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向庭院外走去。
星光洒落在庭院里,也落在他的发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陈长生总觉得看到了几络白发,一时间,夜风仿佛又凉了几分。
“他要去哪里?”
看着荀梅有些萧索的背影,略显踉跄的脚步,陈长生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
唐三十六有些怜悯说道:“应该是去天书陵看碑……三十七年来,也许每个夜晚他都是这样过的。”
星光很明亮,用来写字或者有些困难,但用来观碑还可以,而且天书陵里隐约有灯光,想来有很多观碑的人也在挑灯夜观。
“他不是去观碑。”
折袖脸上的神情忽然发生了些变化,看着渐要消失在夜林里的荀梅,说道:“去观碑的那条路在陵北,他在往南面去。”
唐三十六怔了怔,说道:“难道是气糊涂了,竟走错了路?”
陈长生有些后悔,道:“前辈身在陵中,或者有些不清,但情况不同,我们觉得正确的道理,对他来说不见得有道理。而且我们毕竟是晚辈,先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错就是错,浪费生命就是浪费生命,和前辈后辈没关系。”折袖面无表情说道。
“嗯……我想跟着去看看,希望不要出什么事。”
陈长生向篱笆外走去,唐三十六也跟了上去,折袖看着倒在地上的篱笆发了会儿呆,也离开了草屋。
这间草屋在天书陵的西南方,过了林子向南走不远,便能听到陵南那数十道瀑布发出的轰鸣响声。
夜色里,隐约可以看到荀梅的身影,三名少年跟着行走,穿过如春雨般的水沫,便来到了那片满是浅渠的石坪前。
星光洒落在石坪上,渠里的清水轻轻摇晃,画面很是美丽。
荀梅踏过那些浅渠,踩出水花,打湿了衣裳,却浑然不顾,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他来到神道前,抬头望向天书陵顶,神情微惘。
三十七年,无数日夜,他只想去到那里,只可惜却始终去不得。
虽然这条神道直通天书陵顶,他却没有办法走上去。
因为那人一身盔甲,静坐在神道前的凉亭里。
……
……
第206章 闯神道
天书陵远处隐隐有灯光,也能听得到瀑布的声音,但在陵南的神道周遭,很安静,也没有任何灯光,只是星辉照耀着这里的山崖与直道,浅渠与石坪,只是那些星辉无法完全驱逐夜色,渠里的清水漆黑如墨。
荀梅把视线从陵顶收回,望向神道,然后逐渐下移,来到凉亭,直至最后,落在亭下那人的盔甲上。
片刻后,他向凉亭走去,踏破渠里的清水,仿佛搅动墨汁,溅起的水花却是银色的。
他要做什么?难道他要闯神道?陈长生、唐三十六和折袖看着这幕画面,心情变得紧张起来。
“前辈!”陈长生冲着荀梅道。
先前在草屋外的园里,借着星光,他看到了荀梅鬓间多了很多白发,同情之余,又多了很多担忧。
荀梅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站在石坪外的那三名少年。
与陈长生三人想象的不同,荀梅的神情很平静,没有什么惘然,更不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可怜人,微笑问道:“年轻人,有什么事?”
陈长生看了眼凉亭,发现那位传奇神将仿佛依然在沉睡,稍一犹豫后问道:“您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登陵。”荀梅指着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说道。
他没有回头,手指的方向却没有一点偏差,他的语气很寻常,就像在说自己要回家,给人的感觉是,这条神道他已经走过了千百遍。
是登陵还是登临,陈长生没有听清楚,但无论是哪个词,意思都相同,这让他和唐三十六、折袖都变得更加紧张。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陈长生总觉得在荀梅说出这句话后,夜空里的星海仿佛变亮了一瞬,落在天书陵南石坪浅渠上的星辉变得浓了一分,凉亭下覆盖着灰尘、看着很破旧的那件盔甲,也因此而亮了起来!更令他感到心悸的是,凉亭下的守陵人一直低着头,盔甲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但在星光变亮的那一瞬,头盔下方却有一阵清风徐起,带出了些许灰尘!
陈长生不敢再往那边看一眼,哪怕是余光,望着荀梅问道:“为什么?”
如果荀梅能够战胜凉亭下的守陵人,通过神道直接登上天书陵顶,那么怎么会在天书陵里苦熬了整整三十七年?只怕早就已经来闯神道来,既然他始终没有来,说明他自己很清楚根本没有什么胜算。
是的,荀梅就算境界再如何深厚,又如何能够过得了凉亭那一关?如果那人能够被轻易战胜,盔甲上如何会积了数百年的灰尘?哪怕荀梅曾经与王破、肖张齐名,又在天书陵里观碑三十七载,境界更加深不可测,可依然很难战胜凉亭下的那人。
大陆三十八神将,汗青居于首位,这位在亭下坐了数百年的强者,只在五圣人与八方风雨之人,逍遥榜中人固然境界高深莫测,但无论是天凉王破还是画甲肖张,也不敢说自己有资格挑战他。
听着陈长生的话,荀梅安静了会儿,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认真说道:“谢谢你们。”
道谢的时候,他的目光在三个少年的脸上拂过。
折袖自出生经脉与识海都有问题,无时无刻都要忍受心血来潮的痛苦,如果是一般人,只怕早就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但他没有,这种少年的勇气实在少见。陈长生炒青菜,煮饭蒸咸鱼,这种平静心境他很向往,唐三十六在天书陵这样神圣的地方大呼小叫,让他看到了久违的青春的热血。
荀梅没有说什么,但这便是他为什么要去登陵的答案。
今夜遇到的这三个少年,用勇气、心志、青春,让他醒了过来。
三十七年的天书陵观碑岁月,就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总要做些事情。
“你们让我醒了过来,我要去见真实,所以我要去登陵。”
荀梅再次指向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平静而坚定。
“如果您真的醒了……难道不应该是出天书陵去找王破一决高低?”唐三十六不解问道。
荀梅闻言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石坪上,让渠里那些如墨般的清水都微微颤抖。
笑声渐低。他看着三名少年平静说道:“我的敌人真的是王破吗?”
陈长生和折袖隐有所悟,唐三十六也渐渐皱了眉头。
“不,三十七年之后,我修道生涯的阴影,早就已经不再是他,而是它。”
荀梅继续指着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微笑说道。
陈长生三人闻言微怔,然后沉默。无数年前,天书化作流火,落在这片大陆上,开启民智,直至教会了人类修行,毫无疑问,这座天书陵对人类来说具有无法替代的作用与地位,但对无数修道者而言,这座天书陵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那些石碑上难以理解的文字或者说图画,是他们必须翻越的高山,是他们必须战胜的对手,然而天书陵看着并不如何高险,实际上却将抵苍穹,单凭人力极难攀越,甚至击溃了无数修道者的勇气与精神气魄。
荀梅醒了过来,见到了真实,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对手是谁。
所以他没有选择离开天书陵去找王破,而是选择来闯神道。
……
……
天书陵外的那片树林里,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陵南神道前的那番对话,按道理来说,根本传不到这里,但树林里的两个人,却明白了荀梅的心意,茅秋雨的双袖微微颤抖,很是动容,槐树下的那名男子双眉微挑,如倒八字一般,眼睛无比明亮,直欲夺人心神。
天书陵南,三名少年也明白了荀梅的心意,一时之间却依然难以接受——刚刚从一场长达三十七年的梦中醒来,回到真实的世界,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谁,然后去挑战,这自然是很有勇气的行为,只是如果失败,便会进入一场更漫长的黑梦里,这未免太惨烈了些。
陈长生与荀梅今日初见,话都没有说几句,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有任何感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此人给自己一种亲近的感觉,他很同情这个人,很想为他做些什么,不愿意他刚刚醒来便要死去,说道:“请小心。”
荀梅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向凉亭走去,一路踏水而行,水花四油,旧衫渐湿。
来到凉亭前约百丈处,他停下了脚步。
天书陵南这片石坪是黑色的,凉亭前一大片地面却是白色的,与神道的颜色一样,浑然如一体。
黑色石坪,白色神道,这里便是分界线,或者,也是生与死的分界线。
凉亭下那人的脸被盔甲的阴影笼罩着,根本无法看清。
忽然间,头盔的阴影里有灰尘飞舞而出,在星光下,看着就像是极微小的萤虫。
一道声音也随之从头盔下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很低沉,很浑厚,浅渠里的水跳跃不安,似喜又似惧,天书陵南的山崖里,到处都是回响。
仿佛那人沉睡了数百年,直至此时才醒过来。
于是天书陵也醒了。
天书陵北面那些隐约可见的灯火,随着这道响彻山崖的声音,微微有些摇晃,然后有些凌厉的破空之声响起,嗤嗤嗤嗤。
夜风微作,衣衫带风,苟寒食最快来到石坪边,紧接着,梁半湖、关飞白和七间也先后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关飞白向前踏了一步,看着场间微惊问道。
唐三十六微讽说道:“这都看不懂?有人要闯神道。”
“居然有人敢闯神道?是谁?”
茗寒食猜到凉亭下应该便是传说中的守陵人,大陆第一神将汗青,那么此时与他对峙的那个落拓中年男子又是谁?
“荀梅。”陈长生说道。
“踏雪荀梅?”苟寒食微微挑眉,显得有些意外。
七间吃惊说道:“荀梅居然还活着?难道传闻是真的,他一直藏在天书陵里观碑?”
折袖在旁面无表情说道:“同样的话,我们已经说过了。”
七间这才发现是他,小脸上顿时流露出愤恨的神情,握住了剑柄。
折袖看都没有看他,只是看着神道之前。
“怎么就你们离山剑宗的四个人来了?刚才动静这么大,那些家伙难道没听到?”唐三十六有些不解问道。
苟寒食说道:“那些人在观碑,不舍得离开。”
如此深夜居然还在看那些石碑,陈长生有些难以理解,心想难道天书的诱惑真的有这么大?再想着荀梅这样天资纵横的人物,也被那些石碑困了整整三十七年时间,再望向夜色里的天书陵时,忽然觉得有些阴森起来。
“逾线者,死。”凉亭里传出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起于那件破旧盔甲的阴影里,很是平淡,却带着一股沧桑的意味,仿佛古老的城墙,表面上看着已经密布青苔,斑驳无比,甚至表面都已经开始酥松剥落,但实际上依然无比坚固,再强大的攻击,也无法损害其丝毫。
荀梅站在那道无形的线前,看着凉亭说道:“我不想退,总不能一直这么站下去,那么总要试着看能不能越过这道线。”
“数十年前,王破也是这么说的,但最终,他在这里站了一夜,也没有向前踏一步。”
破旧的盔甲覆盖着凉亭下那位传奇神将的全身,他的声音也要通过盔甲才能传出来,显得有些低沉,又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锋利的刀刃,更像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刀刃,微甜的铁腥与血腥味便混在了一起。
……
……
第207章 战风雪
听着这话,石坪四周变得安静无比。
众人明白,那必然是王破当初在天书陵里观碑一年,确认再留在这里是浪费生命,却如很多人一样不舍离去,于是他也尝试着想要走捷径,然而最终他只是在这道线前站了一夜,晨光起时,便转身离开。
天书陵外,茅秋雨望向槐树下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沉默不语。
荀梅沉默片刻,明白了汗青神将身为守陵人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句话:“原来前辈您知道我是谁。”
亭下的盔甲依然纹丝不动,那道沧桑的声音从阴影里传出:“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数十年前,大陆修行界开始迎来最近的一场野花盛开,天惊王破、画甲肖张、不动如山、踏雪荀梅……你们的资质最好,最有前途,与魔族对抗的希望,本就在你们身上……你在天书陵里看石碑看了三十七年,我便看你看了三十七年,你真的不错,今夜既然破了心障,为何不离开,却偏要来一试歧路?”
“不,我的心障就在眼前,只是看到,并未破去,至于歧路,未必不是正道。”
荀梅的目光掠过凉亭,再次落在天书陵上。
汗青的声音安静片刻后再次响起:“王破是聪明人,你既然以他为目标,至少也要表现出相同的智慧。”
“不错,我这辈子就想超过他,现在看来,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如我。”荀梅说道。
汗青淡然说道:“他不如你蠢?”
荀梅想了想,说道:“他不如我笨。”
汗青沉默片刻,说道:“有理。”
天书陵外的树林里,那个男人的手落在身前的槐树上,依然沉默。
“一百多年来,你是第一个闯神道的人。”天书陵南的凉亭里,汗青继续说道。
荀梅说道:“我比较笨。”
蠢和笨这两个字的意思似乎相同,其实有很大的区别。
“笨人可能有福报。”
汗青说道:“我这个守陵人,本身就是天书陵里的一部分,胜了我,你便可以上神道。”
荀梅神情平静,揖手为礼。
这就是天书陵的规矩,也是应有之义,能够胜过大陆第一神将,必然是五圣人或八方风雨这种层级的强者,这种大人物要看天书,难道还要依足大周朝的规矩?只是陈长生总觉得,汗青神将这名话是对坪外这些少年说的。
荀梅看了眼脚下,石坪在那里结束,神道在那里开始,黑的尽头便是圣洁的白。
然后他抬膝。
凉亭下,汗青依然没有抬头,容颜尽在盔甲阴影之中,声音也变得冷漠起来:“荀梅,虽然你活着对人类来说更有意义,但我是守陵人,守的便是天陵的规矩,所以我不会留手,你也可以尽情出手,不要有任何犹豫。”
三十七载长梦醒来,要去陵顶见一眼真实,荀梅哪里会犹豫,就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般,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他走的很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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