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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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情书-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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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 章

  那日宋致白留至晚间才走,晚饭时与宋父等同席,依然是言谈自如。倒是程慕言坐在一旁,垂着眼睛默然不响,俨然是副提防又心虚的态度。但宋致白却自信并未教别人生疑。他原就是风月场上混久了的人,太熟悉一切掩盖手段,那晚的掩饰更是格外周到,滴水不漏——大概也是太过圆满自如了一点,不知程慕言看在眼里,可会对他“生意人”的评判更深刻了一层。然而待到第二日清起,这点担忧就随着残存的酒意一起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反是种荒唐之感——不过是酒后情迷的一点失控,程慕言也不是什么贞烈闺秀,大可不必这么当真,乃至惴惴不安。
  他这般为自己解脱又解嘲,便将此事抛之脑后。未几又去了次西安,筹办宋家在那里新开的工厂,回来已是九月中了。他回了家中两次,并未见到程慕言,日子却还照旧要过,宋公子依旧忙碌穿梭在声色名利场间,那点模糊念头就更淡去了,退缩成了繁华街景后的一抹暗影。
  直至这一晚,他趁着酒兴,带了一个熟识的交际花回到新公馆。事毕后那女人自去浴室收拾,宋致白点上一只烟,便从夹子里掏出几张钞票,放进她搁在床头的手袋里——宋公子做起生意来心黑手辣,在欢场上却是难得的温存体贴人。那女人出来浴室,一眼瞥见了,不免生出点真心的感动,因坐到床边,从他指间夹过了那支烟吸了口,红指甲点在他的胸口上,轻声道:“遇见你也快两年了,其实你有时……好像和他们不太一样。”宋致白闭着眼笑了笑:“我怎么不一样?”她没回答,抬眼看着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又道:“你刚才叫了声‘慕莲’还是什么的……这是又新看上的?”宋致白蓦然睁开眼,似是诧异又似是怀疑地看了她一霎,重又闭上了。停了一会儿,便道:“晚了,你得走了。”
  这一瞬间他决定要去见程慕言,那冲动就像要将个一直藏在暗影里窥视自己的人揪出来。然而这念头才起,便被他又立时摁灭了:这简直比那日吻他还荒唐,总不能告诉程慕言自己来找他,是因为酒醉后对陪夜的女人错喊了他名字。当然也可以随便编个理由,把人哄上手——既然已生了情思欲念,宋致白不是没想过,索性用点手段弄到人完事。然而程慕言到底不是舞女交际花,不是戏子小明星,又牵涉了程美云的关系,若处理不好便易生出家务麻烦。因此冷静下来一衡量,他的实用主义便再次占了上风,对那个人这点似是而非的念想,委实还不值得冒犯如此风险。
  就这么思量迟疑着,不觉秋去冬来,天气一日日清寒下去,重庆名利场上的各色人物却更忙碌热闹了起来。尽管抗战开始之后,民国政府对经济采取了严格的计划管制,但岁末向来是官场商场的忙季,且不说日子再艰苦也总要购货过年,单是天寒之后,抗战前方所需的棉纱粮油等军事物资,便是皇商巨贾们哄抢的一块肥肉。宋致白更是忙于斡旋,每每折腾到深夜才能完事。这晚难得结束得早了些,他才从饭店出来走到车前,就瞥见街对面的书店里走出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那个人赫然就在其中。
  他心底一动,手扶着车门站住了,却没走过去,只是隔着一条街遥遥望着他。程慕言显然也瞧见了他,灯影下脸色似是晃了晃,停在当地便不动了。同来的伙伴回头喊了他一句,程慕言猛省过来应着,又望了宋致白一眼便要走。宋致白见状不再迟疑,忙几步走到他身前,看定他的眼,微笑道:“倒是好久不见。”
  其实想来也不过三个多月的时间,若论泛泛之交,委实算不上太久。然而这话由宋致白这般说出来,眼底带笑,低回如叹,好像真是怨嫌好久不见似的——程慕言心头猛一跳,跟着自己又强按捺住了,故作镇定地寒暄道:“开学了事儿多。宋先生最近也好像忙得很。”宋致白微一苦笑道:“我几时不是疲于奔命?”
  他看来是略见疲惫。虽则仍是衣冠楚楚,脸色却在灯光霓影下泛出点苍白,映着寒风里扑朔的幽黑目光,一瞬间竟教程慕言油然生出“风雪夜归人”之感。他一霎恍惚,忙收敛了念头,转眼瞥见一旁的同伴已显出不耐烦的神气,便要出口告辞的话,宋致白却抢先道:“你是要回学校?我送你。”程慕言忙道:“不必,我自己可以回去。”话一出口,又觉得太过决绝严厉,便又放缓声气道:“我是和同学一起来的,自己走了不好。”
  “可我有话和你说。”宋致白目光锁定他眼底,眉心微微皱着,少顷轻叹了口气:“你就非得躲着我?”那语气似是无奈,又似是恳切,程慕言还从未听人这般对自己说过,一时拒绝的话便怎么也出不了口。宋致白又低声道:“上次的事……你总是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说是要“解释”,一路上他却始终缄口不语,就这么沉默着一直开到了央大门口。他将车停下,点上支烟自顾吸着,甚或不曾转眼看身边人一眼。程慕言等了会儿,见他始终不似有开口的意思,才要先声道别,便听得那人在一片静暗中道出句:“程慕言,我喜欢你。”
  程慕言心底猛地一震,竟比那日被他吻住时还要震惊,一时头脑只余下片空茫。那壁宋致白又深深吸了口烟,转脸看定他的眼,低沉重复道:“程慕言,我是真的喜欢你的。”这一声却像个符咒似的,算是把程慕言唤回了魂。他躲闪开对面那双追究的目光,定了定神,低声道:“宋先生,这不合适……也绝不可能。”
  其实他心思和阅历虽是简单,关于种种不寻常的情爱关系,大抵也是闻听过一些的,深知这事上并没有“绝不可能”这一说。但轮到自己身上,头个念头便是决然的回绝和否定——匆促而慌张地,就仿佛生怕慢了一步,便有什么人会后悔似的。
  “我知道,无论从你还是我的立场上,这都是不可能的。”宋致白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怒深浅,“可我以后还想常常见你,和你随便说说话,就跟以往一样。因此我也绝不会将你我的关系推到不能转圜的地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他深深注视着他眼底,中间隔着一段幽静夜色,反而增添了他目色的黑沉,看来这般郑重诚恳,衬得一切回绝的理由都显得苍白而冷酷。程慕言犹在迟疑着,宋致白又道:“你大可放心……那天的事,我知道你很是厌恶我,我保证再不会发生。”
  这话算得一针见血。程慕言暗自一惊,才明白这一向最耿耿于怀的便是自己“厌恶”他:那刻呼吸相连唇舌交缠,一颗心瞬间胀满了血脉,也像被抵在舌尖上,一下下地被那张唇舌舔舐厮磨,烫得发软,跳得发慌,竟始终分不清那是心动,抑或是心惊——他是真的无力分辨。他从未吻过,更是从未“喜欢”过。
  这种茫然之感,像是摸索在暗夜的悬崖边,生怕下一步便掉下无底深渊。他忌惮着这种危险,迟疑了一霎,便道:“既然是这样,我们是否应该……”“慕言,别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也不愿意。”宋致白打断他,长长吐出口气,低声说道:“只要能让你觉得舒服,觉得放心……我以后就只当你是我弟弟是了——只要你别说这样的话。”
  他说罢便沉默了,转头望向车窗之外,似是也不能面对如是恳求之后,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似的。程慕言唯觉吃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宋致白肯这般放低身段。心底不觉涌上一股绵软的酸热,跟着便觉反是自己亏欠了他——无论是出自什么用心,同是男人,肯因自己到如此地步,总是份难得的情意。若是再因种种顾忌猜测而拒人千里,未免过于冷酷凉薄了。
  然而此时的程慕言还是一厢情愿地误解了宋致白。反倒是那日他对他的理解不错——宋公子的确是个最冷静计较的商人。他的一切让步和投入都是记了帐的,早晚要一本万利讨还,怎么容许平白抛出,血本无归。便在他口中道出这句听似真心的话时,心底已冷冷做了个决定:他是必要得到这个人,把一应可以发生的关系都发生的。
  因为他在将要放弃时偏又遇到。因为他已为这个人付出了从不曾有的让步。
  也是因为他喜欢他,难得地动了一点真心。

  第 6 章

  既然说是“跟以往一样”,两人便逐渐恢复了之前的惯例,每逢周六晚上,宋致白依然会从公司绕道央大,带上程慕言一道回宋宅。程慕言初时不免有些局促,后来见宋致白态度也与之前无二,心里便也放开了防备,渐渐两人又回到一起初的默契融洽。程慕言也不得不承认,与宋致白相处是惬意愉快的——说笑起来自是温如春风,便是当他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微微笑着听自己说些全不相干的话,偶尔斜掠过来一眼——在这个孤独的异乡冬季,在这个呼吸相闻的狭小空间,能有这么个人,这么双含笑的眼陪伴自己,就像夜色中亮在他指间的那点火光,这温暖虽是微默,却仍是一缕极难得的慰藉。
  日子不觉滑到了十一月底。山城隆冬较之南京,算是温暖地多,只是更为阴潮,早晚泛起的那股寒意也延绵如水,伴着弥漫满城的漠漠云雾,潮涌般直往人骨缝儿里浸。这日又到周六,清起便阴得厉害,临到傍晚终于下起了雨,挟着股飒飒冷风,风雨交加扑面而来,很有点砭肤刺骨的味道。程慕言撑了把伞,站在学校大门前等了好一会儿,眼见已过了往常见面的时间,便猜想那人大概是不会来了。宋致白很少爽约,想来是又有什么急务应酬,或者只是因为这个坏天气——程慕言深知自己抱怨得全没道理,但好像幼时终于点燃心痒一年的鞭炮,却发现已受潮哑了似的,竟有种期盼越久失落越重之感。
  他没情没绪地回到宿舍,同室友都不在,大约是吃晚饭去了。他浑身给冷风吹得有点发木,倒不觉得饿,径直脱了大衣躺上了床,听着窗外的潺潺雨声,扯过本闲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未几便昏蒙蒙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同室友周正春回来,见他一反常态地还在,便到床前推了一把:“今天怎么没走?——你吃饭了没?”程慕言眼也没睁,只含糊应了一声,又听赵正春道:“我刚才看见前头操场上站着个人,好像是上回你在街上遇见的那位,不是来找你的吧?”程慕言心底咯噔一跳,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疾步冲入门外阴绵的夜雨中。
  冷雨迷蒙如织,操场上空荡一片,只孤零零地挺立着一抹修长的影子。程慕言眼底落进这条人影,脚步反而迟疑了,仿佛历尽艰苦的探宝人,在最后一刻反而惧怕揭开谜底似的。
  宋致白手撑一把黑伞站在风灯底下,另一只手却插在毛呢大衣的口袋里,头发给风吹得有些乱,眼底微笑却还一如往常的平和收敛。因见对面人似是迟疑地慢慢走过来,便急忙上前迎了几步,拿伞遮住了他头顶,一壁笑道:“就说你傻吧,有这么慢悠悠在雨地里任淋的么?”程慕言垂下眼睛,少停才呐呐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等着?”
  “因为我等不着人哪。”宋致白仍是微微笑着,略带戏谑道,“来时车坏在路上了,我只能叫司机去送修,自己走过来的。好容易到了门口却找不着人,想必是程大少爷发脾气早走了,在下也不知你到底住哪儿,只能‘程门立雨’,给少爷您消气。”程慕言略一默,没头没脑来了句:“……也不是非回去不可。”宋致白看着他笑了笑,低声道:“不过来,怕你着急。”
  袅袅雨线打在头顶伞面上,节拍零落似一支柔缓的曲。程慕言默默望着他的眼,一时只觉仿佛站在一湖荡漾的水边,微漩里泛动着自己的影子,看久了便觉得腔子里的这颗心也跟着曳动起来。宋致白见他看着自己出神,心里也是一动,略一停却又忍住了,反若无其事道:“还没吃饭吧?这时候回家也来不及了,跟我出去找点吃的吧。”程慕言怔了一下,才回过神儿来,忙道:“算了,真不必了,这里馆子味道都太辣,可是消受不起。”宋致白微仰着脸想了想,便笑道:“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肯定对程大少爷的口味。”
  他带着他在雨里走过两条街,最终竟到了一家苏州菜馆。看门脸儿并不大,里头陈设也简朴,但上来菜单一看,“水晶肴蹄”“胭脂鹅”“八宝船鸭”之类的苏浙菜居然一应俱全。只是战时物资紧缺,勉为其难做成无米炊,味道不免有些荒腔走板。然而含在嘴里,依然可以品出一分故园的味道,就如同寒夜归来时母亲递上的热茶,教人不觉生出种温存又酸凉的追念。
  饭后宋致白去大堂打了个电话,得知汽车还要等几时才能修好,回来后无奈苦笑道:“这可麻烦了,怕是你我有的等。”程慕言看了看窗外,因笑道:“这怕什么?反正雨也停了,这里离家也不算远,索性走回去罢。”宋致白含笑瞧了他一眼,便起身点头道:“程大少爷有这般雅兴,在下自当奉陪。”
  此处虽说离宋宅不远,若真走回去也要个把钟头,何况又是雨后清冷,夜黑路滑。程慕言也不知自己从何来的“雅兴”,或许是浅意识里不愿这么痛快地回到宋宅,仓猝结束这个夜晚。他愿意这般慢慢地走着,自己一步步丈量着伴它到最终——当然是与那个人一起。
  这个愿望十足隐秘,躲在心底的暗影里不肯见人,程慕言自己也是躲避的,一路不曾开口,甚或不肯看身边的宋致白一眼,只默默望向远处的江景夜色。山城地势起伏,重重楼宇依山而建,每到夜晚便是一片灯火错落,再映上双江水光,曾教前人盛赞为“万家灯射一江涟,巴字流光不夜天”。只是战事一起,日军轰炸重庆已是六年之久,昔年繁华夜色日渐黯淡,加上此时夜深雾浓,看来不免分外萧条凄冷。程慕言默然看了半晌,心头竟不觉浮出句旧曲本子上的一句——“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孰知这念头一起,便听见身旁那人问:“怎么,想家了?”程慕言略一怔,也没否认,只是自失一笑道:“其实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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