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在担心她要扣你工资的事?”见向日欲言又止的样子,银耳问。
“不是……”
“栗子姐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上次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银耳继续安慰他,“她走之前就已经把你的薪水准备好了,嘱咐我给你呢。”
“啊、谢谢。”向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信封,感叹道,“栗子姐她人真好。”
银耳点点头表示赞同,还说当初他一个人流落在南京的时候,就是因为栗子姐的收留,他没冻死在街头。向日愣愣地听着,这还是银耳第一次提起自己的往事。
对方看出他的好奇,便稍微多讲了一些。说自己是在两年前来到南京的,当时身无分文,又遭遇厉鬼的纠缠,幸好路过的栗子救了他,之后他便一直在事务所里给她帮忙。
说起来向日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来南京的,两年前的冬天,他还在念高一吧。而眼前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人,身无分文地来到南京,又是为了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银耳似乎不想多说,只简单地给了两个字:“找人。”
一说到找人向日就想到去年的平安夜。他前几天收到心姐,不,应该是馨姐的明信片之后才知道,原来她就是那个已经死去的画家一直在找的人。这么久以来他们一个在找,一个在等,在那个迟到了七年的平安夜,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成功见面?
向日在心里叹了口气,无论怎样,这都不是他能管的事了。
*
接下来因为没事干,向日干脆开始收拾房子。这房子虽然不大,但清理起来还是挺麻烦的。银耳不好意思看他一个人忙活,便自告奋勇地说要帮忙。他们俩花了大半个上午,才把一楼和二楼除了杏仁以外的房间都大致打扫了一遍。
拿着扫把和抹布敲杏仁的房门的时候,里面半天都没有反应。银耳紧张地打开门,结果发现杏仁正趴在床上睡觉,几乎整个人缩在被窝里。
他的房间很整洁,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雪白的房间里只有床和书桌,除了书上堆着的几本书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东西。
“吵死了你们两个,”杏仁探出脑袋,迷迷糊糊地睁着眼,“一大早闯进来想对我做什么奇怪的事啊?”
“小杏,”银耳还是有点担心的样子,“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我没事,”他把脑袋重新缩进去,整个人像虾一样蜷起来,声音闷闷的,“你们两个大叔别打扰青少年睡觉长身体好吗。”
他们都拿他没办法,只好走开。
下楼之后向日问银耳小杏到底得的是什么病,银耳说他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似乎是一种先天遗传的血液病,没事时还好,一旦发作起来就会异常痛苦。在事务所工作两年,银耳曾经见过几次杏仁发病时的样子,他说当时光是看着都替那孩子难受。
银耳说完后向日下意识地抬头看看杏仁的房门。里面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人一样。
*
吃午饭的时候只有向日和银耳两个人,杏仁宁愿不吃饭都要赖在床上。后来还是银耳亲自把饭菜端到他房间,那孩子才随便吃了两口。
下午的时间也在无所事事中打发,向日以为一整天的工作就这么结束,没想到傍晚时分银耳接到一通电话后,就说有生意上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见见客户。似乎是某房地产商想请人除魅,听银耳的意思,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他想反正呆在事务所也没事干,不如出去见见世面,便说好。
房地产商果然财大气粗,直接派了一名司机开车到事务所门口接他们。一个小时后,他们横穿整个南京市,到达河西片区的某个花园小区。这片地区是目前南京市房价最高的地方,向日以前只是听说,从来没有来过,听说有些房子已经到了上万每平米的离谱价格。
在接待处招待他们的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男人,向他们自我介绍说他是董事长的秘书,今天由他负责带路。因为报酬什么的前几天联系的时候就已经谈好,所以没有必要再进行商榷,他直接把他们带到花园内的某栋“鬼楼”。
“这幢套楼在四年前建成之后据说一直在闹鬼,”站在楼下,秘书面带惶恐地说明情况,“据入住的户主说,这里几乎每天都会听见有女人哭泣的声音,电梯时不时失灵、还会听见有人在外面扒门……诸如此类的灵异事件有很多,户主们都纷纷搬了出去。董事长希望请你们来除魅,好让这套楼重新销售出去。”
银耳一时半晌没说话,仰头打量着眼前这幢三十多层的高楼,向日也学着他那样打量,只见这幢楼跟周围的楼房建筑风格、高度、朝向都是一样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件吗?”银耳问身边的秘书,“比如说死过人什么的?”
“这个……我是去年才开始在这里工作的,我也不清楚。”对方明显一副心虚的样子。
“如果不把实情告诉我们,我们就难以进行准确的调查,除魅的成功率也会随之降低,”银耳不紧不慢地说,“我想我之前已经提醒过你了,我们可是不退定金的哦。”
此话一出,秘书才推推眼镜,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们这里以前发生过自杀事件,死者是一个年轻女人,很可能就是那女人的冤魂在这里闹事。他说完就匆匆走了,好像害怕那冤魂立即出来找他算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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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耳转头对向日笑了笑,让他放轻松,然后就迈步走进大楼。向日赶紧跟了上去。他有点紧张,因为这是他进入事务所以来第一份正式的工作。
刚才从外面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是一踏进这幢楼,向日就明显感觉到一阵阴风扑面而来。这种出售的楼房照理说应该采光效果很好,但这里面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是大白天,却好像笼了一层黑雾般晦暗,果然是闹鬼的最佳地点。
穿过大堂,两人来到电梯口。想到秘书刚才说的话,向日一看到电梯就觉得头皮发麻。银耳绕着四周走了一圈,然后指指旁边的楼梯,示意从那里上去。
楼梯间光线比刚才更晦暗,周围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向日时不时转头看看背后,生怕有什么不明东西突然出现。越往上走,那种让人不舒服的阴气就越浓重,他知道他们离那只鬼不远了。一路上银耳都没有说话,直到上到第五层的一半,才忽然示意他停下。
向日立即顿住脚步,以为鬼已经出现在附近,但是四周什么都没有。他又仔细地感受了一下,才感觉到它正从楼上向他们慢慢靠近,是电梯!
银耳显然跟他想的一样。两人一起离开楼梯,来到电梯口,果然发现电梯正在下降!十楼,九楼,八楼……眼看着就要到了,银耳把向日拦在身后,拿出事先准备的咒符,蓄势待发。
随着电梯的下降,那股阴气也渐渐逼来,向日死死地盯着电梯旁的数字显示器,直到它最终停在“5”这个数字。电梯的两扇金属门缓缓打开。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里面是空的。
向日还来不及惊讶,就被一股从后面来的巨大的力量扑倒。还好银耳拉了他一把,否则他肯定会直接摔在地上。而刚才试图扑倒他的,就是那只鬼魅没错!
只见眼前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还有一股刺鼻的烧焦味。不是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楚,而是因为它本身的皮肤就是那种被烧焦的黑色。
是被烧死的厉鬼?
向日知道这下麻烦了。根据百魅集的记录,被烧死的人变成鬼魅之后怨气是最重的,因为对火的恐惧自远古以来就存在于人的记忆中,被烧死之后,这种恐惧往往会被转化成可怕的怨气。
眼前的已经不是普通的鬼魅,而是被怨气控制的厉鬼!
“你们……房子……把我的房子还来!”它发出近乎嘶吼的叫喊,伸手向他们扑来。
“往下跑!走楼梯!”银耳用咒符挡住它的攻击,并把向日推了出去。
向日被推得踉跄几步,回头看了一眼,立即按照他的命令飞奔下楼。跑了没几步,银耳也跟着下了楼梯,后面的鬼魅紧追不舍。
人类的潜能果然是无限的,有恐惧作为动力,跑下这五层楼梯时向日用的绝对是平生最快的速度。很快他就来到楼下,看到了门口的光亮。
“跑出去!”身后的银耳大喊。
向日以为必定会遭到阻挠,干脆闭上眼睛,一鼓作气地往外撞。直到冲出大楼十几米,他睁开眼,才惊喜地发现自己又重新被光明包围。回头一看,银耳也出来了,他站在大楼门口,见他跑得这么远,一脸好笑。
那只鬼魅没有跟出来。只见大堂里传来一阵刺目的光芒,还有它惨叫的声音。向日突然想到,这次难道跟上次一样,银耳早就设好了法阵,只等对方自投罗网?
他们站在门口,直到声音和光芒渐渐消失。毕竟是大白天,搞出这么大动静,附近的住户都开始纷纷从自家窗户看究竟怎么回事,有些甚至下楼来躲在灌木丛后面围观。还好房产商那边应该早就打过招呼,否则他们可能都要被保安架走了。向日被群众们围观得有些发窘,侧头看看银耳,后者倒是一脸自在。
“阿葵,四年前的钉子户自焚跳楼事件,你知道吗?”银耳忽然说。
这个事件向日似乎听说过。那时他还在读初中,所以也了解得不清楚,只模糊地记得好像是一个女人为了反抗拆迁,在自己身上浇满汽油点燃,从自家楼上跳了下来。这个事件当时造成很大轰动,但女人死后似乎就没有什么后续报道,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然后才反应过来:“难道这鬼魅就是当初自焚跳楼的女人?”
“没错。”银耳肯定了他的想法,“这幢套楼就是把她原来的房子拆掉之后建的,所以她死后,鬼魂才会一直在这里逗留。”
向日张着嘴,久久说不话来。隐约记起这个事件在几年前闹得风风雨雨,其实这几年来钉子户事件何止这一起,多少人为了坚守自己的家园想尽办法抗争到底,这个年轻的女人因为采取了极端的方式,这已经不是用生命捍卫一栋房子是否值得的问题,真正让人心寒的是平民百姓在面对强大势力时的无助和绝望,他们只能以死博得同情和关注……
难怪这个女人自焚跳楼之后鬼魂仍留在人世,因为她不是自杀,她相当于是被逼死
的!无法保护自己的房子的痛心和无奈,被强权欺凌的愤然和委屈,她又怎么甘愿就这么离开?
等大楼里完全安静下来之后,银耳二话不说就往里走,向日犹豫了片刻也跟上去。
刚才踏进大楼时那种阴森的氛围已经没有了。他们进去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轻女人跪坐在大堂中央。她用手捂着脸,不住地哭着,全身颤抖着。发现有人靠近,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们。
一看到这张脸向日就想起之前看过的关于自焚跳楼事件的报道,因为这张脸跟报纸上刊登的死者生前的照片一模一样。看着她姣好的脸庞,他实在不敢相信她跟刚才浑身焦黑的厉鬼是同一个人。
刚才的法阵并没有直接将她打得魂飞魄散,而是把她净化成了普通的鬼魂。后来银耳告诉向日,干除魅这一行除非形势所迫,否则绝不轻易把鬼魅消灭,而是应该尽力超度它们,原因似乎跟“生态平衡”的理念类似。
“你好,”银耳用一贯温和而冷静的声音对她说,“准备好让我为你超度了吗?”
“不、不……”年轻女人依然流着泪,声音嘶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凭什么要拆我的房子!凭什么……”
她的灵体成半透明状态,已经很虚弱,再不超度,恐怕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银耳叹息似的摇摇头,不再说什么,直接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开始祷念经文。
女人一边流着泪一边拼命地摇头,但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开始发光。那光芒越来越亮,女人的灵魂逐渐消失。向日在一旁皱着默默地看着,听见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甘心……”
光芒消失后她也不见了,只剩一束熹微的阳光投在她原来跪坐着的地方。银耳停止祷念,但仍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他慢慢睁开眼,看着前方的虚无,喃喃道:
“安息吧。”
*
后来银耳以自己在工作中受伤为由,要求房地产商追加三成的报酬,对方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回去时他对向日道歉,说害他受惊了。向日赶紧摇摇头,表示自己早就习惯了。
“我到今天才发现,除魅不仅是保护人类,”向日认真地说,“更是在帮它们。”
银耳笑了,说:“这都是栗子姐教我的。”
向日本来打算直接回家的,但是银耳在路上接到栗子打来的电话,才知道他们已经从无锡回来,栗子说让有事向日回事务所一趟。
回到事务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一走进大厅,只见栗子趴在沙发上,小葱和豆腐一个给她捏肩,一个给她捶腿。听见他们进来,她懒懒地转头瞥了一眼。
“呆小子你来得正好,快去准备吃的,老娘快饿死了!”栗子一动不动地发号施令。
她看上去确实挺累的,完全没有平时那种所向披靡的霸气,大概是这次出差碰到了麻烦的工作吧。向日虽然心里腹诽着,但还是赶紧走进厨房捣鼓起来。
等折腾完夜宵一看钟摆,居然已经接近午夜了。银耳说那么晚了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建议向日不如在事务所里歇一晚,反正事务所里什么都不多,就是空房间很多。把客房稍微收拾一下,将就一晚是没问题的,他便往舅舅家打了通电话,告诉他们今晚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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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忙活了一个晚上,本来以为能一沾到枕头就能睡着,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适应能力。跟两年半前第一次来到南京的时候一样,他还是有认床的毛病,在陌生的床上辗转反侧半天,愣是没有一点睡意。烙了一个多小时大饼之后,他决定起床,下楼喝杯水。
二月下旬的南京还是挺冷的,特别是在晚上。他披着外套走出房门,只见大厅里有隐约的红光。他吓了一跳,然后才发现那是有人沙发上抽烟。
关门的声响引得那人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