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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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姬-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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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哪个负屭?」她凛着泪眸,直勾勾看他。

「龙骸城六龙子负屭!」

她泪眼迷蒙,又充满沉沉剧痛,不断地点动螓首。

「你是负屭,也是『负屭』,自始至终,没有第二个人……你不想认我便罢,何以罗织成串假话,再一次……闯进来,扰我心湖,你究竟想要什麽?你非要亲眼看见我因你癫狂致死,你才愿意放过我吗?我已经不知道你为何要这麽做……我做了什麽不可饶恕的错事,要让你这般报复我?先是百年苦等痴盼,又再以局外人姿态出现,严词否认你就是『负屭』,更端出义愤填膺的扞护态度,为我打抱不平……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戏,演得这麽好,让我相信,你是无事的人;让我相信,你只是凑巧和『负屭』生得一模一样;让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当你看着我狐疑於你到底是不是『负屭』时,你心里,在笑我愚蠢吧?在笑着你又成功戏弄我於股掌之间,像个傻子……」她的声音虚软下来,泪珠止歇不住,纷纷滚入咸苦海水,她唇角扬起自嘲的笑,美,却悲伤至极,她垂下眸,再也不愿望向他。

「我与你口中的『负屭』不是同一人!我罗织了什麽谎?!我没有说过半句假话!你凭哪一点扣我罪名,把我和那只混帐视为同一人?!」负屭擒扣她的膀子,若不是她看起来已是弱不禁风,他真想用力摇晃她,将她摇醒。

她不说话,闭上长睫的眼,仍旧源源不绝溢出眼泪。

「鱼——」本欲再喊她「鱼芝兰」的声音乍然停顿,他不是这样唤她……鱼芝兰是个假名,她叫……

鱼姬,他听她对参娃这般自我介绍过。

但此刻他脑海里,浮上的却是另一个名儿,一个他未曾听过,但又镂刻极深的昵称:

「……囡囡。」

他脱口同时,她张开了眼,眼里除去水雾,还有恨。

这不对!他不是抛弃她的无情人!他真的不是!

但他为何会唤她「囡囡」,如此亲密的称呼,若非熟稔,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负屭此刻比谁都更混乱……应该是他在何时何地曾听她提过这两字?

是吧?

是吗……

他试图回想,她是否向他说过半次有关「囡囡」这个名儿……无论如何想,亦找寻不到攸关的记忆。

她没有提过,至少,从他由人界陆地带回她迄今,她不曾提及。

可是他却知道!

她用眼神反嘲他——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是「负屭」,不是那只混帐「负屭」,可是你知道只有「负屭」才知道的事情,你还要狡辩?还要再拿怎样的谎话继续欺骗我?

「这太不对劲了……我没有失去任何记忆过,我可以发誓,若是真的,我一定会记得,一切都不合理——」

「够了。」她摇着头,撇开脸不看他。「我不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你可以继续假装你不是『负屭』……容我先提醒你,做戏之前,该要销毁的东西,别忘了先处理掉,才不会不经意间露出马脚,坏了你戏弄人的好兴致。」她说得无比冷淡,伸手拨开他握在膀间的钳制大掌,艰难且笨拙如孩童学步般摇摇晃晃,游回星岩方向。

负屭明白他应该要立刻追上去,他问心无愧,凭什麽受此控诉和仇视?!

容我先提醒你,作戏之前,该要销毁的东西,别忘了先处理掉……

此话何意?

让我看看你的背……

背……

一切反常,就是由此开始。

他的背。

负屭双掌在海潮前後方分别轻缓一划,两片薄膜般的水镜,包围着他,後头那面,清楚映出他的背,再投射於他眼前那一面水镜。

精壮结实的脊背,几片银白色龙鳞,毋庸置疑,是属他所有,比雪更洁白,也有雪所比拟不上的圣洁辉光,迸发出夺目璀璨,他的龙形态,就是一尾无瑕银亮的龙,通体彻白,不带一丝丝杂色——

既是如此,此时掺杂在银白龙鳞间,亮得刺眼的澄金色小鳞又是什麽?

它不及龙鳞大,不及龙鳞坚硬,只有区区数片,嵌在那里,当他伸手碰触到它们时,依然没有忆起它们是从何而来,但它们一点也不陌生,他见过它们——

它们是她鱼尾上,灿美如金的鮻鳞。



那是她的鳞。

她第一次饮下「脱胎换骨」时,一片片剥落的鳞。

她哀悼哭泣着它们脱离身体时的疼痛,仿佛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再也回不去大海的命运。

他拾起那几片金鳞,万般珍惜,说着他会亲自保管它们,直至他回到她身边……

她亲眼看见他把一小部分金鳞,植入他的背脊,那片银灩闪闪的龙鳞之间,有了她的存在。

那时她有多深受感动,如今便有多锥心刺痛。

谎言,数之不尽的谎言,一个堆叠着一个,到现在她仍身处其间,无法脱身。

我不曾受过伤,不曾失去记忆。他说的那般笃定,否决了她在心中为他的不归所做过的猜测。

你怀疑我是那个欺骗你的男人?!他的不可置信,也是假的吗?

我以前不曾见过你,在人界陆路是第一次,我非常肯定,若我见过你,我不可能毫无印象!多铿锵有力的一句……谎话。

我想了一夜,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便是我那些兄弟之中,有人冒充成我。她几乎相信了他,相信了他的无奈,相信了他的委屈,相信了他的毫无瓜葛!

我不是他!而事实证明,他是,他就是!

你自己说过,不再等他,到此为止,要与他岁岁年年不相见!你现在却想求我让你当成替身,在我身上寻找他的影子,你当我负屭是何人,能容许你这般亵渎,拿一个下贱自私、戏弄女人的鼠辈和我相提并论?!当他严厉指控她时,自己不觉荒诞可笑吗?不觉虚伪造作吗?

我爱你你爱他……就维持这样吧,不急着改变现况,也许有一天,你会渐渐觉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愿意再苦等下去,变心爱上别人,至少,此时此刻,我们身边只有彼此。

他用着第三者的立场及姿态,说出的甜言蜜语,究竟有何意义?只想证明她这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掌控,无论他是负屭或「负屭」,她命中注定皆是沦陷的那方?

她不懂,无法理解。

为何骗我?

为何不归来?

为何来了,却装做与我不曾相识?

为何对我流露出百般怜爱的眼神,同情着我的痴傻,忿恨斥駡你口中那个「下贱自私、戏弄女人」的自己?

她脑子里充塞太多太乱的思绪,令她做不出条理井然的分析,只有无数的困惑和迷惘。他的所作所为,她半点也弄不清楚,她无力伏卧一处岩间,像条离水许久的鱼儿,仅剩一丝残息。

一股源源不绝的痛,由鱼鳍尾端蔓延而上,它并非浅到可以轻易无视掉,只是鱼尾逼窜上来的疼痛,远远不及血淋淋揭露真相的巨大痛楚,如同她身处森寒海中,却不觉它冷,因为,心,比低温海水更加沁冷。

痛觉,开始变得剧烈频繁,好似她以前喝下「脱胎换骨」药效发作时所带来的痛苦——而且,还是由鱼尾分裂为人足的难忍撕裂。

她盯着兀自闪耀金芒的尾,它没有变化,但掩覆在金鳞底下的血肉,揪址得她想叫疼嚷痛,像是有谁正抽拔着筋脉,搅和着髓骨。她正欲动手抚上鱼尾,负屭的掌比她更快一些,熨帖了过来,他的碰触,教她瑟缩,不知是疼痛抑或抗拒。

他以治癒法术替她舒缓疼痛,他并不知情她此时鱼尾所感受的剧痛,只单纯认为她从鮻族海牢泅走,定是逞强了,尚处於脆弱无力的鱼尾,哪堪如此折腾?

她没动,没挣扎,只是僵在那儿,由着他施法。

「或许,你已经不愿再信我任何一句话,现在听来,那些也像极是脱罪之词,我仍必须说——」负屭总是雅淡冰漠的表情已不复见,她在他眉宇间清楚看到不亚於她的迷惑。「我并未骗你,我没有与你相识相恋的记忆,确实没有。我解释不了为什麽,可它的确在我脑中不曾存在过,但我背上却留有我百口莫辩的痕迹——它发生过的痕迹。我不记得它从何而来,是何时何地何人替我植上,为何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是你自己将我脱落的鳞植种於你背後,在我第一次饮下『脱胎换骨』,剥落了一地的鳞。」她藏起哀伤怨对的口吻,想要表现得淡然无所谓。本来心里早已暗暗发誓,不再同他说话,却仍是窝囊地开了口,只为他脸上的茫然及声音的喑哑。

「我那时……应该是充满珍惜,想为你保留下它们,将你失去的,留在我身上?」

她不回答,不愿必须依靠她的「解说」,才能使他恢复那些他遗失的温柔。

「我不是故意遗忘它,告诉我,我想知道。」负屭由她眼神读到的责备,锥心刺骨,他屈膝单脚跪在她身旁,用祈求的嗓,轻道。

「你说你没有丧失过记忆,你很肯定的说过。」听见他用了「遗忘」两字,她胸口紧揪,提醒着他,当初他是如何笃定地否认她的疑问。

「我真的没有,所以我和你一样不懂,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你的刻骨铭心,为何到了我这里,连一些些残影都不存?我想找出原因,帮助我,我不喜欢这种茫然混沌的感觉,我要知道,我做过什麽,我要找出自己失去的片段。」负屭需要她的帮忙,光凭他一人,根本无法厘清诸多紊乱,他有太多太多的质疑想问。

「说不定,你连你自己受过伤的事也忘了……」

负屭坚定摇首,「这一点,我相当确定,它是一个最合理也最能解释一切的答案,可是我不想骗你,拿一件没发生的事来搪塞,换取你的同情和原谅。没有谁能轻易伤害龙子,我也不曾卧榻养伤,别说是十天半月,连一日都没有过。」若受伤,总是有迹可寻,兴许身体会留下伤口,龙骸城里亦应该有人亲眼见过,兄弟们更不可能错失拿这类事情当成调侃他的乐趣。

「不要说什麽『相当确定』……你也『相当确定』你在之前与我不相识;你不是负心的那个『负屭』,偏偏你的『相当确定』全都出错。」她无意嘲弄他,只是事实如此。

「……看来,我有必要找人问问。」

就从那几群鬼鬼祟祟尾随在他们身後,又怕得不敢靠太近的龙骸城追兵开始着手吧。



「六龙子受伤失忆?万万不可能,九条龙子是那麽强大无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有本事能打伤我们高贵的龙子?!我红蟹对龙子的尊敬好比滔滔东海汹涌泛滥,连绵不绝,远远到天边——」

「是呀是呀是呀,我青蟹也没看过六龙子缠过伤布涂过伤膏,他总是英姿凛凛,比天人更俊更美,他是我们龙骸城之光!」

蟹将坚硬的外壳被毫不留情敲出一处凹痕,巨大蛛网般的龟裂,从蟹脑正中央扩散出去,蟹眼含着大泡泪水,蟹嘴滔滔不绝地歌诵最受它们敬爱的六龙子——只求夸得龙心大悦,能不再挨六龙子的打,呜呜。

奉龙主之命,追捕带鮻潜逃的六龙子——意思意思就好,不用尽多大气力去追,反正虾兵蟹将不可能是六龙子对手,正面碰上不过是给六龙子拗断蟹螫配酒喝,所以它们只敢远远追,没胆主动上前挑衅。结果六龙子自个儿站到它们面前来,劈头——动手劈破它们的头,直问:你们曾不曾见过我受伤,被谁抬回城里去让魟医治疗?

「属下只见过龙子们把谁谁谁打伤,害谁谁谁被抬回城里去让魟医治疗……」

「这事儿去问魟医最准,全龙骸城里,谁的螯断了,谁的腿瘸了,谁生了一窝蛋,全由魟医一手包办,六龙子若不信属下所言,就拨个空,回去找魟医麻烦,不,是找魟医了解了解……」死道友不死贫道,马上拉个替死鬼出来,转移六龙子逼问的对象。

「对对对,魟医绝对知情!」众蟹将点头如捣蒜地猛烈附和。

负屭尚不知晓,龙主下令熬制的「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不过是龙主与魟医共谋找来恶整九条龙子的一项计谋,平时受够儿子们的不孝鸟气,故意要魟医翻遍古籍,找出最刁难人、最不可能寻齐药材的古怪奇药,用以恶整签运不好的几只龙子,来泄泄积怨良久的心头郁闷,它没有任何治病功效,更甚至於,它是一帖毒药。

负屭还以为,龙主派兵追赶,目的仍是要抓鱼姬回去,熬制「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他不打算带她回龙骸城自投罗网,更无法将她独自暂放於此,让她离开他视线范围,他绝不要冒着她有半点危险的可能性……曾经在脑间一闪而逝的浮光掠影,关於她死去的幻影,蓦地又来刺痛他的胸臆,不,他害怕它会变成真实,正因为怕,他更不容许它发生。

「你不随他们回龙骸城去?」鱼姬见他挥袖驱走整群蟹将,却没跟上,她以为他会急於回去城里问个清楚,而她,准备趁他离去之际,默默逃开。

「要找魟医问明白,方法有许多种,不一定非得要回龙骸城去。」负屭回到她身边。

「若你是觉得带着我,会拖累你的速度,我可以在这里等你。」这是谎言,她没敢看着他的双眼说出口。她不会等他,她一定把握机会逃掉,她对负屭的欺骗及遗忘仍无法释怀,无论他是恶意或无心,都治癒不了她等候太久而受伤的心。

她不确定眼前的他,是当真无辜受害,抑或仍然在戏弄她?

她害怕,怕得不敢轻信他。

「我不会留不你一个。」

「我可以躲在星岩後的密洞中,不会有谁找得着我。」当然,这句依旧是谎话。

「不。」他十分坚持,让鱼姬几乎以为他是看穿了她的心虚,以及拙劣的织谎技巧。

「我在没有你的情况下,不也安稳平静地度过漫漫岁月?我比你想像中更具自保能力。」

「我不会是故意将你孤单地留在人界陆路不闻不问。」负屭眸中淡淡浮现一抹自责,她选择撇开脸无视。

「你又怎麽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连记忆都没有了,当时抱持何种心情,他岂会知晓?

「我不相信我会舍得忘记你,一定有什麽理由……我无法抗力的理由。」

她也很想知道,是什麽理由,让她和他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路来。

曾经相爱的人,却荒谬地寻找当年相爱的点滴存在。

我不相信我会舍得忘记你,一定有什麽理由……我无法抗力的理由。

扰她宁静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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