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南境1湮灭》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遗落的南境1湮灭-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而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我需要与这突然出现的幽灵保持一点距离。他不记得如何离开X区域,也完全不记得返回的旅途,只是对勘探任务本身有一点模糊的记忆。他有种古怪的平静,当问及所发生的事,他会显得略有些恐惧,也承认自己的失忆很反常。我们曾经为他去X区域的事而争执,我们的婚姻由此而开始瓦解,但他的这部分记忆似乎也消失了。他以前总是以各种方式指责我疏远冷淡,有时说得隐晦,有时则不那么隐晦,而现在,他自己也有一种疏离感。

后来,我再也无法忍受。我脱掉他的衣服,让他去洗澡,然后带他走进卧室,骑在他身上与他做爱。我试图找回记忆中那个人的碎片。他与我完全不同,外向冲动,总是期待有助于人。他是个充满热情的业余帆船手,每年都有两周时间跟朋友们一起去海边驾船出海。我发现他如今完全变了。

他在我体内的时候,一直仰视着我,通过他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的确记得我,但就像隔着一层雾气。不过这暂时也有点作用,能让他显得更真实,能让我假装一切正常。

但只是暂时而已。他回到我生命中只待了大约二十四小时。第二天晚上,他们便把他带走了。经过冗长拖沓的安全审核之后,我可以去观察所探访,直到他最后的日子。在那个充斥着消毒剂的地方,他们对他进行测试,试图突破他的平静与失忆,然而并不成功。他跟我打招呼,就像是老朋友——仿佛一个支点,让他的存在显得更可信——而不是爱人。我承认,我去看他是因为仍抱有希望:我曾经了解的这个人还有一星半点的残留。但我并未发现任何迹象。有一天他们告诉我,他被诊断出患有无法手术切除的全身性癌变。即使是在那天,他仍用那种略带疑惑的表情注视着我。

六个月后,他死了。在这整个期间,我始终无法逾越他的面具,无法找到我曾经了解的那个人,不管是通过我自己跟他的互动,还是后来看他们的面谈录像。勘探队的所有成员都有经过面谈,他们最后也都死于癌症。

无论X区域中发生了什么,反正他并没有回来。没有真正回来。

随着我们继续深入黑暗的地底,我不由得问自己,我丈夫是否也有相同的经历。我不知道我的感染对此会有何影响。我的历程与他相同,还是他发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即使是类似的经历,他的反应有何不同?而这又会如何改变往后的事?

地上的粘液越来越厚,现在我们可以看出,红色的碎片是下面那东西释放出的活体组织,因为它们在粘液里扭动。覆盖物的颜色变得更鲜亮,仿佛为我们铺设的金色地毯,好让我们踩着它去参加一场奇特而华丽的宴会。

“我们要不要回去?”我跟勘测员有时会说。

另一人则会说:“过了下一个转角,再往前一点,然后我们就回去。”对我们之间脆弱的信任来说,这是一种考验。同时,这也是对我们好奇心的考验,看我们是选择无知还是危险。我们的好奇心与恐惧并存。我俩小心翼翼,一步步在粘滞的分泌物中行走。即使我们不停地前进,那粘液仍像要拖住鞋底似的,但我们知道,这种感觉最终将会趋于停止。只要继续坚持下去。

但是,当勘测员拐过一个转角,她忽然退回来,撞到我身上,并将我推上几格楼梯,而我也并不抵抗。

“下面有东西,”她在我耳边低语道,“像是一具尸体,或者一个人。”

我没有指出尸体有可能就是人的:“它有在墙上写字吗?”

“没有——倚坐在墙边。我只粗略地瞥了一眼。”面罩里,她的呼吸又急又浅。

“男人还是女人?”我问道。

“我觉得它是个人,”她忽略我的提问,继续说道,“我觉得它是个人。我觉得它是。”尸体是一回事;但不管经历多少训练,都无法让你准备好遭遇怪物。

然而,不调查一下这个新谜团,我们不能爬出塔去。不能。我抓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我:“你说倚在墙边坐着的像是个人。那不是我们追踪的东西。这跟另一个人的鞋印有关。你很清楚。我们可以先看一眼,然后回到上面去。不管发现什么,我们都不再往前走了,我保证。”

勘测员点点头。到此为止,不再深入地下,这一想法足以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只要完成这最后一件事,很快会见到阳光。

我们再次向下走去。此时,楼梯显得尤其黏滑,不过也许是由于我们紧张不安。我们缓缓行走,依靠右边空白的石墙保持平衡。塔很安静,停止了呼吸,其心跳突然减缓,比先前显得更遥远,但这或许是因为我只听见血液在自己头脑里奔流。

转过墙角,我看到那个身影,并用头盔灯将它照亮。假如我迟疑片刻,便永远不会再有勇气。那是人类学家的尸体,倚靠在左边的墙脚下,双手搭在膝盖上,低着头,仿佛在祈祷,嘴里有绿色的东西溢出来。她的衣服似乎有种奇怪的模糊感。她的身上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几乎难以察觉,我猜勘测员根本就看不见。我想不出有哪种情形,人类学家依然还能活着。我只是想到,心理学家骗了我们。她在高处守着入口,仿佛是一种威慑,突然间,那沉重的压力让我简直无法忍受。

我伸出手掌示意勘测员待在后面别动。我往前走,灯光照向下方的黑暗。我经过尸体,确认楼梯再往下是空的,然后迅速回上面来。

“在我检查尸体的时候保持警戒。”我说。我没告诉她,我隐约感觉到地下深处有某种东西在缓缓移动。

“那真是尸体?”勘测员说。也许她以为是更稀奇古怪的东西,也许她以为那人只是睡着了。

“是人类学家。”我说。她肩膀的姿态变得紧张起来,看得出,她理解其中的含义。她一言不发,从我身边挤过去,站到尸体另一侧,突击步枪指向黑暗之中。

我轻轻地跪在人类学家身边。她的脸几乎难以辨认,剩余的皮肤上布满古怪的灼痕。她的下颚像是被人残忍地用力掰折,一股绿色的灰烬从中流淌出来,堆积在她胸口。她的手搭在膝部,掌心向上,已经没有皮肤,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细丝状物体,以及更多灼痕。她的双腿看上去就像溶化到一半,又融合在一起,一只靴子不见了,另一只扔在墙边。人类学家周围散落着一些取样试管,就跟我带的那种一样。她的黑盒子已被压坏,躺在距离尸体数英尺远处。

“她怎么了?”勘测员低语道。她在站立警戒中,时不时不安地回头看我,仿佛这里发生的事尚未结束。仿佛她预期人类学家会活过来,变成可怕的怪物。

我没回答她。我最多只能说不知道,而这句话也许证明了我们的无知或无能,或两者兼有。

我用灯光照亮人类学家上方的墙壁。数英尺长的区间里,文字起伏不定,忽上忽下,然后才逐渐恢复平稳。

……深渊的阴影仿似畸形花朵的花瓣盛开于头颅中令思维扩展至任谁都难以承受……

“我想她是干扰了那东西在墙上写字。”我说。

“它把她弄成了这样?”她像是在乞求我找出另一种解释。

我找不出,因此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观察,而她就站在一旁看着我。

生物学家并非侦探,但我开始像侦探一样思考。我查看周围地面,先是辨认出阶梯上自己的足印,然后是勘测员的。我们扰乱了原先的脚印,不过我仍可以看出一些痕迹。首先,那怪物——不管勘测员的期望如何,我无法想象那是个人类——显然是猛地转回身来。粘液残留物不再是平滑的移动轨迹,而是构成顺时针漩涡,我想象中的“脚”所留下的印迹在突然转变中被拉得更长。然而在漩涡之上,我还能看出鞋印。我小心绕开这片冲突的证据,捡起那只靴子。漩涡中间的脚印的确是人类学家的——我也能顺着残缺的鞋印追溯到右边墙壁,她似乎曾紧扒住墙面。

我脑中开始形成一幅景象,人类学家悄悄地在黑暗中摸下来,观察那东西书写文字。尸体周围闪亮的玻璃试管让我猜测,她大概是企图采集样本。但这是多么疯狂与轻率!风险实在太大,而我印象中人类学家根本不是那种冲动或勇敢的类型。我静立片刻,然后继续顺着楼梯往上走,并示意勘测员守在原地,尽管这让她很不安。假如有可供射击的目标,她或许会比较平静,但我们只有自己的想象。

十几级阶梯之后,我仍能在狭窄的视野中看到死去的人类学家。在这里,我找到面对面的两组鞋印。一组属于人类学家,另一组既不是我的,也不是勘测员的。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仿佛看到了一切。半夜里,心理学家叫醒人类学家,将她催眠,然后一起进入塔内,并一路下行至此。这时,心理学家给催眠状态下的人类学家下了一道她应该也知道是自杀性的命令。于是人类学家径直走到在墙上写字的怪物身边,试图采集样本——并因此而丧命,多半十分痛苦。接着,心理学家逃跑了。毫无疑问,当我从此处往下走回去时,没有再发现她的脚印。

我是否对人类学家感到怜悯与同情?软弱,受困于陷阱之中,她别无选择。

勘测员仍在不安地等着我:“你发现什么了?”

“另外有个人跟人类学家在一起。”我把自己的推测告诉勘测员。

“但心理学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我,“到了早上我们反正都会下来的。”

我感觉就像从千里之外看着勘测员。

“我不知道,”我说,“但她一直在催眠大家,不仅仅是为了让我们保持平静。也许这勘探的目的跟他们所说的不同。”

“催眠。”她的语气就好像那个词毫无意义似的,“你怎么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勘测员似乎很怨恨——怨恨我,或者我的推测,但不知是哪一样。然而我理解其中原因。

“因为,出于某些原因,我变得不受催眠影响,”我告诉她,“今天我们下来之前,她把你催眠了,以确保你会尽责。我看着她这么做的。”我想要向勘测员坦承——告诉她我是如何变得不受影响的——但我相信,那将是错误的举动。

“你居然什么都没做?假如真是那样的话。”至少她有考虑要相信我。也许她脑中仍有些模糊的残留印象。

“我不想让心理学家知道她无法催眠我。”而且我想要下来。

勘测员静立思考了片刻。

“信不信由你,”我说,“但请相信一点:等我们回到地面时,需作好准备应付任何情况。我们需要束缚住或杀死心理学家,因为我们不知道她的计划。”

“她为什么要有所计划?”勘测员问道。她的语气是鄙视,还是依然只有恐惧?

“因为她得到的命令跟我们的不一样。”我说道,仿佛像是在向个孩子解释。

她没有回答,我认为这是她开始接受这一概念的迹象。

“我先上去,因为她无法影响我。你得戴着这个,也许能帮你抵抗她的催眠暗示。”我将额外的一副耳塞递给她。

她犹豫地接过去。“不,”她说,“我们一起上去,同一时间。”

“这不明智。”我说。

“我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我得跟你一起上去。我不会等在黑暗中让你来解决一切问题。”

对此,我思索了片刻,然后说:“好。不过假如我发现她开始控制你,我就得阻止她。”至少是尝试阻止。

“假如你是对的,”勘测员说,“假如你讲的是实话。”

“我是的。”

她没有理会,继续说:“尸体怎么办?”

那是否意味着我们达成了一致?希望如此。也许在返回途中,她会试图缴我的械。也许心理学家早就让她准备好应付这种状况。

“把人类学家留在这儿。我们不能负担太重,也不知道会携带什么样的污染。”

勘测员点点头。至少她不感情用事。我们都清楚,人类学家就只剩下一副躯壳而已。我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人类学家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她被迫执行一项会导致自己死亡的任务,一定充满恐惧。她看见了什么?在一切陷入黑暗之前她看到的是什么?

返回之前,我捡起一支散落在人类学家周围的玻璃试管,其中有微量的暗金色物质,仿佛黏乎乎的血肉。也许临终前她终究还是采集到了有用的样本。

我们向着光明攀爬回去。为了让自己分心,我一遍遍回想训练时的情形,寻找有什么线索与信息可以解释我们的发现。但我一无所获,只是发现自己竟如此容易受骗,以为他们告诉我的是有用的东西。训练时,重点始终是我们自身的能力和知识。回头想来,我感觉他们当时几乎是故意在掩饰和误导,还装作是为了让大家不至于受到惊吓与打击。

地图是最首要的误导,因为其作用不就是强调一些东西,又隐藏一些东西吗?他们总是让大家查看地图,记住其中的细节。六个月中,那不知名的教官不停地训练我们记忆灯塔的位置。它在大本营的哪个方位,距离这片房屋有多远,离那一片又有多远。我们需要勘测的海岸线有多长。一切似乎都围绕着灯塔,而不是大本营。我们太习惯于地图,习惯于它的尺寸,习惯于其中的内容,以至于想不到去问为什么,甚至想不到去问有什么。

为什么是这一段海岸?灯塔里有什么?为什么营地设在森林中,远离灯塔,却靠近地下塔(当然,它并不存在于地图中)——还有,大本营是否一直设在此处?地图以外有什么?如今我知道催眠暗示的作用有多强,因而意识到,集中注意力在地图,这本身或许就是一条植入的暗示。我们不提问题是因为被预设了不要提问的指示。而灯塔或许也是触发催眠的潜意识信号,不管它是象征意义的,还是真实的——无论扩张成X区域的是何种存在,灯塔可能就是一切的中心。

他们给予我的本地生态系统概述也有类似的障眼效果。我把大多数时间花在了熟悉此处的过渡生态系统,包括可能遇到的动植物群落、交叉授粉现象,等等。但我也接受了关于菌类和地衣的加强课程。鉴于墙上的文字,我此刻赫然意识到,这才是所有研习的真正目的。假如地图只是为了分散注意力,那生态学研究才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