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双荷扭着手腕，企图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荷儿身份低贱，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对大人的名声不好。”
石议谦的表情中露出一抹怪异，手上却抓得更牢了。
叶双荷低了低头，不再看他：“石大人自重。”不管石议谦和荷儿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他这样做都不太合乎规矩。
石议谦始才清醒过来，不动声色地放开她，眼神里浮现黯然涩意。
叶双荷本来一心一意地挣扎，这下突然被他放开，身子一下失了重心，眼看就要扑到地上。石议谦反应敏捷，一下拉住她，待她站稳了，这才抽身而退。
三步之遥，让叶双荷得以认真地打量起石议谦来。
前番不是离得太远看不清，就是靠得太近不敢看，这时细看了才发现他的年纪应该比萧牧廷稍微小一点，大概只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整个人看上去温润谦和，可微扬的下颚还是暴露出他的锋芒和傲然。
石议谦的神色清冷，也不知在想什么，与刚才的急躁相比，像是两个人。叶双荷觉得他这个冷静自持的表情像一副面具，可以随时戴上，然后彻底掩盖住内心。
叶双荷又往后退了几步，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尽管她作势想走得平稳淡定，可心绪不宁还是导致她没走两步，就踩到了一只穿着金丝绣花镶珠鞋的脚。
是飘香楼的老鸨，玉娘。
要说这事，面上看起来也跟飘香楼没什么关系，不过是石议谦来寻萧牧廷的事端，可一个茶叶总商一个两江巡查在飘香楼门口站着，肯定不是小事。玉娘其实早就来了，不过也够沉得住气，半天都没有说话，也不允许飘香楼一干人等介入。
玉娘冷冷地看着叶双荷，仿佛不认识她。
叶双荷被她盯着，倒不由自主地心虚起来。
她明知道这种情况下，最焦头烂额的就是玉娘，还好死不死地踩到了她，这样一来，想不引火烧身都不可能。
她正欲措辞解释，可堪看玉娘的表情，不像能听她解释的样子。
“玉妈妈，打扰到飘香楼，是在下的过失。今日之事，就此算了吧。”石议谦语气中不带感情，但是两江巡查发话了，玉娘也不能不听。
石议谦的话里明显偏袒叶双荷，玉娘不可能听不出来，不由地重新着眼这个小丫头：到底有什么本事，先是有萧牧廷，后是石议谦，全都在有意无意地为她说话？
不要说玉娘搞不懂，叶双荷自己都不甚明白，要怪只怪荷儿连一点记忆都没有留个她，害得她想知道什么，都只能凭借自己的推测和揣摩。
石议谦苦笑了一声，转头离开。
回到湘水居，就看见桃儿一动不动地趴在桌角上。
“哎，”叶双荷推推她，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双荷无奈，只好也趴到桌上，跟她脸对脸：“哎，你傻了啊。”
桃儿瞪了她一眼，眼神没什么杀伤力，委屈倒是显而易见：“如云姐姐就这么……不要我们了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
想了想，叶双荷道：“也许如云姐姐，真的不适合待在这飘香楼里吧。能够离开，对她而言也是好事。”
“为什么如云姐姐走了，你怎么还像是什么事儿没有？！”桃儿听罢她的话，不由激动起来，“你怎么能这么薄情！”
姑娘啊，这真不是薄情不薄情的问题。叶双荷心道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在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她要走吧。倘若她这样说了，桃儿下一句话肯定是质问她为什么不拦。
想着，叶双荷忽然想起了如云之前说过的话，一边回忆一边道：“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桃儿迷茫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你不记得了么，这是如云姐姐当初开解我的话啊。”这句话，是当初荷儿要给石议谦做妾之前，不舍得离开如云和桃儿时所说的话。其实叶双荷记得也不甚清晰，因为这话毕竟还是道听途说来的，也没有亲耳听过，如今复述出来，也不甚有把握。不过桃儿认的字不多，对诗词知道得就更少，就算她说错了，也不可能发觉。
不过这件事情成功地转移了桃儿的注意力。
桃儿抿了抿嘴，道：“听说……石公子回来了？”
“石公子是哪位？”叶双荷呆了一下，“哦，你说石议谦石大人啊。他回来就回来，又怎么了。”
桃儿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
大概是没料到叶双荷对石议谦如此不屑一顾，桃儿冷冷地看着她。
叶双荷也感觉到自己的态度有点不太对，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石议谦对先前荷儿的影响都不可能小。她现在的反应，着实太淡漠了一些。
不过鬼扯一向是叶双荷的长项，况且萧牧廷之前的话也给她编了个好理由——“我懒得再恨他，干脆忘了他，只当没见过罢了。不认识这个人我也活得好好地，干嘛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桃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感觉叶双荷的话有点道理，又有点奇怪，到底哪里不对劲。
叹了一口气，叶双荷又想起什么，道：“也不知道如云姐姐这一走，玉妈妈又会把我们发配到哪里去呢……”
桃儿之前完全沉浸在“如云走了”这件事情中，完全没有考虑其他，此时听叶双荷提起，才意识到玉娘是绝对不可能容许她们两个在飘香楼吃闲饭的。之后的情形会怎样，是会被分派给其他姑娘继续做随侍丫鬟，还是去厨房绣房之类的地方打杂？她们是依然会在一起，还是不得不分开？万一碰到了不好想与的姑娘或是上司，她们又该怎么办？前途未卜，一切只能看玉娘的意思。
桃儿显然没有叶双荷想得这么深远，但是一句“分配给其他姑娘”，就已经够她的心焦的了。她自从来到飘香楼，就一直跟在如云身边，去服侍其他姑娘，对她来说根本就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事实上，叶双荷不是没想过，自己也就算了，可为什么如云不索性带着桃儿一起走：反正有萧牧廷罩着，她们想走也不是什么难事。
又或许，这件事情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吧？单说如云一个人独自去闯荡天下这件事，就让她不可相信。
不过好在叶双荷是个凡事都往好处想的人，见她愁眉不展，随即开导她道：“不管怎么说，我们不都还一起在飘香楼里呢？说不定玉妈妈一高兴，又把我们安排到一处去了呢。”她说着，自己都鄙视自己，睁着眼睛说瞎话恐怕也就是这么回事了，以玉娘现在的情形，恐怕要恨她恨得要命——有事儿没事儿把茶叶总商和两江巡查全都招惹上了，还嫌飘香楼不够乱么！
旧事
叶双荷一直担心着前方的路在哪里，但是就目前情况看来，玉娘暂时还不打算发配她。出现这种状况，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萧牧廷和石议谦的缘故。这两人前次在飘香楼门口一通针锋相对，搞得大家都以为叶双荷有他俩罩着，在没看清情况之前显然不敢妄动。
叶双荷被这情形弄得受宠若惊。天晓得，她跟此二位，一个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一个是抛弃与被抛弃的关系，飘香楼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一个劲儿把她往风口浪尖上推！
比如隔壁的茉儿吧，一个劲儿地在她耳边教唆，说既然石议谦回来了就一定是放不下她，她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争取重新勾搭上。
叶双荷听着，冷汗流了一头。先不说她根本不是荷儿，石议谦充其量也就是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前因后果一概不知，要是跟他相处多了被他看出破绽，难保两江巡查大人不会怀疑是她把荷儿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然后来冒充的，万一把她拖出去法办，那不就死翘了？
况且，根据之前的情报，石议谦是要纳荷儿为妾的。所谓妾，充其量就是个地位高点的丫鬟，死活还不是正妻一句话的事情？恕她的脑子里还是个现代人的思维，要跟其他女子一起分一个丈夫，这种事情怎么看怎么做不来。
况且就算她愿意了，她虽然不知道石议谦到底有多少妻妾，但一个正妻肯定是少不了的，倘若她进了门，石议谦的正妻跟她不对付，那她的日子岂不是比现在在飘香楼还要难过？不管怎么样，在这里她好歹有熟人，不管是桃儿还是寇长白甚至茉儿棠儿都还算是单纯的人。
有偏向石议谦的，自然也有偏向萧牧廷的，比如说棠儿就一天到晚叨叨，从飘香楼的恩客聊邺州城的商家，多番比较之后，中心思想就是萧牧廷这种又英俊又有钱又聪明的男人，别说是邺州城，就算全天下都难找，就算叶双荷最后抢不到手，也要趁着现在跟他走得近，诈他一笔钱用来赎身也好啊。
叶双荷苦笑，心想你想得比我还深远啊。不过跟萧牧廷耍心眼，要是脑抽做了肯定是她自己倒霉，不由干笑两声，道：“诈萧爷……？呵呵，我看我还是算了吧，我哪有这个本事。”
见叶双荷不以为然，棠儿道：“荷儿，你别不相信，我看萧爷现在对你挺上心的，你看他临走之前还看了你一眼不是？”
看我？那他还看了拉车的那匹马呢你怎么不说！
虽然如云走了，但她毕竟留下了大笔的赎身钱，再加上萧牧廷的干涉，玉娘便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派了人来收拾掉湘水居里的东西。
如云的东西，说少不少，却几乎全是书籍，大大小小地码了好几大箱子，让飞雪指挥着仆妇们往外搬。
桃儿不忍看这情形，别过脸望向窗外。叶双荷叹了一口气，走上前低声道：“飞雪姑娘，请问玉妈妈有这些东西收拾出来之后要摆到哪儿去吗？”
“烧了。”飞雪冷冷道。
桃儿此前装作漠不关心，却还一直默默留心这边的情况，此时听到飞雪这话，几乎要跳起来，被叶双荷死死拦住了，只好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她。
叶双荷明白，就现在情况看来，桃儿如果冲是上去直接阻拦，恐怕会把事情闹得更没法收场。想了想，道：“飞雪姑娘，玉妈妈有没有说，这些书什么时候烧掉？”
“过两天。”飞雪一向只奉行玉娘的命令，懒得跟叶双荷多话。
过两天……那就是还有时间。叶双荷心下有了计较。
仆妇们来来去去一趟一趟地把书箱搬走，桃儿看得眼眶发红，死死地揪着叶双荷衣角，一言不发，像是害怕一张口就会哭出来。
也许即便是叶双荷，都不能完全接受如云不见了的事实，只好词穷地安慰桃儿道：“如云姐姐只是走了而已，说不定过几年她还会说来看我们呢。”
她这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连自己都骗不了，苦笑再次爬上嘴角。
飞雪终于走了。
叶双荷感觉湘水居从来就没有这么空旷过。虽然如云的东西并不多，可是收拾走这些书籍，等于扫空了如云在这里生活过的印迹。看来，如云从此以后，只能成为人们口中传说的人物了，或许多年以后，甚至有人会怀疑她到底是真实存在过，还是只是一个编造出来的传奇。
叶双荷想到这里，心下倒清明了——单是玉娘，肯定不会做事做到这份儿上，毕竟如云也算是飘香楼红极一时的招牌，她留下的书倘若拿出去卖了，说不定还能被炒成高价。现下玉娘却要把这些书籍全部烧了，恐怕十有八九是因为萧牧廷的授意。
叶双荷完全理解他的做法。既然要帮助如云离开飘香楼，最好做得彻底，让她完全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然后逐渐被人所遗忘。
如云的东西已经全部被收拾出去了，这湘水居恐怕也再不能容她们多久，叶双荷打点好自己的东西，以便随时离开到别处去。
其实湘水居里所谓属于她的东西，大多都是前身荷儿的遗留物，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其他的她想着反正也用不上，就扔在一边也没打算带走。翻到箱子底下，不出意料地看到了萧牧廷送她的衣服。因为回春天气转暖，而这套衣裙又偏厚的缘故，她没穿几次就折好塞到了箱子底下。
她展开这衣服，反复看了几眼，又按照原先的样子叠好，塞到要打包带走的衣物最下方。
除此之外，她又抽空去了一趟账房，主要为了查看一下荷儿有没有攒下钱来。最近正是月底，前来支取月钱的姑娘和丫鬟都不少，她相信这时候去最不会引人怀疑。
她去的那天人不多，管账的丫鬟也挺悠闲。叶双荷趁着她慢悠悠翻账册的当儿，偷偷瞄了一眼荷儿之前的账目，然后悲催地发现，她那一条账下，基本没什么剩余的银子。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几钱几分银子，实在太少，接下来就是这几个月她还没有支取的工钱，七七八八加起来倒有十多两。看来之前荷儿准备嫁给石议谦的时候，一定花费了不少钱来做嫁妆。唉，可惜啊，最后还是人财两空。
叶双荷考虑了一下，没有拿钱，正想告辞，忽听管账丫鬟笑嘻嘻地看着她道：“荷儿，你脸上好了啊？”
“什么好了？”叶双荷愣了一下才醒悟，她说的是自己脸上的那道伤痕，于是也笑道：“是啊，终于好了呢，要是再不好，我可要没脸见人了。”
“诶，是长白大夫医的吧？长白大夫的医术真是越来越好了。”管账丫鬟以为还这是寇长白的治好的，叶双荷笑了笑也没否认，反正她是真心不想再把萧牧廷给扯进来。
出了账房的门，叶双荷的手不自觉地又往脸上碰了碰。那道伤痕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太长，搞得自打它消失之后，她就觉得少了点什么。而且更重要的是，以前一直认定脸上有伤在飘香楼里还能比较安全，这回脸上干净了，再加上一直可以护着她的如云走了，接下来的日子会不会更危险？
她一边走，一边想起了石议谦出现那天萧牧廷说过的话——“那把裁纸刀有问题的事情，是他告诉你的么？”
当时萧牧廷的口气太让人讨厌，她心里抵触地很，根本没有认真听，这时候想起来，感觉有点微妙。
萧牧廷说这话时的口气不像是求证，却像质问。
但是，把萧牧廷话中的代词全部还原，变成“石议谦告诉过荷儿那把裁纸刀有问题”之后，她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首先，石议谦从哪里知道裁纸刀有问题？就算知道了，他干嘛告诉荷儿。况且他和石原不还是亲戚么？她记得古代的处事法则不是“亲亲相隐”么。倘若说他前些日子是被萧牧廷利用了才不得不大义灭亲，那么之前跟荷儿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意？
叶双荷不明白，完全不明白。不过如果事情是萧牧廷说的那样，倒有一点可以解释，那就是为什么荷儿会跟小绿抢刀子，以至于自己跌出窗外，掉进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