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琢玉成华- 第10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听见对面禁卫的低吼、箭雨改道齐刷刷的破空声、硬生生撞在挡格剑花上的锐响,随之人身跃下墙头的落地闷撞,刀剑相击的厉音,还有院里人拼命搬卸堵门桌椅山石的响动……
  直到前门方拉开一线,一个全身尽墨的人夹着鸳鸯双刃撞进来,后面是踉踉跄跄十数个人,团身疾风般的跟进。
  芸师父的夜行衣湿漉漉的黏在身上,分不出是汗还是沾染的血。她进了院,一个一个进门拽着数,“……二十七、十四、二十九、四十、四十一、三十三——关门!快!”
  前门艰难的顶住伸进的兵刃和冲撞,在众人齐心下再度阖上。好在外面看来弱不经摧的一道榉木门,里面却是牢牢的铸了一层铜皮,普通的人力相撞,一时根本无法撼动。
  这才得了一刻喘息。
  进来的,不,或许说是能在外面惨烈的战斗中存活下来的,都是长夜庄武艺出类拔萃的菁英。算上芸师父,尚余一十六人,带伤者却也过半。
  “在京畿卫府有伏击!看到通天灯,在西门接引神威军的时候就感到不对,可就是说不上来!”芸师父说得太急,脸上还带着拼命奔波的潮红,不得不喘上一口大气。闻哥抓住她的袖子,将她拉到墙下避让新一轮的箭雨。
  “武国威!那个混账!他背着我们投诚了景元闻,带了三千神威军进城,将我们一路引到京兆府,那么顺利,老娘早该察觉的,呸!”芸师父眉宇煞气骤现,对着闻哥都不觉用上了粗话,眼中的血红渗人,“我们被人卖了!殿下,他们早有准备,什么大婚、就是一场圈套!”
  我止不住瑟瑟抖起来。捂了眼鼻,挨着向墙根靠去。
  “十七不回老宅,到现在也没有讯息,怕是早就——”芸师父这才发现,“……鹊儿怎么在这?”
  她甚至中断了那么要紧的谈话,“今晚派人到你府上,那里早就被暗哨重重包围,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还好、还好你脱身的早……”
  “……”
  是我明知其人如狐如蛇,仍要自比东郭氏,痴上那么一回。临了,算计真如无数零落的前人般降到自己头上,湮没掉那些自以为是、微不足道的其它……
  又有什么好说。
  “里面贼逆——还不速速伏诛!”
  “交出明王!饶尔贼逆不死!”
  ……
  回答对方的自然是静默。
  长夜庄人也许遭逢大难,也许损失泰半,留下来的,却绝不会在气势上输人。
  对面终于耗尽了耐心。
  我甚至能想象,他所下的命令。
  若是朕的二哥怎么也不肯投诚……也就只能,将那一伙就地歼灭了。
  “——放!”
  黑羽箭换做了火矢,流星般砸进院落。
  “殿下,来日方长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陆陆续续有老资格的人劝说闻哥,“他们是不想留活口!能挡个一时半刻,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院里的草木迅速燃起了火。
  外面的人并不心急,只将火矢源源不断射入,将桐油成桶泼洒在前门、院墙上点燃,等待门破宅毁,我们无所依托的时候。
  这一场权位之争到了此时,已成瓮中捉鳖之势。所有人都等待闻哥的命令,而他仍在墙下和芸师父耳语。
  院墙已经发烫,我离开稍远,衣角被地上一从火舌舔到,立时噼噼啪啪的烧灼。愣了一刻反应过来,一双踩踏的脚早伸过来。“你傻这干什么!还不进小楼,嫌老娘要操心的不够!”
  一剑挑来,破败的衣角落在地上。闻哥又扭头低声对身旁众人下令,“分批走,四十里铺老地方见!若是那里暴露了,就关外——”
  轰隆一声巨响,湮没他后半句话。身前不到一尺处的院墙坍塌出半人高的口子,火舌和浓烟倒灌进来,逼得人睁不开眼。
  身后的芸师父几乎立时就行动起来,我只觉得胳膊被人一扯就落到后处,鸳鸯刀横斜着飞出去,舞起的光影甚至盖过火焰,一片银光绚烂。
  剑风迫得我退后,熊熊的火光里那战成一团的身影却不会认错。
  李瞬!真的是李瞬……
  芸师父饶是神勇,却已恶战半夜,怎比得上他年轻力壮又以逸待劳,还有墙洞里不停钻入的黑衣卫士……不一刻便左支右绌,肩头也落了红。她乘了一个收兵的空隙退后两步,大喊,“快走!”
  闻哥却自我身后斜刺里插上去,一剑刺进一名黑衣卫士的心窝。那人连哼都未来得及,拔剑后鲜血泉涌而出,直到倒在我脚边,还在嘟嘟直冒。
  “你带人先走!”
  他大吼一声,剑指李瞬。
  李瞬头次亲见明王,一刹愣神。然后眼中精光大盛,竟将手中剑抛向一边,从腰后拔出一对板斧,冲将上来。
  他虎背熊腰,双臂岂止千斤之力,一对短斧卡在铮云剑上,当啷一声,闻哥身子巨震,退后压开马步。然而临敌之际内功硬顶的做法,在数倍敌人前哪称得上高明,立时就有新入的黑衣卫劈刀过来,险险被庄人断开。
  一口气才放下去,谁又想来人竟是全不要命的打法,拼着中剑倒地、也将断刀向战局里掷去——
  “闻哥!”
  我这一声惊叫并未能使刀向改道,却是吸引了李瞬的目光。他又一刹的愣神,板斧微微上抬。就用这一刹那的分神,闻哥格开对斧、矮下身形、任来刀飞身而过,解了环生险象!
  然而李瞬只是弹指就恢复,右手一柄抛空的板斧画了个圆圈,诡异的改变了颓势,招呼到未及起身的闻哥腰侧——利器入肉的钝响,听在耳里有如洪钟。“不——”
  “让开!”
  李瞬熊虎般的身躯,竟然也被我推得一退,他响雷似的声音就炸在我耳边,“你让开!战场刀剑无眼!”
  鸳鸯刀接过了他的虎吼,芸师父双目赤红,见到闻哥受伤竟仿佛添了数倍功力,左臂一片腥红,仍是刀刀直逼要害,四两拔起千钧,绕着板斧舞成一团疾风。穿梭间,还能分出一脚踹在我腿上,大喝道,“还不快走!”
  我就退在闻哥身上,忙分出手扶住他。他右手撑剑站住,左手却捂着腰,有鲜血缓缓渗过指缝。
  脚下烧烬的草地黑黢黢,暗沉沉,仿佛等待埋葬我们的躯体。
  “走啊!”
  芸师父急迫的嘶吼带了哭音。
  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侠,就像她年轻时叱咤江湖的那个冷艳又热烈的称号一样,仗剑凌云,流水穿行,身姿灵动,美丽而不可方物。
  我眼中一片模糊,只将全身力气拥在拖拽那个傲立不愿移动的人身上,和着赶上来的庄人,半架起他后撤。
  我始终没有回头。
  但是我却深刻的明白,一辈子,我也不会忘了身后那一幕。
  小楼的底层,有一道暗门。通向地下的梯级上,已经站满先前撤进的人。长夜庄的主人被架着进来的那一刻,其他人就像得到了无声的命令,或拉或背、迅速的沿着只容一人弓身的地道向前撤离。
  到了半路豁口岔道,闻哥叫人停下来,吩咐大家两面先行离去。此时不是耽搁的时刻,所有人都依言听命行事。我紧挨着他,乘着抖手帮他卸下披甲,不想伤处甲片嵌入肉里,血肉模糊一片,洞中火把光线微弱,再不敢轻动。
  最后剩下还未离去的,是范师傅几人。
  范师傅自停步就惨白了一张脸瞪着我,也不知是想骂还是想杀。然而时间毕竟紧迫,他终究撇过了我,望着闻哥颤声道,“老臣腿伤,恐是行不了多远。有道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范楚云碌碌一生,只恨自己才疏学浅,无法斩尽小人奸佞,到头来行差踏错,失算一朝……难报先帝和殿下的知遇之恩……”
  他老泪纵横,“京城本乃方寸之地,立足于此,难越尺寸之功……殿下年轻有为,关外天高水远,方是大丈夫,建功翱翔之处……”
  他这一番话,竟是在交待遗言了。
  这位当世的鸿儒,先帝的鸾台阁大学士、皇子太傅、托孤遗臣,花费了整整半辈子的心血,忠心耿耿协助闻哥重回京城、夺回帝位——然而事到终局,却能先行放下执念,变相的、委婉的,劝说他心中唯一认可的主子,远离中原纷争之地,平安康健,渡过后半余生。
  如果说,多年前,我曾为他对权力的专注超过了闻哥本身,而有过一丝的怨结……此刻也都消弭于无形。
  闻哥按上了他的手掌,似是阻止他下面要说的话。
  一只年轻、纤长,一只苍老、枯槁。本来,各自沾染着各自的血污,偏偏交叠在一处,融汇了……同样一般鲜红。
  此时无言……
  胜过万语。
  

  碧海青天

  地道一端通往三条街外的豆腐铺。踏出伪装成灶台的出口时,屋里先前到达的两个长夜庄下属冲我们微微点头,示意此地暂且无恙。
  闻哥被赵七叔架着出来。追兵顷刻将至,地道中根本来不及包扎他的伤势,别离多年肱骨的痛楚,都让他铁青的脸色里,带着失血的灰败。
  两个持刀禁戒的属下站在铺口,用眼神无声询问去路。
  这样的时候,我脑中一团乱麻,心头堵得说不出话来。闻哥却撑手倚在灶台上,接过赵七叔递来的布帛,“哗”的撕下一条缚在腰间——用力拉紧时眼都未曾一眨,“去鼓楼,羽衣楼!”
  到了此刻,生死成败,悬于一线,明王气势仍在。
  五人在夜巷里穿行。
  闻哥脱去了惹人注目的银甲,染血的夜行衣隐蔽在街巷晦暗的深处,融入三更天墨一般浓厚的夜色里。城中要处火势逐渐式微,然而照亮的黑夜的光芒,却被各条大道上京畿卫、青麟卫手中排立的火把替代,接续的、固执的打扰着这难眠的夜晚。
  使得我们辗转迂回,避过一夜间生出的巡队和关卡,无数次险让,才终究贴近鼓楼那片盛京之地。
  入目是一片此间罕见的黑沉。避乱歇业的楼宇,门窗紧闭,毫无声息。这番静悄悄的光景,浑然将整日里歌舞升平的地方脱去了那一层纸醉金迷的脂粉,显得巍然肃穆,而又阴森可怖起来。
  檐角下我一颗心砰砰跳动着,无奈不能生出更多的勇气。来路问过闻哥,此役后羽衣楼暴露已经不容置疑,只是赵宅被毁,长夜庄所剩能够脱身出城的东西俱在此处,没有其他的选择。
  “十四,去吧。”
  闻哥隐身在墙角的阴影里,轻轻道。
  随同的汉子得令燕一般矫健跃出了巷子。为了避免万一的牵连,他先是翻进了隔壁院墙,而后大咧咧推门而出,醉汉一般摇摇摆摆晃荡着,一路横行到羽衣楼隔壁的赵记包子。
  “呃!”
  十四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一条花街都能听到。他摸了摸子虚乌有的肚腩,岔开双腿立定,举手作势欲拍门——
  看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突然有人捂上了我的口,将我微微探出的身子向后狠拉,就在此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对角巷道里一闪而逝的寒光。
  那是兵刃的银光!
  回首惊见闻哥脸色凝重如铁,电光火石间,已拖着我后撤了数步。
  十丈外响起酒醉汉子大力拍门的“梆”、“梆”、“梆”……一声唿哨过后,便是万丛利刃破空。
  小半个时辰兜转,一路仓皇奔波,闻哥额头挂着大滴的汗珠,我偶尔帮把扶他腰际的手,缩回来经风一吹,满是黏稠的凉意。
  无人有心情说话。
  直到眼前的景色再度熟悉起来。我们在暗巷里靠墙站定,双眼发红的二十一不待他人说话,一个抱拳,扭头闪身上前,敲响了门扉。
  笃,笃,笃。
  压抑的叩门声,在夜色里回荡。
  许久许久,久得我们都放弃了希望,方闻“吱呀”一声轻响,厚重老旧的古刹木门,缓缓打开。
  一身布衣的熟脸大和尚淡然面向来客,手中提笼散发着橘色柔和的火光,显得那般遥远而不真实。
  披衣而起的老方丈,把自己的禅房让给了我们。
  事到如今才从赵七叔口里知晓,此间老寺多年前风雨飘零之际,曾由闻哥母后出资修缮。出家人不闻外事,难断人是人非,此后只为感念先人恩德,随时提供一个方便之处。
  老方丈忙着唤人烧水,取来伤药和棉纱。
  闻哥撑剑坐在炕上,方便我们替他割开外衣,剔出那嵌在肉里的甲片,一块块扔在铜盆里,发出当啷的锐响。
  我手抖得厉害。
  要用左手握了右手的腕,右手才稍微听话。有时动作轻了,取不出角度刁钻的甲片,有时动作重了,又会将歪斜的甲片推向腹内深处。不一会,就是满头的汗。
  这时听到了轻轻的笑。
  抬头便看闻哥望着我,牵起嘴角。本来苍白的脸因着这突现的一层容光,添上许多焕然的生气。
  “怎的?”
  我不解的问他,不明白腹间尚是血肉模糊、目不忍睹的一片,为何忽然竟能心情愉悦如斯。
  闻哥听话略略一顿,又抿了抿唇,渐渐敛却唇间笑意。然而一对凤目里的眸光始终水一般鲜亮的漾着,初看似深又似浅,细探如喜又如悲。
  我不觉停了手上动作。也不知这无声的一瞥里,究竟有多少难解的思绪,有多少难言的话语。但是终究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也都化作一句喟然叹息,“不想临到头来,多年经营,都比不过当初一介无心的善念……”
  他阖上了眼。
  联想如今落脚之处,可不其然。
  我看着赵七叔将用妥的铜盆撤下,又倒满一盆热水端回来,绞了巾帕,替他擦拭伤口的血污。完了,不计成本的抹上厚厚一层金疮药,再用干净的棉纱圈绕裹好。“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况施恩在先。佛门清修之地,本来不宜沾染血腥,不过……也算是因果天定,一报还一报。”
  闻哥睁眼莞尔。
  “你不懂。”
  他说。
  子夜前收拾妥当。闻哥倚坐在炕上,和赵七叔小声商量着天明后派人出去查探,寻机离开京城的事。千头万绪也需一丝一缕开解,此时最忌的,反而是惶然乱了阵脚。
  我原本靠在一边,听着听着,偶尔插两句嘴。人静了不一会,却倦意袭来眼皮像落了千斤重坠,粘上再睁不开来。
  醒来时簌簌发寒,正是夜半。身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