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非情书-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显是推托的话。宋致白不由得转眼看了他一霎,正见他微低着头,身子笔挺坐在椅上,双臂直直地搁在膝上,四处不靠,显得颇为局促。他方才已给淋得透湿,此时雨水还顺着脖颈肩背不断往下渗,虽是这般正襟危坐,身上那股水汽却被年轻的体温蒸成了雾,氤氲笼上一旁的宋致白。他这才省过来,程慕言方才的迟疑和不情愿原来都是出自礼貌和谨慎——他是真不愿给“宋先生”添一点麻烦,倒不是自以为是的清高。他心里松动了下,便放缓声气道:“既然放假了,就回去住,学校要有急事儿就跟家里司机说一声,送你过来就行了。”程慕言道:“这真是不必。我在学校就很好,此外……”
  “让你回去就回去。”宋致白打断他的话,口气依然是平淡的,话语却极决断坦白:“既然来了,就别拘束成这样——小心得过了分,反而大家都不自在。”程慕言转眼看了看他,倒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本不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只是此番为了继续学业,从日占区的苏州来重庆投奔姑姑,已然是十分不得已。体谅到程美云在宋家处境尴尬,自然处处留神,生怕犯了宋家忌讳,让程美云在中间为难。然而正如宋致白所说,小心得过了分,倒像是刻意撇清,或是显得宋家刻薄不容人似的。实则程美云的事一直被程家引以为耻,忌讳如深,程慕言并不清楚当年宋母对程美云的“刻薄”,近来自己冷眼看着,只觉宋捷文对姑姑母女甚好,这位宋大少爷也算通情达理——尤其是对自己。相比之下,倒真是自己“小人心度君子腹”了。
  他迟疑着,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解释,若道歉倒更着痕迹了。宋致白见他神色扑朔不定,以为自己刚才的话有些重,便温声续道:“以后实诚点儿,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需要什么就说——”略一顿,又道:“不然就跟我说。”程慕言看着他少顷,低声道:“我记得了。不过我正在帮系里老师整理一部教材,也只有周末不必过去,所以……”说完极是无奈地笑了笑。宋致白眼里掉进这点笑,竟神使鬼差道:“那么这样罢,反正我周末也要回家,公司离得你学校不远,顺路带你一起回去就是了。”程慕言怔了怔,便道:“那么谢谢宋先生。”说罢又笑了,改口道:“不,是谢谢‘大表哥’。”
  说话间已到了央大门外。央大自迁校以来,一直借用重大在松林坡的一处分校园,就在土坡上匆匆建了几栋穿斗式平房,便做为这座国内最高学府的临时栖所。宋致白开车行至坡下,不便再上去,好在此时雨小了许多,程慕言笑道:“好了,就这么着吧,反正也湿透了。”没等宋致白说什么,他便开门一步踏到黑蒙蒙的雨丝里,才迈出一步,又转过来俯下身敲了敲车窗。宋致白忙摇下玻璃,他的话便挟着清凉的雨丝一起飘进来:“……校门东边路上有个挺大的坑,你要走那边可小心点儿。”宋致白微笑着点点头:“快回吧,别闲操心了。”程幕言又笑了一笑,才转身走了。宋致白任那车窗半开着,透过一层细密的雨线,眼望着他疾步跑进雨地里,白色衬衣在暗夜里散着一抹青兰的光,伴随他的脚步跃动着,终于隐入了幽森曲折的石阶松影间。
  这一刻宋致白也暗自诧异,他对这个人实在是热心地过了分,全不符合自己向来苛刻凉薄的秉性。想来自己还是图了些什么。然而从这么个一干二净的人身上,又能图到什么呢?或者就是因为他的这点“干净”——跟自己不一样,跟自己整日周旋应付的人不一样。正如酒醉后望见一汪清水,清凉凉的,没有复杂内容,更没有任何须提防的危险,看着就让人舒服,让人忍不住想掬上一捧。
  又或者,是因他提醒了当年的自己。昔时年轻而纯粹的自己,早被宋致白丢在岁月的某个角落,谁知却忽然在这人身上附了魂,又活生生走到他跟前,让他不由得错愕惊喜,自叹自怜。

  第 4 章

  宋致白认为自己得到了极好的解释,待到周末从公司出来,绕道去央大接上程慕言时便心安理得。来回几次之后,程慕言也不再那般拘谨,坐在车上开始对他絮絮说起学校的人事,宋致白一向只是听着,笑而不言。程慕言觉察到了,便略带赧色道:“大约你听我说起这些,只觉得幼稚可笑。”宋致白斜斜瞭他眼,戏谑道:“程少爷是想让在下夸赞老练?——那还脸红个什么?”程慕言飞快地瞥了他一霎,便低下头不说话了,少顷却忍不住自己又笑起来,脸上倒热得更是厉害了。
  等到两人相好许久之后,宋致白才将当时心底浮出来的一句话告诉了他。“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他嘴唇凑在他耳边,说话时便微微蹭摩着他的发丝耳垂:“我最喜欢……看你傻笑着脸红。”
  然而那时一切却不过刚刚开始,隐秘的种子才钻透泥土,萌出一线微微细芽,直至八月中的一个午后,才将枝叶伸在两人眼前。这日宋致白先是被沈部长安排去应酬几位党内要人,席间便说到了买卖黄金外汇的事情上。自太平洋战事爆发后,由于美国参战,日军渐已是日薄西山,由南京、上海等地迁来重庆的各方各业都已做好回迁的打算,不约而同地囤积居奇,留作回去重振河山的准备,此时真金白银自是上选。何况根据沈部长的内部消息,月内国际货币金融会议便会宣布,中国被推为世界建设及开发银行的董事之一,届时国内黄金外汇必然大热。因此党内这几位高官便想推着宋家出手,趁机好好捞上一把;宋致白虽觉机会难得,却深知与他们合作难免多担风险,因此也未将话全面说落实,散席后便回家告之宋父。
  其实这几年,宋家生意太半已是他做主,遇上重要决定禀报一声,无非是表示尊重父亲的态度。果然宋父听他说明了原委,只说了句“你若看得准了,就自己拿主张”,便算尽了责任。宋致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心里却轻松不起来;从宋父房中出来,便有一步没一步地沿着回廊慢慢走,不觉踱到水池子旁边,无意掠见廊后屋里的玻璃窗上透出个人影。他怔了怔,便推门走了进去:“难得,你倒在。”
  程慕言正低着头站在墙角的唱片机前,把唱针搁在黑胶唱片上,闻声似是吃了惊,抬头见是他,便微笑道:“学校事情做完了,就回来了——你怎么也回来了?”宋致白此时酒意上涌,手指轻轻捏了捏额头,微微眯眼瞥着他:“程少爷回来了,我敢不回来?”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程慕言听得只是一笑,一壁手里还在摆弄那唱针,却怎么弄都不合适。宋致白走过去,笑道:“真是笨。”接过唱片重新放平,又将唱针轻轻搭上去。一霎嘶嘶啦啦的细碎声音后,流畅婉转的歌声便流淌出来——“天荒地寒世情冷暖,我受不住寂寞孤单……”
  宋致白道:“看不出,你倒喜欢听这种歌?”程慕言忙摇头道:“不是,随便找姑姑要的。”说着略是局促地笑笑,又低声说道:“开学系里要组织迎新舞会,我是旧生代表……可我还不会跳。”宋致白“哦”了一声:“原来你这大热天闷屋里,是在练功呢。”说着转身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笑道:“那就快练吧,我这边儿瞧着——指点指点你。”
  他悠闲闲靠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吸了口,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程慕言给他这般看得浑身不自在,直愣愣地杵在当地,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搁。他别扭了好半天,才伸手摸摸自己耳后,苦笑着求饶道:“宋公子,您就这么眼巴巴干看着,我可更不敢动了。”宋致白一笑道:“行,那我就不干看着了。”他熄灭了手里的烟,起身走过来,对他伸出一只手:“过来,我教你。”
  程慕言微一怔,忙道:“不必,这不必了。”宋致白一把捉住他手臂,低声笑了笑:“叫你来就来——老别扭得跟个大姑娘似的。”程慕言愣了一下,已被他整个扯到跟前。宋致白左手搭在他腰上,微微举高右手:“手给我。”程慕言犹在迟疑,宋致白已把他的手握了过来,就势带着他转了个圈儿。程慕言全无准备,微微踉跄着几乎合身撞到他胸口。宋致白忙扶住他,
  轻笑道:“还真是笨。”程慕言给他这么一笑话,倒索性放开了,也笑道:“这笨学生也是宋公子自己非要教的,可别只骂不教,管杀不管埋。”宋致白一挑眉头道:“哦,你这还赖上我了”
  程慕言不说话,只是微扬了脸,含笑瞧着他。大概是母亲是北方人的缘故,宋致白的身材格外高挑舒展,因为才出去应酬,身上还穿着西式白棉衬衣,头发也用蜡一丝不苟地全撩在额后,越发凸显出分明挺拔的五官。宋母当年是出了名的美,那袭北地丽人的端秀随着血统遗传,又合璧了江南金陵的温柔风流气,宋公子的形容风采真算得昳丽夺目。程慕言这般抬眼看了他半晌,心头蓦地一跳,跟着竟有些莫名发慌,就仿佛在艳阳底下站久了似的。他忙别开眼,目光越过他肩头,唇边的笑也散了。
  “想什么呢?”宋致白这回却似乎没勘破他心思,只按在他腰上的手轻轻拍了拍,一本正经道:“挺直背,注意脚下。”程慕言忙收敛了心思,随了他的带动循着规规矩矩的舞步。宋致白的舞技是在交际场上千锤百炼过的,未几程慕言被他带熟了步子,渐渐便觉得水流起了婉转的漩涡,自己就是漂在其间的浮影泡沫。唱机里的音乐还在细细地淌,也如一脉春水般缠上来,把随波漂流着的两个人紧紧卷裹在一处——
  “走遍人间历尽苦难
  要寻访你做我的旅伴
  我与你第一次相逢
  你和我第一次见面
  相见恨晚
  是不是相见恨晚
  我正青春你还少年
  我们相见不恨晚……”
  宋致白垂目凝望着他。并非是多么动人的颜色,大抵是因为年轻的缘故,每处轮廓线条都分外精致干净,一笔笔明晰如画。午后阳光透窗而入,也是明澈如水,他的人便如浸在光影水波里的一方玉魄。这般贴近着望得久了,宋致白便渐渐生出种错觉,怀中随自己亲密起舞的不是程慕言,而是自己——是那个早已被抛弃在时光荒原里的自己,一路追溯了青春,打错了流年,隔着一层岁月的波光涟漪,与今时今日的自己依依相望。
  他忍不住更加俯低了头,似乎是也要沉浸入那片水影中一般。他的鼻锋蹭在他的颊上,轻缓又温热的呼吸擦上他唇缘。程慕言微感吃惊,忙向后稍稍退了退身子,暗暗提醒道:“宋公子,这姿势好像不对。”宋致白却好像迷梦未醒,又或是故作糊涂,低喑问道:“哪里不对?”
  与他离得这般近,说话间他的唇轻轻擦着他嘴角。那口中淡淡的酒意与烟草味儿都弥散出来,掺上他身上清透的古龙水气息,都被相贴的体温在空气中酿成了浓郁的酒,只须轻抿一口,便似要醉人。程慕言不觉一个恍惚,忙定住了神,勉强笑道:“我怎么觉得,宋公子教了这半天,都是当我女伴儿呢?”宋致白“哦”了声,挑眉轻笑道:“难不成程少爷还想让我当你女伴儿?——你成么?”
  程慕言一时哑口,望向他的眼底却是光影乍现。宋致白只见这片静湖微一荡漾,跟着潋滟水波依依散去,湖心中满满投落的都是自己的影。一股炽热情潮蓦地席卷头脑,他一手抚上他的背紧紧搂住,低头便对准他口唇吻落下来。程慕言顿时惊呆,怔在当场一动也不得动,等他好容易省过神智,宋致白已是长驱直入,柔韧口舌突破牙关防线,抵达口唇深处,牢牢缠裹住他的舌,柔缓厮磨,正如方才的缠绵舞步。
  宋致白手臂越收越紧,绷直的肌肉间游走着灼人的热力,程慕言手抵在他肩头,下意识向外推了推。宋致白不依不饶地更加搂紧了他,口中的吻更加霸道深入了几分。两人纠缠着踉跄两步,程慕言回身一挣正撞在唱片机上,唱针下的乐声“嘶啦”一响,最后那句“相见不恨晚”便戛然而止。程慕言悚然惊醒,猛地一把推开宋致白,低沉叫了声:“——宋先生!”
  宋致白止住了动作,一只手却还停在他腰间。程慕言回避着他的目光,低声道:“宋先生,这不合适。”宋致白依然不说话,只是探询地瞧着他。“宋先生对我的热心和帮助,我很是感谢。”程慕言眼望别处,低声道:“因此我很尊重宋先生为人,也希望宋先生能够尊重我。”
  他口气艰涩,声音微微打着颤,撑在唱片机上的手指节攥得泛白,显是极力克制着情绪。宋致“嗯”了一声,继续探询道:“于是呢?”程慕言默了一会儿,方抬眼直视着他:“宋先生,我不会做生意。”
  他真没想到他能说出来这么一句,犀利到了刁钻的地步。宋致白看着他略一怔,转过身走出两步,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口,才又转回眼看着程慕言。这次的眼色却是彻底清明了,带着绝对冷静的剖解和审视意味。他才发现,程慕言身上不但能看到他自以为的曾经的自己,还可反映出别人眼里的现在的他——一个彻底算计和刻薄的商人,眼中皆是买卖,所有行为和投入都是为了最终的收回,正所谓唯利是图,无所不用其极。
  或许他这般想也没有错。他的人生本就可比做场利益权衡的交易,不过偶尔忘情了一霎,实在不值得辩白或委屈。
  程慕言见他眼色这般冷清,甚至带了厌恶的成分,一时竟心虚可是自己话重了,却又不知如何转圜,良久才极是艰涩道:“宋先生,大概我是冒犯了。”宋致白淡薄地笑笑,才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外头脚步声响,跟着就见程美云推门走了进来:“安康,来喝点酸梅子汤——”
  她一打眼,正见两人这般面对面站着,不由一怔,遂对宋致白笑道:“大少爷也在?还以为你回去了呢。这大热天的,你们都闷在屋里做什么?”程慕言脸色不觉泛慌,宋致白却只是一笑,也不看程慕言,吸了口烟道:“没什么,方才正教表弟跳舞呢。”

  第 5 章

  那日宋致白留至晚间才走,晚饭时与宋父等同席,依然是言谈自如。倒是程慕言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