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狐千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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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狐千窟-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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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被逼着亲眼去看陵苑最黑暗最深的一面,看陵苑百姓生不如死,苦苦挣扎的模样,被耳提面命要善待百姓,辅助国君,扶持国家,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守在我的陵苑,守在我的子民、我的百姓身边,看着他们生,看着他们死,最后一同埋入黄土,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实际上,这么多年,也是这样的。”
  “祖父败于夙朝,被舅父借机收回兵权,母亲死的不明不白,我杀了亲生的兄长,让浦粟登基为国君,驻守边陲,四处征战,从来没有犹豫、没有怀疑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可是忽然有一天别人告诉我,我陪伴多年的堂兄设计要杀我,我爱护如珠如玉的弟弟在步步为营,实施一个惊人的阴谋,我不相信,我回头去看,却看到捧着毒酒的堂兄,身着王袍的弟弟,我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在我一直往前走的路上渐渐改变,成了一个个我完全不熟悉的、陌生的人。”
  宿昔的手被迟誉握在手里,身体挂在百丈的崖边,只要迟誉松手,他会顷刻被陡峭耸立的崖石刺穿,这种状况下,他一字一字说的缓慢,迟誉要拼尽全力才能保证他不跌下去,手臂几乎用尽了力气,然而他没有催促宿昔快点上来,他只是认真的听着。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走过回头路。”宿昔道,“我不知道回头看的物是人非,触目惊心,是件这么让人痛苦的事。”
  “我很累了,真的很累。”
  “为了陵苑,我四处征战,几年的时候不回一次家,我的弟弟和妹妹长大了多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穿什么样子的衣服,我统统都不知道,为了陵苑,我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人的,然而都是人命,为了陵苑,我把亲生的妹妹送去夙皇的榻上做个妾妃,死后都要葬在夙朝,不得回归故土——你说,为了陵苑,为了浦粟,我做的不多吗,如果你夙兴夜寐的国家是那样一个国家,你扶持陪伴十多年的堂兄费尽心思要置你于死地,你嫡亲的弟弟与你分道扬镳,当面说要杀了你,你怎么样,你不疼吗,不累吗,不害怕吗?”
  迟誉没有回答,他清楚,宿昔根本不想他回答。
  “我明明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为什么每个人都不知道回报,每个人都要我死,是我对他们的心不够真,还是他们本就没有真心,来感念我的真心?”宿昔身体都发颤了,喃喃自语,甚至连迟誉,那么近的距离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太累了,好像这二十多年都白活了,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都是错的……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我太失望、太累了……”
  “你不必拦着我,让我跳下去,是生是死,单凭上天评判罢。”
  宿昔缓缓闭上眼睛,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我知自己负你真心,然为陵苑,我不得不如此,是我辜负了你,请你……尽早忘了宿昔,就当他早在刺客入城时,便忠烈而死罢。”
  “宿昔!”迟誉双眼赤红,手从握住他的手掌费力向下,扣住手腕,费尽全力想把他拉上来:“你敢死在这里就试试看,你试试看!”
  “欠你的我用这条命来还,即使是黄泉路上也走的光明磊落,无牵无挂。”
  宿昔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他高高扬起手臂,霜迟的尖刃刺破迟誉手背,他吃痛的想要松开手,然而手一旦松开,宿昔坠崖便必死无疑,他只是咬紧牙关,任凭双手血流如注。
  “放手!”宿昔怒道,下一刀狠狠刺破他虎口,迟誉的手因为剧痛而痉挛,他跪伏下身,狠狠盯着宿昔的眼睛:
  “你若是敢死在这里,我一定杀了你,宿昔——我说到做到……”
  宿昔到底没有从崖边掉下去。
  他拿着霜迟把迟誉两只手刺得鲜血淋漓,最后还是被迟誉拽了上来,狠狠丢到地上,一个耳光扇下去,差点当场断气。
  天色渐渐暗了,迟誉在崖边生火,回头就见宿昔一个人半躺在火堆边上,走过去拍拍他的肩。
  宿昔脸上还留着他的指痕,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两人在火堆边坐下,也不交谈,迟誉低头拨弄火苗,能听到耳畔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宿昔失了太多血,又重伤在身,精神难免不振,把手臂搭在曲起的膝上,手腕抵着脸打瞌睡。
  他呼吸轻微,迟誉却总忍不住想注意,伤口已经不流血,用绷带胡乱缠着,但因为失血,脸色还是惨白的,让迟誉想起当年他为夙朝疫民放血昏厥,那样子其实狼狈又落魄,如果宿昔精神充沛,还有力气打人,一定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这副样子。
  “饿不饿。”半响,迟誉问。
  宿昔摇了摇头。
  “我去打只——”
  “我去。”宿昔说着就要站起来往外走,最后一句话竟然带了点冰冷又挪揄的笑意,“你捉的我不敢吃。”
  “给我坐下!”迟誉冷声。
  他理也不理,随手从外衫上撕下一块布条,刺拉一声,用布条充当发带束起及膝的长发,迟誉第一次看到宿昔束发的模样,他发丝有点乱,只是随意一束,半边脸还留着模模糊糊的指痕,身上缠着绷带,显得有些,但在那种狼狈之中,又显出落索和极其的凌厉,一身傲骨不可摧折,迟誉叹口气:“你身上有伤,安心坐着罢。”
  “我坐着王爷去找吃的,不怕我跑了?”宿昔冷冷哼了一声。
  “那好,你不能去我不能去,也别吃了。”
  就算我走了,你又能如何?
  身上这样重的伤,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迟誉不动声色掠过他伤口,目光有点浅浅的怜惜和悲悯,却还是硬邦邦道。
  宿昔怡然自得揪一片香草,把绿叶放在唇边,吹着不成调的音,不再理他。
  迟誉毕竟从前被他逢迎惯了,少有这么冷落的时候,自己心里就不舒服,初夏竟然还有萤虫,绕着火堆左右飞舞,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暖缎锦囊,捉了萤虫放在里面,递给宿昔。
  宿昔下意识去接,与他指尖相触,问:“手如何了?”
  “没事。”迟誉不以为意,执意让他收下,暖缎质地轻薄,夜色里几乎是半透明的,泻出囊里萤虫青绿的冷光,煞是好看,宿昔看了一会儿,却道:“好好的虫子把它装到这囊里,不一会儿就死了,岂不造孽。”
  说着就拉开囊口,把萤虫悉数放走了。
  迟誉不知道他话里什么意思,一时间也沉默不语,宿昔于是接着磕磕绊绊吹他的叶子。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迟誉却听出他吹得是什么,跟着念道。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还是唐蒲山,还是夜里的山路,还是相同的人,然而此时此刻心境不同了,心中所念所想也截然不同,他曾以为宿昔真的死在了那场动乱里,今生再不复携手同归的机会了,后来得知宿昔欺骗了他,想着这一辈子…彼此必然渐行渐远,不复相见,却想不到,还有这样围坐火堆,轻声交心说话的机会。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他轻声念叨,宿昔却极不给面子的扑哧一笑,弃了叶哨连连合掌:“我初见爵爷,爵爷已有美妾娇儿,可不能算是未婚啊。”
  “纳妾岂能算成婚。”迟誉低声斥道,“我倒想成婚,只有人不愿意。”
  “这可稀奇,爵爷领郡王衔,官拜大将军,又龙章凤彩相貌堂堂,哪里有人不愿允了你?”宿昔歪头打量他,笑道:“爵爷莫不是看上那九天的玄女了罢?”
  “若是玄女,有一招,留了她的衣裳不就是了。”迟誉看他兴致高起来,也跟着说俏皮话,宿昔却冷冷一笑:“留衣服先要脱衣服,爵爷可别耽误了人家好女儿的清白。”
  他说完就把头偏到了一边,火堆里的火渐渐熄了,夜色浓重如墨,感到了疲倦,却毫无睡意。
  “怎么了?”迟誉疑道。
  宿昔摆了摆手。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我,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他并不是气迟誉说的那句玩笑,只是那诗那话,竟让他生出一点微微的惶恐。
  迟誉早有两房妾室,他是夙朝郡王,是夙慕重臣,过不了几年定要大婚,娶结发妻子,那可就真是成家了,他的郡王妃,必是出身名门,贤德淑惠,搞不好还是夙慕赐婚,天大的荣宠……
  再过几年,再有了孩子,岂不真是——岂不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了么。
  郡王妃是原配嫡妻,所生的就是嫡子,到时迟珹怎么办……他…怎么办?
  迟誉的发妻,如果插在他们之间……
  宿昔咬紧了牙,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然而脸色已经变了,似乎如果那个女人真的出现在眼前,就会单手狠狠拧断她脖子一样,这首诗吹的不好,吹的不详,他想起最后一句,心头都被针刺了般尖锐的疼。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等迟誉大婚、生子,他与迟誉……岂非真是山岳茫茫,死生不复?
  宿昔下意识绷紧了身体,牵扯到伤口疼得又是倒抽气,他的手下移到腰间,想要摸出自己的猿骨笛,左右摸遍了没有,才怅然若失的想起来,他的笛子早前用来挡箭,早已折了。
  可惜了……他恍惚想,那是猿骨所制,十分难得的。
  从前就是在这座山,用那支笛子,与迟誉奏曲——奏的是一首《韶华砂》
  迟誉却在这时碰了碰他。
  “何事?”宿昔皱眉,脱口而出。
  只见迟誉把手探入贴身的衣襟,取出一支长笛放入他怀里。
  “你的笛子断了,又给你寻了一支。”迟誉道:“早想给你了,只苦于没机会。”
  他拿着笛子的手伤痕累累,虎口都被整个刺穿了,淌满干涸的血迹,衬得那笛子通体生绿,翠□流,宿昔接过去置于掌心摩挲,迟誉看着他的手,道:“此笛名为相思令。”
  “亦可唤……长相思。”
  这相思令笛身犹如皓玉,通体翠色,颜色浓得要滴出来一般,独孔端一点鲜红,摄人心魄,迟誉放轻了声音,最后一句话稍纵即逝,转眼就消逝在了凌厉的夜风中。
  宿昔没有听清,问:“什么?”
  “它是鹤骨所制,你看它通体都是翠绿的,只有这一点红色。”迟誉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宿昔没听懂,也知道是什么话,便不再追问,夜风吹得最后一点火苗亦熄了,他把笛子收好,忽然转向迟誉,似乎要说什么。
  迟誉偏过头。
  一瞬间宿昔与他四目相交,直看到最深的瞳孔里去,琥珀色的眼仁中央仿若层层叠叠的水浪,扩散、翻滚、沸腾,迟誉的神情呆滞了,他的瞳仁开始放大。
  摄魂术这样的邪术轻易绝不能用,就算用了,宿昔的功夫不到家,也多半无效,他抓紧时间就要离开,从火堆边起身,很快就沿着山路消失了。
  走下山顶就有暗卫在那里候着,见他下来了倒头就要拜,宿昔忙挥手示意不必,道:“山顶风大,怎么不找个地方避着。”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说这些。”暗卫拽起他没受伤的一只手,问:“能不能御风?”
  宿昔点点头。
  暗卫于是带着他纵身而起,双脚倏尔离开土地,浮上低空,朝着山脚下奔去,宿昔受伤乱了内息,一路多亏暗卫为他渡气强撑着,不然跌回地上不知道伤成什么样子,约莫行了半个时辰,两人都气喘吁吁了,才停下来到林子里歇息。
  “只有你一人?”宿昔环顾左右。
  “都死在夙皇手里面了。”暗卫骂了一句,动手三两下扯开他衣襟,检查伤口,“把兄弟几个当成叛军,一个个生生剁成七八块。”
  宿昔无声的叹了口气,就听暗卫骂骂咧咧道:“这么重的伤就随便缠了几下,也是你命大,要不光感染就能弄死你。”
  说着掏出药瓶给他上药,宿昔流了太多血,上药的疼都感觉不到了,又被扯着走了半个山坡,拽着他的袖子道:“没事——有没有吃的?”
  暗卫手上动作不听,给他缠上纱布,努努嘴道:“腰上有馒头,自己拿。”
  宿昔于是在他腰上摸了一会儿,解下一个袋子,里面的馒头都冷透了,他狼吞虎咽吃进去两大个,才觉得稍微安心了一点,不止没品出什么滋味来,大概连嚼都没嚼透,满足的喘着气。
  “吃得这么难看。”暗卫怒道:“给我留一个。”
  “流血有点多。”宿昔挥了挥手,暗卫给他包扎完,坐下开始就着凉水啃馒头,宿昔就坐在一边看着他吃,看他吃得差不多了,道:“我们还得快点走,摄魂术不顶用,过一会儿就要追过来。”
  “我说你到底得罪人家什么了,怎么就逮着你不放?”暗卫嚼着馒头含糊不清的说,他不是一般暗卫,是当年宿昔和宿昔一起做太子暗卫的,不过负责范围远了点,只巡逻外殿,宿昔与他也算老相识,说话才这样随便。
  宿昔耸了耸肩。
  “国君回陵苑了?”
  暗卫吃不够,竟然拢起一堆土,丢下一个火折子烤白薯,宿昔看得瞠目结舌,暗卫拨弄白薯,嗯了一声。
  “我看国君那么与人为善的一个人,应该不会对你赶尽杀绝,这其中说不准有什么误会。”他想了想,又说:“不如你跟我一起回陵苑?”
  “国君……与你毕竟是嫡亲的兄弟——”
  他不说还好,宿昔自己都没有把握,听了就觉得累,摇了摇头,就在那一刹那暗卫猛地跳起来把他撞到一边,一支羽箭没入他身后的树身,发出一声沉闷响声。
  果然是迟誉带着人马追来了。
  宿昔心想自己没有天赋,这摄魂术果然不会用,暗卫破口大骂:“刚烤的地瓜还没来得及吃啊!”
  骂完就给宿昔使个眼色,让他先走,自己帮他挡着锦王的人。
  宿昔心知这是最好的办法,用尽力气一蹬树,身体升到半空,飞快消失在树影里了,暗卫也追随他的方向而去,那是要在半路把他们甩开,人马不知所以跟着他走,不一会儿就跟丢了宿昔的人影。
  宿昔心知肚明,暗卫这一去,大约是不会再回来了。
  当年他做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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