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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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 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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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时簌簌发寒,正是夜半。身上披了一条薄毯,赵七叔在一旁炕上发出绵长的鼾声,本该是闻哥的位子,却不见人影。
  出了门,抬头月光如晦,穿透一层笼罩在京城上空的烟雾,斜过大雄宝殿的屋檐,隐约撒进禅院,照见地面上一对石灯笼拉长的竖影。
  我裹紧了身上毯子,慢慢踱出禅院。远处偶有几声犬吠马嘶,寺中却一派静谧无声,依稀能见大雄宝殿右进檐下,一个握刀守夜的身影,孤零零立在阶上。
  怎样?
  我用口型无声问其人。
  二十一轻轻摇首,表示此处院落暂且无虞。看见我继续询问的眼光,他顿了顿,向殿北抬颌。
  便寻了方向去。
  寺后有一座藏经浮屠。木制七层宝塔,京中也不多见。当年初建时想必是宝相庄严,登临拜谒者络绎不绝,然如今老旧失修了,檀越不再、修葺的善款也跟着失去着落,平日里便只能高高锁起,谢绝香客参观。
  那座古旧的高塔下,月色如水,泼洒青石地面。现如今一人孑然而立,正是那当初施善的子息。
  “还伤着,怎能一个人乱走?”
  我急怒攻心,为着这不知珍重的人。
  闻哥闻声便知来人,也并未回头,反倒向后伸出一只手来,“……那你便扶我,上去走走。”
  我并未答话。
  以他现在的状况如何也该是卧床,而未来的日子,必将有少不了的颠沛奔波,能缓息一刻,还怎生浪费得了。
  “喊不动了?”
  闻哥的手停在半道,等不到回应,慢慢翻向半空,像是半作无奈又了然的摊手。“本来我想……许是老天怜我奔波半生,眨眼又要远离,让宿在寺里,天明之前……望一眼这京城土地。”
  还是败下阵来。
  用从老方丈处借来的钥匙开启塔门,铜锁方落,一股腐朽尘封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掩鼻低咳。
  握着的闻哥手转了方向,他几是不自觉在我头上揉了揉,“……打小便对灰尘敏感,到了如今,还是这样么。”
  这一句话出来,我们都愣了愣。
  ……
  他回头先行登上了梯级。待我回神追上去,搀住他的手臂,方才慢下脚步,站在楼梯中间。“初上山时,大家都有心事,却都喜欢围着你,跟你说话。因为你这小子,先是生病烧哑了嗓子,后来是打心里闷着不愿意说话……在云雾山上,比起满山的松柏,更像真正的木头。”
  脚下的木梯吱呀、吱呀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叫,似乎在抗议客人硬来。闻哥在转弯的过道停了停,给它们一个喘息。
  我情知他说的过往句句是真,还是忍不住反问,“……是吗?”
  闻哥反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那时你小,我们记忆尤深的事,不知也还记得。”他站在第一层的塔楼,任夜风透过窗棂吹起披散发丝,好似悠然月下,与人笑说往事。“你芸师父有时回庄,会抱着你絮叨外面的事,说着说着,总会回到她和范师傅的故事。”
  “我猜,她以为你烧成了小傻子……”
  “你的记性却很好。”
  “因此,当她第十次和你说起那某名山剑派掌门的独女,放弃十载修行追随一个上山游览、名叫范楚云的年轻才子,无怨无悔用了十数年修得正果的故事的时候,你呀……没有能够忍住。”
  我知晓他说得是哪一回事了。为了这一遭口头痛快,后来的年头里,没有少被人家记恨。
  此刻,我含笑听着他说下去。
  “当时你这小子突然张口,‘你的号取得好。’”
  “芸娘瞠目结舌,整个人懵了,也不知是该为作哑巴的你突然开口说话而惊喜,还是该为作傻子的你说话如此没头没脑而哀痛……”
  “偏你这孩子,丝毫不介意周遭的状况,继续道:凌‘云’凌‘云’,所以大娘你吃定范楚云——’”
  我跟着他笑起来。
  尤记得当时凌云仙子一惊一乍间很没有武德的松了手,我啪的摔在地上,小屁股差点裂成四半——早知道开口说话的后果是这样,我就不说话了。
  可是彼时,芸师父根本没空理会我的怨念,她疯疯癫癫的跑出去,举起双手满院子大喊大叫,又哭又笑,“来人啊,来人啊!庄主呢!小孩说话了!死小孩终于说话了!我养的死小孩终于说话了——”
  ……
  是这一刻,笑中犹带泪痕。
  我们上了二,三,四楼。
  小小的普济寺,渐渐尽收眼底。
  闻哥说明明出身江南诗书门第的孩子,山上养了两年,尽学会了上树掏鸟蛋,下地偷山参。
  闻哥说初来时多么腼腆知羞的孩子,山上养了三年,也晓得了背后涂人乌龟,嘴上蜜里调油。
  闻哥说双手抱在怀里不过一团大的病秧子,山上养了四年,怎能梁上泼人一瓢凉水,跑得比兔子还快……
  闻哥说,“弟不教,兄之过也。自打你跟了我起,好像一天一天,就越发远离君子之行。”
  可不是呢。
  他一巴掌拍在我的脑门上,冰冰凉凉,“你这叫人不省心!”
  第五层,谁也没有说话。
  那年一别山麓,叫无忧的孩童明白此人不仅是一人的闻哥,还是山下的明王,是众人的期望,是终究要做大事的人。
  第六层。
  闻哥走得急,说得多,扶手在墙上,气息便有些沉重,“你记不记得,前年我去广平,瞒过他人同你夜游西山。那时你已人称北地白莲,名扬关外,偏偏赏爱那里山湖草木之流,无论如何也要带我去看,说是……”
  我拍着闻哥的背,突然间畏惧起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可惜,他并没有停止,“愿弃人间逐鹿,甘于泉石之栖。”
  他身上特有的淡淡松香味,透着些许悠远的愁。
  “……今日万事成空,始知此言真义。”
  灯火阑珊的京城,在我们脚下绵延。
  她好似浓妆的妇人,闭门歇户,方能洗尽一身铅华,呈现蒲柳般的素姿。又好似疲累的老人,追忆往昔般,早早伴着落日陷入无言的睡眠。
  无论哪般,此时夜深,而这一座中原大地上最宏伟最雍容的城池,酣然正到深处。
  一片沉重压抑的寂静里,彷如什么也不能打破这份广大的包容。放眼望去,只有方圆数处隐隐燃着的烟柱扭曲着线条缓缓上行,不慎遮蔽了天空某一处本该亮丽闪烁着的星辰,才提醒了尚是清醒的人……
  这个夜晚注定难忘。
  浮屠顶层的扶手落满了积年的灰烬。素来爱洁的明王殿下,却似未曾发觉一样,撑手在栏上,眺望广袤京华。
  高处的回旋风撩起他飞扬的发丝,偶尔露出侧脸俊朗坚忍的轮廓。
  他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在这里收获过与生的荣耀。他曾经在东北苦寒之地,浴血守卫过这里的安危。他也曾经被这里狠心的遥遥放逐……是爱是恨,他都比我这个匆匆过客对这里有着更深更厚的感情,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割舍。
  ……我自自己的忧思中回来,闻哥却已转身望着我。
  “鹊儿,”他轻轻缓缓的问,“为什么?”
  我愣神的看着他。心中隐隐知道他问的是哪一个,但又莫名的,不希望当真需要回答。
  闻哥等了一刻,一双手拢在腰前,反倚在靠栏上。背后如洗的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两片薄唇闭了又启,问道,“为什么,和他?”
  到了此时,无心隐瞒。只是有时候天下事皆有因果,偏偏就有那么一两个独外,是任你逐本朔源,怎样也解释不来……
  我想缘分此事,必是其一吧。
  心里的那根弦,起初只是抖一抖,动一动,等到它奏出让人难罢的乐曲时,尾端已经不知何时紧紧的和旁人那头,系在一处。
  见到那人时会莫名欢喜,离开那人时会深深想念。那人愉悦时衷心愿他开怀,那人愁恼时满脑愿他解忧。心里明明知道这是不妥,这是不能够,还是想着多看一眼,就多一眼,再多一眼……一步步泥足深陷。
  事到如今,慨叹也是枉然。即使那人性隐晦,处事老辣,从来并非同路。仍然,无法否认的……
  唯等待时间漫长的考验,分判是非与对错。
  “你瞧,若是始终清醒的……世上岂来痴愚男女之说?”
  我对闻哥笑着摇首。
  那厢无声静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渐渐露白。昨晚经历过硝烟和鲜血洗礼的城池,缓缓从一夜沉睡中醒来。
  将随它一起醒来的,是追缠不清的魇。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小声提醒闻哥,“……该下去了。”
  闻哥倚靠栏柱的身子动了动,似是从恍神中回魂。飞扬拂动的发丝中,本来一张失血的面庞,被黎明的顶层回旋风,吹得更添一层淡青。
  他缓慢的点了点头,我侧身让开往下的路。
  “其实,那日我见到了。” 却在迈步时兀然顿首,张口,松间泉动般的声音也因吹了一夜冷风而低哑枯槁,让听者不由侧目。“齐国公世子大婚那天……有人当场奏曲。当时,所有人都陷入其中乐境而不能自拔……”
  我僵在原处。
  世上仿佛真有定身言咒,叫人手脚唇舌,恍惚都动弹不得。
  “他透过人群看着你,那种眼神。”
  闻哥叹了一息,悠长又似无意。却越过我伸去相搀的手,矮身扶着墙木,自顾慢慢挨下楼梯。
  ……
  回过神,我追在他的后面。一层,两层,三层……浮屠的梯级,越是往下越是宽阔,前面的背影,却越是往下越是遥隔。他突然在中间不支停步,低低喘几口气,平缓急促的呼吸。“你走吧。”
  我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昨夜的卫士头领并无意同你动手,可见……”
  的确。
  经这一夜沉淀,若是还一条都想不明白,也是白挨了这些伤痛。
  远的过往,一时无法深究。近的,也不过就是几日。
  想来我就是疲倦,也不会好端端从七日的清晨,一直睡到八日的傍晚。当时急惶惶奔到弘文殿,他那种复杂难明的表情,大概,是讶异中透着宽慰。那随后纠葛不清的问话,隐约,是暧昧中藏着危险。可叹后来一场情事,是生生死死如在梦中,却不知紧密相贴的身体,装着暗自相远的心思……
  不知他从何时知晓,知晓了多少。
  不过用了迷药也罢,派来了茫禅师也罢,那人的意思即便藏得极深,惟有这一条分明——可那又怎么可能?
  “你这是,又要抛下我?”
  我问闻哥,他没有回头。真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故伎重演,又再一次在面对未知的前路时,抛下我。
  他的身子颤了一颤,站直了,冷然笑出声。
  “我莫不是没教过你,莫要别人一点的好,都要粉身去报。”
  日光渗进破旧的窗纸,照亮昏暗的旋梯。
  寺庙早课的钟声幽幽响起,浑不似经历过血腥的夜晚。不知不觉间,竟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再不下去,怕是赵七叔和二十一都要着急。
  “我们早些下去吧。”
  然而闻哥恍若未闻。我心里急躁起来,伸手扶他,被他侧身避过,再去抓,难免力气用重。
  “够了,已经够了!”他也再难忍耐,终于不顾身后的拉扯,甩开膀子,迈开步子边下边吼,“你想报恩是吧,你要做圣人是吧,非要跟着是吧?好,我告诉你,当年雪山下会救你,并不是一时心善,并不是因为看你可怜——”
  这一夜终究到了头。
  “我知道的。”
  “你……”他骇然回过头来,一双凤目因为未得休息而血丝密布,此刻陡然圆睁,更是恐怖。
  也罢。有些话,本来宁肯烂在心里,到老化作一抔尘土。可怜上了这座浮屠,便知今日不得善终。
  “是因为苏伯情急之下说出的那番话,因为……我是庆德侯幼子,是皇亲国戚,因为我的身后是江南百县旧部,因为我与朝中的周党同样有那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才出手相救的吧?”
  我看见闻哥毫无血色的脸一瞬煞白,薄薄的唇抖起来,像风中凌乱的秋叶。他顿了又顿,几乎难以成声,“你……你当时……你怎么可能……”
  “哥啊……”
  我不忍说下去,又不能不说下去,“你忘了,我三岁被叫作神童,过目过耳不忘,虽然那时病的惨些,范师傅和你商量的几句话,还是听得分清。”
  ……就算听不分清,事后这么多年,想想,如何也能想通。
  若然不是事有所图,苏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又怎会因为马匹不够的缘由,轻易就要断送。
  “你,”闻哥的脸色变幻,阴晴莫测,终于开口,却森然不含温度,“……不错,我确是心存利用。这些年来,堂堂明王干得总是播种小善,收获忠诚的买卖,就连你,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我打断他的话头,“该下去了,不然他们等得急。”
  他像是看讲不清的呆子一样看着我。仿佛我就该暴跳如雷,恶狠狠先扇一个巴掌,然后扭头远走高飞。
  不,许是该直奔禁宫,邀功请赏吧。
  一时不查,被我拢了腰,双手把他往下推。“要有一个心存利用的人,那样当宝贝似养上五年……”
  “临到事了,就一个劲地把人往外赶,恨不能一下子撇清界限,两不相欠……”
  “甚至到了生死关头,说不通的地步,还要把当年那一时的常人心思拿出来,在老伤上撒把新盐……”
  “你说……那这个被利用的人,还有什么好不甘,有什么好不平。”
  一层的出口就在眼前,这仿佛无尽漫长的一夜,也终于接近了尽头。
  我费了好大力气,一路大不敬的屡屡搬正前人老是要回首的头,出门前,踮脚枕在他的肩上,“……苏鹊敬人爱人,并非因他是人中圣贤。只为他以常人之心,却予我亲人护佑……如此,还不足够?”
  有滚热的水珠,烫入掰脸的掌心。我再说不下去。这个人啊……
  若论起心机和演技,真不是他四弟的对手。
  赵七叔和二十一早在塔下等候,即便心焦,倒也不曾表现在面上。
  用过早膳二十一便简单易容出去探查。等他带回消息的这段时间,京畿卫果然挨家挨户的搜查,未曾漏过寺门。
  住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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