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洒扫已经是飘香楼中最低贱的工作了，那么曝房可以说是最恐怖的存在。那个地方不大，冬冷夏热，常年不见天日，关在那里的人像是被整个飘香楼遗忘了一般，没有人理会，没有人可以交谈，只有送饭的人隔日过来，带来两天饭食。听说关进去的人没有一个出来之后神经还是正常的。
被这样精神折磨，换做谁都要发疯。
然而飞雪的心中显然没有分给怜悯这个词的地方，漠然地看着五儿被带下去，转头向还傻愣在门口的一众洒扫丫鬟道：“制造事端，吵闹喧哗，每个人罚三个月月钱。”
众人唯唯诺诺，不敢多置一词。
飞雪手上拿着那玉佩，闭上眼舒了一口气，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身后有人曼声道：“长白无端端丢了玉佩，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吧？”
“玉妈妈。”飞雪退到一边，给玉娘让出道。
叶双荷心里咯噔一下。怎地玉娘也来了？
“惹出长白玉佩被偷这件事情的，恐怕不单单只是五儿一个人吧？不过一点小事，竟然能闹得这般沸沸扬扬，”玉娘的话虽是对着所有人说的，可眼睛直直地看着叶双荷，“飘香楼别的不多，丫鬟肯定不少，照我说，应该把你们全打发到双金店去，正好给我换一批省心的来！”
她口气平和，话却极狠。吴门河边的青楼也分三六九等，飘香楼是头等的，双金店则是末等。传闻双金店的头牌姑娘过得还不如飘香楼里一个丫鬟。玉娘说要把她们买过去，语气不像开玩笑，一众洒扫丫鬟立刻怕了，告饶声此起彼伏。
玉娘不为所动，道：“来啊，把她们全部给我带走。”
“玉妈妈别急。”只听一个声音悠悠远远地传来，叶双荷往那方向看去，却见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地从西苑楼梯上走下，一路走得烟视媚行顾盼神飞，正是多日不见的秋晴。
却见秋晴慢慢走过来，一手拿帕子遮住口，冲玉娘笑道：“玉妈妈，这儿出什么大事啦，我在楼上听到这儿吵得不得了，还以为是后院闹了耗子呢！”
叶双荷听她明着说事暗里讥讽，在心里哼了一声，半抬起头等着看她又要演哪一出。
玉娘冷笑一声，道：“耗子倒好了，耗子比人省心。”
“是嘛～”秋晴媚眼斜横，往几个丫鬟扫了一眼，道，“是惹玉妈妈生气了吧，难怪一个个都如丧考妣的样子。玉妈妈别气别气，不过就是些扫地抹桌子的，玉妈妈全赶走了再换一批就好，犯不着为了这群人气坏身子。”
玉娘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挺懂我意思。”
“不敢不敢。”秋晴凑近玉娘，道，“玉妈妈的心思，哪是秋晴可以随便揣度出来的。”她说着一甩手帕，作势要走。
叶双荷突然有点搞不清情况了。她跑来一趟，什么都没发生这就走了？
却见秋晴走了两步，忽然嘴角勾出一个嫣然的弧度：“暧，秋晴今儿忽然想跟玉妈妈要个人，不知道可不可以？”
“谁？”
秋晴扭过身来，纤手一指：“她！”
叶双荷一抬头，差点被她戳到自己眼前的长指甲吓得一跳。
“荷儿么？”玉娘深深地看了叶双荷一眼，道，“你带走吧。至于其余人么，什么双金店，下马处，吴门河边上这种小店多得是，少不了你们的去处。”
叶双荷有种跟她们处在不同时空的错觉。秋晴指名要……她？
“没事儿的话，我先走了。”秋晴挥了挥手，见叶双荷还愣着，笑道，“你就这么想跟你的好姐妹们同甘共苦？”
叶双荷回过神来，咬着嘴唇看了秋晴一眼，跟着她上了西苑的楼梯。
“为什么是我？”被秋晴带进屋，叶双荷终于开口问道。
秋晴长长的睫毛一掀：“如云教出来的丫鬟就是没教养。现在你是丫鬟我是主子，你跟我说话都不用加称呼的么？”
叶双荷吸了一口气，看着她道：“秋晴姑娘。”
孰料秋晴还是不满意：“你叫如云都是叫姐姐的，凭什么叫我就要叫姑娘？”
叶双荷没说话。总不能对她说，“小姐我跟你不熟”吧。
秋晴看她哑了，也没再逼她，转而道：“你以为我真想要你给我做丫鬟？哼，跟过如云的人，求我我还不要呢。谁叫我要救你，只能用这种法子呢。”
“救我？”
秋晴蜷起手指撑着下巴：“废话！我要是不救你，你早就被玉妈妈赶到什么双金店去了。”
叶双荷感觉头皮有点发硬：“谢谢……秋晴姑娘。但是……”
“但是我为什么救你是吧？你以为我想救你？”秋晴哼了一声，“如云帮过我一次，我不想欠她人情，现在她跑了，我没法还她，只能还你了。”
叶双荷张口结舌：“如云姐姐她……帮……帮过你……？”
当年不是因为如云没有帮她，两个人的关系才这么僵的么。
秋晴白了她一眼：“这种事情是你该问的么？你当如云走之前那几天每天是白往西苑跑的？还不都是为了你们两个小丫头，生怕她走了我会把你们拆了吃一样。我还真没想过，如云那么高傲的人，居然也有有求于人的那一天。”
叶双荷扁扁嘴。原来如云打算远走高飞之前，考虑得如此细致。
“干嘛，还不愿意啊？”秋晴眼波一扫，笑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这儿你是留定了。这儿怎么着，都比你扫地抹桌子受欺负好吧。不过既然来了西苑，以前在东苑用的名字得改改。荷字挺好的，就不要变了，改叫小荷吧。”
“……”对于这一点她倒不怎么介意。小荷这个名字她在前世就经常被这样叫，接受起来倒比荷儿更习惯。
“行了，我肯定没有如云好脾气，不过也不难伺候，平时多长点眼力劲儿就好，别的我也懒得多吩咐，”秋晴闲闲地吐了一口气，“说起来，现在湘水居里那位，是叫月筠的吧？最近怎样了？上了名媛红榜，我还以为她要一炮而红呢，怎么反而一点音讯都没有。”
“荷、啊，小荷不知道……”叶双荷自打从知州府回来后，就没见过月筠。
“算了，如云怎么受得了你这么闷个一个丫头，我还不如把桃儿要来呢，至少那丫头倒是个活络的。”
叶双荷撇了一下嘴角。把桃儿要来？桃儿对上秋晴，那就真是一出大戏了。
“行了你下去吧，”秋晴摆摆手，“我这儿事也不是很多，记得挨晚的时候去厨房帮我把晚饭端来。”
叶双荷应了声，心中一凛。厨房……
再相逢
这几天虽然无时不刻不在后院中小心翼翼，叶双荷仍旧没有忘掉盼夏中毒的事情。
照寇长白所说，那食谱是珠绮的丫鬟送过去的，那么珠绮跟盼夏到底有什么仇怨？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也没想通。
“荷儿你这几天到哪儿去了啊。怎么好多日子没过来。”老张好像还不知道她前段日子经历的事情。看来玉娘是下令不许这件事情声张出去了。
“啊，我没去哪儿啊，”叶双荷道，“玉妈妈看我不适合做迎客，就让我去西苑去服侍秋晴姑娘了。”
老张哎了一声，突然神神秘秘地道：“听说后院的洒扫丫鬟换了一拨走，这事儿你晓得么？”
这事儿……还真没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叶双荷在心里笑了一下，摇头道：“玉妈妈的心思哪是我能懂的。”
老张听她这样说，便没有细问，将几盘菜装进食盒里，却听叶双荷指着墙边架子上的一个罐子道：“张叔，那是什么？”
“那个啊，”老张扫了一眼，“茴香啊。难不成你没见过？”
“呃……没见过。”
“真是奇了怪了，这茴香怎么有这么多人问。前两天长白大夫也来问过。”老张一边说一边疑惑地晃着脑袋。
“呃……”叶双荷当然不会多说什么，歪着头道，“可能是以前很少见到茴香，所以觉得好奇吧。”
老张挥挥锅铲：“是哎，这罐东西买来之后就没怎么用过，要不是珠绮姑娘正好给了道菜谱能用上，还不知道要放到什么时候呢。”
“……珠绮姑娘经常给厨房菜谱吗？”
“也不是。年宴上的酥焖雪耳倒是她主动给的，不过也仅此一回，这次早饭的食谱也就是第二回而已。”老张想了想，道，“上回她给菜谱是为了谢我，这回好像倒没什么道理。”
“……”叶双荷心念转动。这次的事情多半和珠绮有关。“对了，小红送食谱来的时候，有说什么嘛？”
老张很奇怪她为何这样问，道：“这我哪儿记得，应该没什么吧。……啊，对了，她好像说什么，叫我见到珠绮姑娘的时候，不要道谢，就当没这回事。我听着觉得不懂，这才记下来的。”
“这样……？”叶双荷暗自掂量着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就当没有这回事？是珠绮不愿意让人知道这食谱是自己送的么？可是派小红去，换了谁都能看出这是她送出的东西啊。
但是，换个方向想，假如谁都以为这食谱是她的，而事实上并不是呢？如果这食谱只是小红送过去的，而珠绮不知道，小红的话倒是可以说通了。
可，为什么是小红？
而且，就算知道了这事是小红做的，她也无能为力。毕竟无凭无据，也不知道她的意图是什么，还是不要贸然的好。不过即便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
叶双荷一路想着，拎着食盒出了厨房，回到秋晴的住处。
秋晴正坐在梳妆台前用豆蔻描画指甲，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看见叶双荷来了，从鼻子里“唔”了一声，示意她将食物放到桌上。
叶双荷照做，然后侍立一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干嘛。这里毕竟不是湘水居，容不得她肆意。
可秋晴完全没有再看她一眼的意思，埋着头画完了指甲开始画嘴唇，直将双唇染得娇艳欲滴。
终于秋晴放下胭脂笔，一记眼神斜斜飞过来：“你怎么还在？”
“我……”我难道不应该在么……
“你怎么不出去找她们玩？”
“谁啊？”
听到叶双荷这样说，秋晴才像刚反应过来：“呵，我老忘了你是东苑来的，还以为小绿还在。”
“……”叶双荷除了沉默别无他法。
“以前如云身边的人，老在我面前晃着，你不烦我都眼晕。你出去，爱上哪儿上哪儿，总之别让我看见成不？我这儿有小橙，别的用不上你。”秋晴吊着眼梢，从镜子里打量她，“啊，对了，别说我没提醒你，这儿是西苑，你随便乱跑也要小心点。哼，当年小绿栽了，她们都把你当敌人，西苑花虽然开得好看，可也别一不留神掉进坑里。我欠如云的人情已经还完了，到时候别指望我再救你。”
叶双荷看秋晴的神色不像故意恐吓她，况且她也没有恐吓的必要。
“知道了，谢谢秋晴姑娘。”叶双荷关门退出去。
看来身在西苑，着实需要她小心行事啊。
被秋晴这么一警告，叶双荷出了门倒不知道去哪儿了，眼看外面天已经黑透，看来马上就要进入飘香楼每日的高峰时段了。不用做迎客，不用扫地抹桌子，不用去伺候客人，这样的生活让她一下子还有点不适应。
她靠在墙上，忽听一声冷笑：“哼，盼夏的事情还没查清楚，玉妈妈怎么放你这个祸害到西苑来了？”
“小红？”叶双荷皱皱眉，在暮色中辨认出面前那人的眉眼。原来想躲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啊，谁叫她现在来了西苑。好吧，既然你自己来挑衅，就不能怪我不留情了。
“你认得我？”
“我为什么不认得？”叶双荷微笑道，“你最好闭上嘴，免得多说多错，让珠绮姑娘知道你假借她名义做出来的事情。”
小红怔了怔，面上带了一丝煞气：“你怎么会知道？”
“诶，看你这样说，这事儿看来是真的了？”叶双荷悠悠然道，“放心，只要事情不波及到我身上，我会守口如瓶的，所以作为交换，你也最好少说几句。”
小红忽而冷笑：“不波及你？想得倒美！难道你到现在还以为我是想害盼夏？我才没那个闲心。”
“所以你是想……害我？”叶双荷嘴角动了动。虽然之前也猜到或许是这样，可听到小红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不可置信。“我……有惹过你么？”
小红目光聚焦在她脸上，一字字道：“你害死了小绿。”
“……”叶双荷现在真想抬头仰面问苍天。拜托，这关我什么事了？我也是为求自保啊，况且要怪，也只能怪那个阴风阵阵的萧牧廷吧……
但小红显然是不可能了解这些内情的，况且就算她知道，也没办法拿萧牧廷怎么样。柿子捡软的捏，人更要捡容易的欺负。
不过叶双荷显然并不是那个好欺负的。
“你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转头告诉玉妈妈去么？”
“你不会有机会了。”小红往叶双荷的方向逼近几步。
叶双荷想往后退一步，却发现身体僵直得像不是自己的，整个人都动不了了。
“你干了什么？”
“没什么，反正你快死了，我告诉你也无妨，”小红冷冷道，“我从长白大夫那里偷来的药，待会儿你就会失足落下楼梯而死，你觉得这个死法怎么样？”
“……”叶双荷沉默。事到如今，感觉不是恐惧，而是没有来的麻木。其实她心里想的是，这个死法听着好耳熟……如果这样死了能让我再穿越回现代么……
眼看小红一步步迫近，叶双荷闭上眼。
一个不小的力冲击过来，叶双荷感到一瞬间的失重，然后像是被什么拽住了，身体不像在往下坠，却仿佛在往上纵跃。
好不容易站稳，叶双荷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这么两下颠簸得出窍了。她努力回头想看看是什么东西，然后就被吓得差点咬到舌头。
邪气的笑脸和捉摸不透的眼神，是那张熟悉得让人讨厌的脸。
“萧牧廷？！”叶双荷已经被惊悚到直接把他的名字喊出来了。
“不错嘛，一阵子不见，都学会直呼其名了啊，”萧牧廷闲闲地笑着。
“呃，萧爷……”
萧牧廷打断她：“叫名字不是挺好的嘛，你看平常都没人这么叫，久了我怕是都要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
“……”叶双荷无语。这人是不讲理呢不讲理呢还是不讲理呢……
“对了，她是谁？”萧牧廷一手揽着叶双荷，看向小红。
“她是……一个……呃……人……”叶双荷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
“废话我还没眼花到把她看做两个人。”萧牧廷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看起来，她想杀你？”
“……我没有！”小红自知没法逃跑，只能辩解。
“哦？”萧牧廷淡淡地看着她，“那也不能留你。玉娘人呢，我有事与她说。”
“告诉玉妈妈也没用，反正没法证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