了一幅松鹤图,松枝清显,鹤羽翩然。
座上之人睁开微阖的目,我走到他跟前站着,抑制不住地满面笑容,他一伸手我就握上去,真心道,“我瞒了秦陆擅自跑出府去,做得不对。”
秦陆是上将军府的管事,三个月前就为了班师之事着手准备,这几日更是团团转。
“哦?”那一只大手反握住我的,指间滑过薄茧,他一双凤眼里藏着笑,脸上却无甚表情,“你跑去哪里了?”
我挂着笑,“就去了斜对面火德真君庙……再远一些的朱雀街。”
他靠在椅子里,“看见我了?”
我顿觉挂不住笑了,“没……”
瞬间的沉默,他凤眼一眯,语气一沉,“我信中如何与你说的,你好像忘了干净,还是你以为仗打胜了外面就得太平了?”
这一年以来,我每要出门,总得秦陆劝阻,多半要说将军信中如何再三叮嘱,要我留在府中。这一回的信上又说,战事初了这一时半会最是要提防,不宜外出。真叫他说对了。
我不置可否,低下头去看被他握在掌心的手,略带些委屈地道,“我想早一些见到你。你都三年没回来看我了……”话音未了,双脚却离了地。
“两年。”他伸手将我抱起跪坐在他腿上,倾身把脸埋在我脖子边,“你忘了两年之前我回来过,还将你哄睡了的?”
头顶上的丝帕应声而落,头发让他揉散开来。
夏楚之间的战事旷日持久,从第一役上谷之战,到尾声的长沛之战,共十年,历两朝天子。战事初起,他料理了娘的后事便上了战场,五年前攻下楚国的都城宣城,秦陆说他便是因此而被擢至上将军的。十年来,起初还有些相处的时日,慢慢便只有过年跟我的生日。也算是屈指可数了。可近三年却是想数也数不了。他说的两年之前,我只记成是一个梦,梦里头他下了碗浮了层韭菜叶儿的长鱼腰花面给我吃,原来却是真的。
“不该擅自出府,还有呢?”他在我耳边问。
我想了一会,小心翼翼,“赵先生是自己辞去了的。”
“嗯?”
我又道:“我把赵先生气走了。”
他握住我两肩送出一寸。
我一面说一面滑下他膝盖,“还有之前的史先生、杜先生、白先生……”
“够了。”他抚着额头站起来,声音里含了压抑地道,“我命秦陆请的这几位西席全是才德俱备的博学之士。白崇当年是太子太傅,杜允是文渊阁的大学士,史非是原来宋国的国师,赵谊赵先生更是终南山上隐居多年的名士,当年楚王亲自入山相请都未说服他下山……”
我心里面想,他果真还是不下山得好。
最早的西席是个山羊胡须的老伯伯,每日里高兴了对着花鸟鱼虫抒情,不高兴了还是对着花鸟鱼虫抒情,胸中一股酸腐之气。我那时还小,即便再不想听也还是默默无言地坐在读书台前走着神,有时候神走得远了睡着了,还得被罚抄书。这么过了足有一年,苦不堪言。最后倒是老西席主动请辞了,走的时候直摇头。我高兴还不及一月我爹便来了书信将我一顿训,着秦陆又请了个西席回来,我只得提着弹弓去上课。几个月下来论语的前两句都念得结巴,树上的雀儿却一打一个准。
“罢了。”我爹说到一半却不再往下,想到什么似的双眉舒展,转身又端详我一回,道,“快去将这一身见不得人的衣裳换了,再随我去前厅见一个人。”
我心中一沉。
每一回他这么说,换了秦陆也是这一句,十成十是又请了个西席老儿。
“见了面你只称他沈先生便是了。”说话间他已揽了我的肩膀向外走,“此人是青云宗首座眉山真人的入室弟子,同我是莫逆之交。他肯入府为西席实属难得,你一定要恭敬待之,不可怠慢。”
我颤巍巍抬头看他。
江湖事我知之不多,门派里却只晓得一个青云宗。
青云宗是御赐的天下第一宗门,但论实力,它实则也是天下第一。只不过,若非御赐,武林中的天下第一照说不怎么会一百多年不易主。
一百三十年前,宁姓于并起的群雄之中脱颖而出,从平定江山到天下归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这天时便是赶着青云宗当时的宗主青阳子介入乱世,助与宁室。时至今日也无人知晓创立七百余年一向不问世事的青云宗如何要一心扶持夏祖宁嚭称帝,但青阳子这一手力,倒真是迅速结束了乱世,也使日后的大夏盛世成为可能。
青云宗一向神秘,要不是当年青阳子惊天动地了一把,世人恐怕都不知有这么一个宗门。七百年来也就只得一个青阳子。便是如今,青云宗的弟子也极少过问世间俗事,自也鲜为世人知。眼下竟要有一个成了我的西席。
我甚惆怅。
中堂向北走过花坞通幽曲径,左过环青桥便是我住的西苑。奶娘站在垂花门下将我迎进去。
一入厢房,恰撞见香灯抱了个翠青的花盆往里走,步履有些蹒跚。
我唤下她,手探去袖子里,“十杖记五杖,你站得这般直做什么?”
她怔了怔,想来不知我在半途上已捉了个刑堂小仆探问了一番。
我取了药膏递去,“这是太医院配的跌打膏,还有个名字叫琼玉膏,十分好用。”
她伸手接过去,垂眼道:“秦管事还是留了情的。”
香灯是八年前我爹从夏楚边境一个叫做香灯的地方救起并带回府与我做侍女的。那个地方的人们靠做香烛和油灯为生。因为战乱,附近的寺庙大多毁于战火,很少有人去上香了,于是这两样东西便也卖不出了。我爹遇到香灯时,她已饿了好几日,正与一只也是皮包骨头模样的黑熊抢一根又干又瘪的苞米棒子,身手不凡。后来她同夏国军队一路回了邰阳,便也随将士们称我爹一声将军。
更衣的时候,奶娘翻检着我换去的那一身,问:“小姐佩的玉香囊哪里去了,怎却不见了?”
我忙凑过去看,衣带上只剩了一个流苏穗子,原先一处挂着的白玉雕的香囊当真不见了。
夏国的东北楚国的北方有个叫离枝的小国,产白玉。香囊出自离枝国最好的玉师之手,我爹买了它送给我娘,娘去之后就归了我。
只是今日一番奔走,连几时丢的都不知道。
奶娘想是见我愁着眉,就用了好话安慰,说玉丢了其实是给人化了一劫,还说是我娘在天上佑着我。
我看看她,点点头。
梳妆毕了,镜台里的姑娘对住我笑了那么一笑,一双凤眼尽得大夏朝慕容恪将军真传,只不过他那一双细长,我的还有些圆。
前厅。
我慢吞吞绕到正门,远远便见客席上坐着一位青衫公子。我跨进门槛,青衫公子略抬了眼睛,我惊得脚下一个踉跄。
“卿州,这是小女慕容衿,愚兄惯纵她至今日已全然无计。”我爹的声音。
那一双墨色眼眸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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