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狐千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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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狐千窟-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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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皆是阴沉沉的暗色,全然不见日光,窗外门外只能听到沉闷的雷雨声,远远可以听见府门外百姓哭丧的声音,那声音也是绵远悲忸的,一点点扯痛人的思绪。
  管阙晴主持了整场葬仪,看着宿昔进棺入土回来,就见王府前跪着黑压压百姓,身着缟素,哀哀的低声啜泣,宿昔曾于云霁兵马中救了他们性命,如今忽然去了,救命之恩尚不得报,心中怎能不哀戚十分?
  管阙晴看了也是心酸,宿昔是王府文士,原没有资格全府治丧与他的,迟誉放言迟珹早认了他为义父,如此迟珹也算是他半子了,才以重礼厚葬,葬仪今日迟誉却推辞不出,只满城的百姓跪在这里为他白白的哭。
  雨愈下愈大了,天边盘旋着乌黑的云层,似乎随时都能化为雨水倾泻而下,雨珠打得人睁不开眼睛,被雨水浸湿的肌肤□在外被狂风一吹,便像冷到骨缝里一般,连一颗心也是凉透了的,她撑着一把青罗伞走进王府大门,把狂风骤雨和百姓的哭声渐渐留在了身后。
  宿昔葬在风陵渡,迟誉亲自为他选定的葬址,自己却不曾去看一眼。
  只有迟誉一人知道,他原本想将宿昔葬到那晚与他一同去过的山谷,然反复思忖,辗转良久,终仍是作罢,那山谷是他百年后的葬址,虽他与宿昔说过“生同寝死同穴”,然宿昔到底未与他缔结婚契,其身尚未明,若一意孤行将他葬入山谷,也是折辱了他,迟誉几次三番斟酌,方选定了风陵渡这个地方。
  霜迟城前便是他名下洛城,洛城依山傍水,流经黄渭两河,风陵渡便在这黄渭交界,传闻黄帝得风后,以风后为相,后将风后葬于黄渭之交的风陵,亦为风陵渡。
  黄帝得天下,风后日夜伴于左右,功不可没,将宿昔葬于风陵,亦是点明宿昔在他心里的位置,紫毫上的墨淡了,他忙俯身沾墨,继续落笔。
  桌上摊着一幅丹青,只绘那人的侧脸,只见三千青丝蜿蜒而下,唇角微翘,即使只以墨色落笔仍熠熠生彩的眼瞳,只一眼便仿佛能透过画纸,看到画中人神采飞扬,顾盼生姿,迟誉画完最后一笔,轻轻搁下紫毫,嗅着那未干的墨香,把画展开。
  再天人之姿的容貌,顾盼飞扬的神采,无不会随着岁月流逝,白驹过隙慢慢消磨,左不过他与宿昔伴着这一生,百年之后华发苍颜朽体枯骨,也算功德圆满,却不想这人去得那样早,那样突然,等他发现时,已是一具冰冷尸体。
  他本已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他们本有漫长的岁月携手去走,那人却顷刻间葬入了百尺深的地下,从此陷入黑暗,再不苏醒,天人永隔,死生不复相见,仿若老天开的一个荒唐的笑话,可能宿昔的肌肤已经腐烂,骨架已经坍塌,他却还觉得宿昔未曾离去,随时会敲着书房的门探进头来,笑吟吟的问他要不要喝茶。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啊!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又酸涩了,把画慢慢揉成一团丢进一旁的香炉点上火,画纸顷刻被跳动的火苗淹没了,又点燃一根檀香,香气袅袅,四面飘散而去。
  那檀香是法事时引魂所用,宿昔是枉死,恐他魂魄漂泊,寻不到落脚之处,才点香引他过来。
  迟誉点燃白檀,让那檀香为他引路,慢慢走到窗外打开窗子,他怕香气飘散不出去,无法为宿昔指引回家的路。
  但那又如何?
  找到轮回的路,亦找寻不到回到自己身边的路了。
  桌上还摆着桂花酿,今年春天宿昔和迟珹一起酿出来的新酒,所得不多,只寥寥三瓮,那甜香三日了尚不变味,仍清幽扑鼻,含一口便是满腔甘香。
  军队逼退云霁兵马之后他们在军营设宴,开了一瓮桂花酒,宿昔说这酒甘甜不醉人,喝下去浑身生温,适合边关将士饮用,八月桂花香,又一解将士思乡之苦,鼓舞士气,迟誉把一盏酒慢慢喝下去,五脏六腑都像被烈火烧灼着一样抽痛,他深吸一口气,把酒盏轻轻放回桌上。
  纪叟黄泉上,还应酿老春,叶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这桂花酒是宿昔所酿,曾与自己举杯换盏把酒言欢,然而如今酿酒的人不在了,自己再也尝不到他所酿的酒,酿酒人孤身一人行在黄泉边,又找谁来与自己同饮呢,世上只有那一个人,不在了就真的不在了,从此天大地大,再也找寻不回。
  叶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原是这样叫人肝肠寸断,痛彻心扉的事……
  陵苑四季鲜明,多是连绵草原,然几年前吞并纭丹,亦多了许多清幽的城池与去处,它与夙朝属近邻,只隔着寥寥几座城池,这其中,便包括霜迟与洛城。
  陵苑与夙朝交界多来往商人,因此酒肆茶舍也颇多,供应冰冰凉凉的酒水茶水,客人咕咚咕咚喝进去小半坛子,伙计忙招呼道:“您也慢着点喝,小心呛着了。”
  “一连赶路几日,实在劳碌,你这桂花酒酿得好,不自觉就多喝了些。”客人说着掏出银子放到桌上,便要起身。
  “那是,我们这酿酒的法子可是重金从夙朝学来的,桂花酒尤是一绝——”伙计本还说得兴致勃勃,一看他掏钱,忙拿起来就要往回塞:“不必给银子!您若喜欢,我再给您装几坛子。”
  “我只有一匹马,那几坛子酒你要我放到哪里?”客人一笑,他本就长相清隽,这样的笑意更叫人移不开视线,伙计想他今日心情真是好,便也笑嘻嘻的道:“说的也是,是我疏忽了,该打该打!这银子您不必给我,我也不收,只要您亲题字一幅挂在我们酒肆外面,就是天大的体面了!”
  “也好,你且备纸笔罢。”
  伙计听了乐颠颠跑去准备纸笔,放到擦干净的桌子上,客人便提笔写字,写完了正要转身走,伙计忙拦住他,双手递给他两把小巧的水壶,这水壶虽然不大,却胜在新颖奇巧,足见价值不菲:“里面装了桂花酒,将军拿着路上喝吧。”
  “酒壶珍贵,我不能收。”
  “将军别说见外的话,区区两个酒壶将军只管拿着,我这还有好些酱牛肉,昨日才酱好,新鲜着呢,将军拿去吃。”伙计说着利索的帮他把一个粗布包裹装到马背边行囊里,见他执意不肯,就道:“将军别推辞了,这酒壶虽然是云霁那里带回来的值点小钱,保不住将军的字挂在这里一天我就翻倍赚回来了呢,是我赚了将军的,将军还跟我客气。”
  他这样说了,也不好再推辞:“谢谢。”
  “将军?”小伙计显然被唬了一跳,小心翼翼的问:“您说什么?”
  他的问题声音不大,却让宿涟心里也一激,想起自己回到陵苑,已不是夙朝的宿昔先生了:“你的酒很好。”
  他说完扬身挥鞭,马蹄溅起土尘,渐渐远去了。
  宿涟傍晚回府,进府不过两刻,又出府赶往陵苑王宫。
  他回府时正值日落西山,绯红的夕霏层层叠叠映在天边,美不胜收,纭娉在府里等他,仍旧红衫红裙,红佩红镯,夕霏映照在她脸上,连面庞都仿佛散着柔和的光,见到他连忙迎上去,深深一拜到底:
  “将军。”
  “这两年府里多亏你。”宿涟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纭娉忙起身,把他往屋里领:“将军何须这样说,两年来府里没有将军,素日也觉得空荡荡了许多,将军既回来了,就是该举杯庆贺的喜事。”
  “若非你,我也不能这么顺利拿到虎符回来。”宿涟在楠木桌边坐了,静静喝一盏陈露茶,不经意道:“明后日我入宫见国君一遭,你替我预备下。”
  “……”听他此言,纭娉面上似有难色,宿涟皱眉:“怎么?”
  “不瞒将军——”纭娉支吾道:“前些日子云霁送了国君两名美姬,其中一个……国君甚是喜爱,准其日夜伴驾,片刻不舍得离开,已经……三日未早朝了……”
  “宿涟眉尖一皱,已带了不悦:“云霁送姬妾,不过是即将亡国,无计可施之下向陵苑投诚求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女人,想来只美貌,是没有出身的,连做姬延都不够资格,竟日夜霸占国君连早朝都辞去?——国君自己也糊涂,多少好人家的后妃,难道都比不得一个异族礼品?”
  “朝里大臣也有上书劝的,国君也不知怎么脾气大得很,通通驳了回去。”纭娉叹气,“将军不在这些年,国君的脾气……是愈来愈喜怒无常了。”
  宿涟不听还好,一听之下脸色都铁青了,起身就往屋外走,纭娉知他是要连夜入宫去见国君,也不敢拦他,只无声看着他一路走出郡王府,策马行远。
  陵苑虽这几年富庶了许多,到底不如夙朝,然宫室华美,不在夙朝之下,到底富贵帝王家,怎能寒酸教人小觑了去?宿涟马不停蹄赶到宫门,他得国君浦粟特许,出入宫廷是不需通传的,这人离陵苑一离就是两年,那些守门的皇侍都愣了,他消瘦了些许,与两年前相貌也不尽相同,一直拿捏不准是不是本人,面带犹豫的立在那里,宿涟看也不看,道:“连本将军亦不认识了,你们几个这差当的真好。”
  这语气是将军无疑,侍卫立马跪下叩首相迎:“请将军入宫!”
  他也不多话,下马往宫门里走去,宫人宫婢看到他皆是一惊,忙不迭下跪相迎,连滚带爬奔去通知国君:“将军回来了。”
  宿涟入寝宫时浦粟正抱着美人倚在美人靠上,他本来正与美人耳鬓厮磨,得知宿涟入宫的消息也是一惊,情急之下那美人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只能面色讪讪的看着他。
  宿涟推开寝殿大门走进去,直到了他面前才停下,见浦粟怀抱着个美貌的女子,面色变也不变,一跪到底,即使这样卑微的姿势,他做来仍是咄咄逼人的,在夙朝度过的两年没有磨去他通身的锋芒,然而使那气势更加迫人了,浦粟哪敢受他的理,忙下榻捧住他的手,扶他起身。
  “你何须多礼!”他感叹着把宿涟迎到榻上与自己一同坐下,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宿涟对美人靠上的美人道:“下去。”
  “十八?”浦粟疑惑。
  “她就是那云霁送来的美人?”宿涟皱着眉,浦粟讪讪道:“纭娉和你说了?”
  “国君做的荒唐事,想我听不到也难。”
  美人面色慌张,忙拾起自己的外裳行了个礼出殿了,宿涟等她走远了才道:“云霁被夙朝步步紧逼,迫不得已才送了美人与国君求好,望陵苑助云霁一臂之力,国君既没有援助他之心,收下这美人已是不妥,岂能还如此夜夜笙歌?”
  “你常与我说云霁不得不防,我都记在心里,可是仪欢真的很好,她很美!当我第一次在殿上看到她,我就——”
  “国君怎么想姑且不论,请国君也想想您的子民。”宿涟打断他的话,“一个女子罢了,您要宠便宠,封个高高的名分,在后宫养起来也便罢了,怎能一颗心系在她身上,竟然——连早朝都连罢三日?”
  “你怎么能这么说?”浦粟闻言抬头盯着他,道:“仪欢不是寻常女子,我也从不把她当成一个异国的礼品来看待,怎能那样对待她?你之所以说这样的话,只因没有见过她,等我安排你们一见,你一定会发现,这真是个很好的女子!”
  “她是国君妾室,我是外臣,岂有想见就见的道理?”宿涟道。
  “别这么说,仪欢也算你堂嫂——”浦粟说了一半,才发觉自己此言不妥,宿涟似是无奈似是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轻声道:“莫不是堂兄有以她为妻之心?”
  他的堂兄浦粟是一国之君,国君的妻子,当然就是国后了,其他位份再高,也只是妾室,哪里当得起宿涟这声“堂嫂”,浦粟连忙摆手:“你早有皇堂嫂,仪欢岂能取而代之,是我唐突冒犯她了。”
  “堂嫂是祖太后为国君所求,自然哪里都是好的,自古娶妻娶贤娶妾娶色,堂嫂是一等一通透贤惠人儿,这是国君的福气。”浦粟与宿涟是堂兄,陵苑先国君,宿涟私下里还要叫一声“叔公”,祖太后是浦粟祖母,自然也是他外婆了,他与浦粟是嫡亲的家人,有些话别人说不得,只有他才说得。
  “话虽如此,夫妻二人时时守着规矩,我觉得倒不如与仪欢在一起来得自在。”浦粟听他这样说,笑着摇摇头:“你不以为然,皆是自小心病所致,然你虽未娶妻成家,却早已有纭娉陪伴左右多年,你心里不也极看重她?可见情意恩爱,并非只在夫妻之间,只要彼此恩爱,就是夫妾又有何妨?”
  浦粟与他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过往与心病亦是一清二楚,宿涟的母亲是陵苑先国君嫡女,浦粟父亲,陵苑先国君的嫡亲妹妹,后来下嫁宿涟父亲,然他父亲是个不中用的,胸无大志,不思进取,只宠爱夙朝出身的妾室与那妾室所处的庶子,将公主之身的母亲抛诸脑后,宿涟幼时靠母亲庇护养在师傅处,才未被那对母子所害,后来皇位争夺,他一箭刺穿异母兄长的头颅,致其惨死,父亲得知消息,竟过于悲痛,暴病而死,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在他与母亲脸上,宿涟焉能不恨?夫妻之间,尚有如此多不如意,处处隔膜猜疑,又何况世间痴男怨女,对浦粟的这番话他刚要反驳,浦粟把身体向他倾过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瘦了……”
  仅仅一句话便冲破了宿涟所有心理防线,让他的心都软下来揪成一团,把想说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两年未见,亦不知你在夙朝过得如何,你为了陵苑受种种折辱,在外奔波受累,我也十分不忍心……”
  浦粟的目光巡视在他脸上。
  宿涟此番去夙朝,一去就是两年,期间他们从未再见过面,两年里宿涟消瘦了不少,不复从前还有点肉肉的、娇憨的样子,已经出落得越发挺拔清隽,如一株通身挺直骨节坚韧的竹,愈发带出通体气势,再不是从前少年身形,每日跟在他身边跑前跑后的那个小堂弟了。
  “真是受了……不过,也长大了。”
  “国君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宿涟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没有看到浦粟怅然若失的神情,淡淡道:“国君宠幸姬延并非不可,但姬延既入宫,便是为了侍奉国君,若还要令国君至这陵苑天下不顾日日侍奉她,想来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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