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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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天记- 第2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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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帐不能这么算,准确来说,性命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算账的。”陈长生明确了自己的心意,语句也变得流畅起来:“对于您来说,只是救了我一命,对我来说,这一条命就是我的所有。”

苏离和梁红妆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作为在修行世界里生活很多年、身心皆尘的人,很难接受这种道理。

苏离摇头说道:“我认为你已经不再欠我什么。”

陈长生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苏离微怔。他很清楚,陈长生不是自己的崇拜者,也没有什么意趣相投,更谈不上什么忘年交,所以才会好奇陈长生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开,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就是因为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当然,能够坚持这种道理的人,真的很不简单。

“旁人眼中的一条命,实际上是你的所有……那你准备怎么还我?难道你准备这辈子就守在我的身边,给我做牛做马?”

苏离看着他微嘲说道,眼神却有些温和。

陈长生微窘说道:“也不必如此吧?”

苏离笑了起来,梁红妆也笑了起来,一者欣慰,一者嘲笑,意思各自不同。

“就算真的算账,互相救一次便能抵销,我也不认为已经还清。”

陈长生望向梁红妆说道:“我要还救命之恩,所以我要确认前辈真的安全、性命无虞,才能离开,就像一个在水里奄奄一息的病人,你把他从河里救起,却不理会他病重将死,就这样离开,那怎么能算是你救了他呢?”

梁红妆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陈长生说道:“多谢……阁下理解。”

看着梁红妆媚若女子的容颜,红色的舞衣,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

梁红妆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要报杀父之仇,是不是也很有道理?”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

杀父之仇这四个字,是谁都无法辩驳的道理,是最高的道理。

“既然你坚持要救他,那我只能杀了你。”

梁红妆说道:“事后若教宗大人降罪,也不过一死了之,你知道我是不会怕的。”

陈长生知道对这样的复仇者而言,一旦下定决心,国教的威严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心意,说道:“明白。”

梁红妆的气息越来越凌厉,没了绸带的舞衣在山风里轻轻飘舞,星域较诸先前更加稳定强大。

他看着陈长生面无表情说道:“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说?”

陈长生诚恳说道:“还请阁下手下留情。”

……

……

第376章 七道剑,敲伞六记

梁红妆千里奔波来此,为的是找苏离复仇,他说的很清楚,那是杀父之仇,既然如此,这场战斗分的便不是胜负,而必然是生死。

在一场生死之战开始前,请对方手下留情,而且诚恳真挚的完全不是套话,是发自内心的请求,陈长生的这句话真的很令人意外,梁红妆完全不知该如何作答,摇了摇头,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意外,因为不可能有手下留情这种事情。

红色的舞衣在青色的荒山里飘舞起来,数百里的尘与土尽数被震到天空里,梁红妆飘然而至,仿佛一团真正的火焰,即将燎原。

侵掠如火,世间很难找到比火势蔓延更快、更暴烈的物事,这个少年能看破自己的领域?那我快到看都无法看清楚,你又如何看破?

按道理来说,以梁红妆的境界以及在北地的盛名,断不至于面对一个通幽境修行者还要用上这种手段,但陈长生不是普通的通幽境修行者,而为了杀死苏离,梁红妆便是连羞辱都愿意承受,当然不会在意更谨慎一些,哪怕是完全不需要的谨慎。

一个聚星境强者面对明显弱于自己的对手,竟然如此谨慎,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看着如火焰一般燃烧荒山的红色舞衣,苏离的剑眉再挑,神情却变得淡了些,这里的淡是淡漠,也是淡然,对生命的淡漠,对结局的淡然——他已经看到了这场战斗的结局,陈长生先前一剑伤了梁红妆的耳垂,但没有办法应对现在的局面。

数百年前,他最后一次离开周园时,已经是通幽境巅峰,即便是那时候的他,面对此时的梁红妆,除了以杀换杀,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应对,陈长生又能怎么办?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悟性再高,修行再勤勉,境界的差距终究存在,更何况在战斗方面,梁红妆的经验要比他强大太多,而且……来得太快。

很难有什么事物比侵掠的火势更暴烈更快,通幽境的他根本没有办法跟上梁红妆的速度,但他有两件事情比梁红妆更快——耶识步以及思考的速度。

——神识一动,能越千山万水。

他看着漫山遍野而至的如火般的舞衣,拼命地思考着。

道藏里记载过的前皇朝旧事,梁王孙横行北地的功法特点,梁红妆冷酷的眼神、恐怖的红袖、暴涨的气息、磅礴的真元、一株青草被踩过后躬身的角度,无数的数据或者说描述,在他的识海里出现,然后不停地互相组合、搭配,变成一张复杂至极的星图。

他慧剑未成,就算再给三天三夜时间,都无法通过这些算出梁红妆星域的薄弱处,也无法看清这片星图里的联系,而片刻后,梁红妆的舞衣便将把他燃烧成灰烬。

他还是只能蒙,不,是猜。

苏离说过,猜和蒙是不一样的。蒙是瞎猜,猜的时候却是睁着眼睛,看着世界,看着星空,有所依据,然后听从直觉,或者说内心的感觉。

他做出了自己的猜测,然后抢先动了。

荒山里有风,都来自梁红妆的舞衣,陈长生的身周却很静寂,诡异而可怕,忽然间,他在原地消失不见,下一刻,便来到了梁红妆的身前。

他动的是简化版的耶识步。

一道明丽至极的剑光,在荒山间亮起,伴着一声低沉的吟唱,带着一道仿佛来自远古的肃穆恐怖威压,刺向满山遍野的火焰之中。

他动的是新一代的龙吟剑。

与梁红妆飘舞衣裳间的强大领域相比,他的这道剑意并不强大,但格外森然。

剑光骤然照亮山野,仿佛一道闪电。

短剑以难以想象的角度,直入骤折,绕过漫天大火,来到梁红妆的身前。

山野间响起一声饱含愤怒与震惊意味的清啸。

梁红妆急掠而退,纵在半空中,都能看清他的左肩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剑痕,鲜血从那道剑痕里溢出,陈长生的剑竟是再次刺中了他!

火势未有减弱,反而暴涨,梁红妆暴怒至极,红色的舞衣自天而降,把陈长生笼罩在其中,便在这时,又有一道明丽至极的剑光亮起!

山野间剑鸣不断,但并不急促,一道一道,甚至有些缓慢,而且剑意也并不如何强大,然而那片如火的舞衣,却始终无法落下,无法把陈长生罩进去。

……

……

时间,就在剑光与火舞之间前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荒山间忽然响起一道恐怖的撕裂声。

满山遍野的大火骤然消失无踪,那道剑光也不再继续亮起。

两道身影分开,在山野间隔着数十丈相对,之间有山风轻拂。

陈长生的脸色很苍白,握着剑的手不停颤抖。

梁红妆的脸色更苍白,浑身是血,舞衣已然尽数碎裂。

陈长生出了七剑,竟是一剑都没有落空。

战斗至此,胜负已负。

残妆与血滴,在梁红妆苍白的脸上格外清楚,鲜血从破烂的舞衣上不停滴落,他看着陈长生,瞪着眼睛,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陈长生有些茫然,哪怕到了这一刻,他也不是很明白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苏离看着陈长生,情绪有些复杂,通幽境的少年对聚星境的名人,以前者胜结束——修行界历史上很少见的越境杀,就这样在他眼前发生了。

他当年曾经完成过数次越境杀,他相信跟自己学了一个月剑的秋山在通幽上境的时候也能做到,但陈长生能够完成这样的事情以及他用的方式,依然让他很受震动。

这场战斗是如此的平淡无奇。

苏离清楚,唯因其平淡无奇,所以更惊心动魄。

陈长生完成这次越境杀,靠的不是天赋血脉,不是天成剑道,不是天地与星空的馈赠,而是完全靠自己的努力与领悟,这不是天才,却远比天才更强大。

在时间的长河里,在广阔的大陆上,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人吗?

苏离看着陈长生,默默想着这个问题,手指轻轻敲打着黄纸伞。

直到最后,他也只敲了六下。

……

……

第377章 酒后吐真言

梁红妆望向苏离,面无表情,仿佛死人般问道:“为什么?”

一片安静,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惨笑说道:“我以为天理终究循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只是迟了些,但终究会有一个结果,哪里想得到,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道,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可以一直活的好好的,如今眼看着就要死了,又冒出来了一个他。”

陈长生低着头,没有看他,握着短剑的手微微颤抖。

“我们梁家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天凉陈氏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十几年前你要灭我梁家满门!”

梁红妆的笑声越来越大,身上的血流的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凄厉。说到最后一句时,质问已经变成嘶吼,那是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嘶吼,充满了愤怒与不甘,绝望与痛苦,直要深深地刺进听到的人的灵魂最深处。

陈长生的头更低,脸色更苍白,手越来越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握不住剑柄,他不想去看已经状若疯癫的梁红妆,也不敢看苏离。因为他很担心如果自己看上一眼,便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情生出难以抑止的悔意,从而陷入痛苦与挣扎之中。

听着梁红妆悲愤的质问,看着低着头的陈长生,苏离依然面无表情——已经发生的事情,再也无法改变,那么后悔不后悔,没有任何意义,不需要进行检讨,即便有,那也只能发生在他自己的内心,他绝对不屑于向这个世界解释什么。

他就是这样性情的人,如果换作以前,无论梁红妆再惨,他都会面不改色地离去,今天他同样面不改色,但不知为何,在离开之前说了两句话。或者,是因为陈长生的头垂的太低,握剑的手太抖?

“你梁家历代祖宗当皇帝的时候,又在南方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门?”

苏离看着梁红妆面无表情说道:“至于灭你梁家满门……如果我真想这么做,你怎么还能活到今天,梁王孙如何还能活着?”

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烦躁起来,望向陈长生寒声说道:“不赶紧走还傻站着做什么?模仿孤独还是冒充绝望?不要以为你救了我的命,就有资格对我说教。”

说完这句话,他向着荒山那面走去。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他依然伤重,但可以慢慢走两步了。

两只毛鹿吃饱了青草,回到场间,看着向远处走去的苏离和依然低头站在场间的陈长生,显得有些困惑,不知道该跟着谁。

陈长生抬起头来,看着梁红妆,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说了两个字:“抱歉。”

终于说出这两个沉重的字,他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些,伸手揽起两只毛鹿颈间的缰绳,沉默向前方那道有些孤单的身影追去。

荒山那面是南方。

梁红妆再也无法支撑,跌坐于地,看着渐行渐远的二人,痛声喊道:“你以为你们真的能回到南边吗?你继续跟着他,你也一定会死!”

陈长生没有回头,低着头继续沉默地走着。

苏离走的很慢,没有用多长时间,便被他追上。

毛鹿屈起前膝,伏在了地上,他把苏离扶了上去。

从始至终,没有交谈。

……

……

走过这座荒山,又翻越了另两座荒山,毛鹿停在一片青青如茵的草坡旁。

陈长生从鹿背上下来,奔到道旁,弯下身便开始呕吐。

苏离看着他嘲讽说道:“那个家伙又没死,有什么好吐的。”

陈长生摆摆手,想要解释两句,却无法压抑住胸腹间的难受,再次吐了起来。

与梁红妆的这场战斗,是他第一次正面且独自战胜一名聚星境强者。这场战斗如果不是太过平常无奇,显得有些轻描淡写,或者能更配得上这场战斗在历史里的地位。

但他付出的代价并不是平常,越境杀的战斗当然不像表面上那般轻描淡写。在梁红妆的星域威压之下,他也受了很重的伤,浑身的骨骼都仿佛想要裂开,先前他的身体一直微微颤抖,那是情绪问题,也是身体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但真正的伤势不在身体,而在精神。

他没有徐有容那样的推算天赋,更没有足够强大的天赋血脉,对慧剑的学习才刚刚上路,便要强行摧动慧剑迎敌,而且一动便是七剑,这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承荷的。大量的甚至可以说是海量的信息采纳与分析,如大海般甚至如星空般浩瀚无穷的复杂计算,直接压榨干净了他所有的精神,让他的识海震荡直至将要崩溃。

他的神识尽数消耗在那七剑之中,识海变得空空荡荡。

修行者的身体是精神海洋里的一艘船。他现在的精神海洋枯竭了,那艘船在虚无的空间里不停坠落,永远没有止尽,这是很恐怖的一个过程。他觉得四周的一切,荒山与草坡都在不停地转动,变化,湛蓝的天空仿佛正在向头顶落下,这让他无比烦恶、难受、眩晕,痛苦,虚弱。就像连续喝了七天七夜的酒,那酒是烈酒,甚至还是劣酒。

这种感觉非常痛苦,非常难受,而且这是精神层面的事情,根本没有办法从身体里驱逐出去。

他把昨夜和今晨吃的烤肉与野果全部吐了出来,把胃液也吐了出来,最后吐出来的东西只剩下清水般模样的事物,直至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还没有停止,他开始干呕,仿佛要吐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如此才能表明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苏离看着在道旁呕吐的少年,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以黄纸伞为杖慢慢地走到陈长生的身后,慢慢地举起黄纸伞,打在陈长生的颈后。

啪的一声,陈长生慢慢地倒了下去。倒下前,他用尽最后的力量,保证自己向后倒下,不会沾染到自己吐出来的那些秽物。

但他没有昏过去,依然睁着眼睛,看着天空,痛苦无比,虚弱至极。

苏离淡漠说道:“你如果不肯昏,就有可能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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