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用力,他的指关节几乎泛白。
“阿扬……”男人语气缓和下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记着之前我说的,等你稳定了,我一定让你回来。”
姜扬泄气地松开拳头,肩膀也垮下来,不情不愿唔一声。
“最近感觉如何?”
“就那样。”姜扬想着挂电话。
“交女朋友了吗?”
“哪跟哪啊。”
那头男人呵呵笑,想来也是随口提起。
姜扬想着他一定是夹着一根烟,躲在不知哪个角落接电话,笑起来皱纹更深,苍老得像常年跑工地的民工,弹弹烟灰又狠狠吸上一大口。
男人困顿的模样不知不觉又和他想象中的父亲重叠,像一把锤子,不经意撞进他心头,击碎了他刚刚聚起的憋屈。
如果他父亲能活到这把岁数,会不会也变成潦倒的小老头?
男人的语重心长也不再那么烦人,“趁现在有空回家看看你妈呗,很久没回去了吧,有一年吗?有吧,回去看看吧。”
姜扬潦草地说:“再说吧。”
“臭小子!”男人骂道,“过段日子小水就回来了,让她去看看你,啊——顺便替我教训教训你。”
姜扬像在跟父亲赌气的少年,又听男人唠叨几句,挂了电话。
*
晚上八点,最后一抹晚霞被黑夜吞噬,姜扬准时来电。
这个时间正是大排档热闹的时候,街道边挤满了车。姜扬开的还是那辆皮卡,找起来很容易。他依然大开车窗,胳膊搭在窗上,灯光明暗交界里表情模糊。
许连雅敲敲车门,拉开坐进去。
她换了身衣服,里头是修身鹅黄背心,外套长款薄开衫,衣摆堪堪盖到牛仔短裤边缘,脚上板鞋跟他的一模一样。
许连雅交叠着双腿,在昏暗的车内像两段白玉。姜扬目光顿了一下,眉头似乎还皱了皱。
她低头系好安全带,“开车吧。”
风从车窗灌进来,残留着白天的余温。
许连雅看了看仪表盘,问:“怎么不开空调?”
姜扬沉默片刻,加大油门,“空调坏了。”
她胳膊肘搭在车窗,看着被路灯染黄的树一棵一棵倒退。
“你不是修车的么?”
姜扬爽朗地笑,没有半点窘迫,“车又不是我的。”
许连雅看了他一眼,侧影印象停在他挺拔的鼻梁上。路上车少,他开车的姿势很放松,单手握着方向盘。
“白天那个才是我的。”
许连雅不由莞尔,“那应该开白天那个,比较凉快。”
姜扬忽然侧头,与她四目相接,笑了,“下次。”
开了一段,姜扬问:“你方向感怎样?”
许连雅愣怔一下,答:“还行。”
“从这里回去的路认得么?”
许连雅四下看了看,确认道:“这里是菜市场附近?”
“聪明。”
许连雅说:“丢不了。”
“一会我去取车,你把我的车开回去,我们在出发的地点会合。”
姜扬再次单方面宣布他的作战计划。
许连雅定定看着他,眼里疑惑,“你担心那些人还在那里守着?”
姜扬把车停在路边,“小心点总是好。”
“江洋。”
解安全带的手停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喊他,连名带姓地夹杂着淡淡的命令。
许连雅犹豫着,“你是不是……惹到什么人了?”
本来可以打哈哈过去,姜扬觉得她神色有异,不是害怕,而是含着那么点担心。虽然以他俩的关系远不到会担心对方的地步,这样的情绪流露还是让他心头一暖。
“没有,我没有惹上谁。”姜扬看着她的眼睛说,“要是我真惹上谁了,这会应该在逃命路上,而不是跟你坐在这里。”
许连雅看着他不敢轻易眨眼,后点点头。姜扬猜测那只表示她听到了,至于相信不相信,待定。
姜扬说:“你的车钥匙,给我一下。”
许连雅在翻挎包之时,姜扬也侧身掏裤袋。
“拿着。”姜扬把一只黑色男士钱包塞她手里。
“嗯?”困惑的尾音。
“抵押。” 姜扬说,“看着点,全部身家呢。”
许连雅:“……”
明摆着认为她不信任他。
姜扬拎着车钥匙,“刚我说的,记着了吧?”
“嗯。”姜扬刚想开口,被她截过话头,“要不我再给你重复一遍?”
以牙还牙呢,姜扬笑着说:“行,你记得就好。一会见。”
“哎——”许连雅叫住他,“我说我记得,没说我答应。”
“你……”
“我就在这等你。”许连雅说,“要是安全,你一定会走这条路,我们在哪碰面都一样。要是不安全,估计你也不会拐回来,这里离荔花村……”她估算一下,“要是三十分钟没见你,我就自己回去。”
姜扬盯着她,心里估摸可行性。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鼻子上,鼻头有点尖,面相上说这样的人刻薄,姜扬只信自己判断,目前没发觉。又想起她鼻梁周围淡淡的雀斑,许连雅并不算标准的美人,只能说看着顺眼。
“行。”最后他投降般说,“这里来往人多,前面不远就是派出所,你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
许连雅晃晃他的钱包,“可别让我带着这个进派出所给你报案。”
“想都别想。”姜扬嗤笑,朝下个街口大步而去。
树影和昏暗路灯下,雪佛兰呈现血凝结一样的暗红色,前后的车大多为黑色或银灰色。姜扬放慢了速度,看上去像个散步的人。
偶尔有摩托车开进村子,路边汽车往来,掀起一阵阵尘土。
才不过一个下午,雪佛兰仿佛蒙上一层灰,车前灯哀怨地注视他。
修车店亮着日光灯,并未看到人,也许到里间去了。饭店里只一桌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柜台里边坐着一个困顿的收银员。
村口往里依稀看到里边星落的灯光,映出屋舍的轮廓,光线未达的地方影影重重,一团黑暗好似包裹着秘密和罪恶,让他想一探究竟。
姜扬凝视片刻,耳边回响那个男人的警告,才下定决心地收回视线。
姜扬打开驾驶室的门,发现许连雅谨慎得连方向盘也锁上。车上配套齐全,连抬头显示器和胎压检测器也装了。
他启动车子,一阵轰鸣之后,音箱流淌出清越的女声,唱着:“飘啊飘飘过千万里,苦苦守候你的归期。”
很老的歌,老到姜扬觉着许连雅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歌。
可听着听着,又觉得许连雅和这歌挺像,曲调和嗓音听着清冷节制,歌词和感情却真诚而坦荡。
姜扬开回分手的地方,路旁车少,那辆白色皮卡就停在原本的地方,车灯大喇喇地跳着,像小孩调皮地眨眼。
姜扬加速,快到皮卡车尾灯时闪了闪灯,停到侧边。皮卡双闪灯熄了,驾驶室窗户探出一张小脸。姜扬也降下副驾驶室车窗,晦暗里对方的眉眼都是模糊的。
“还挺快的啊。”许连雅揶揄道。
姜扬笑,“回去。”
他熄火,她却点火,皮卡发动机隆隆声起,许连雅提高声说:“走啊。”语音刚落,车头一摆,从雪佛兰侧边开出。没几下姜扬便瞅见皮卡车屁股。
“……”他原打算把车换回来的。
在这条相对车少的路上,皮卡速度快得像撒野。
姜扬也不慢,迅速点火踩下油门,路灯杆一根一根被抛诸身后。
平常拥堵的车道终于空旷起来,每个司机心头都会涌起蠢蠢欲动的飙车欲望。
笔直车道上的两辆车,一前一后,一红一白,像刚连通输液管中的两颗气泡,追逐与被追逐,奔向同一个出口。
前头红灯,知道无法超越,皮卡才放心地慢下来。
雪佛兰停在它左边,姜扬喊:“悠着点。”
许连雅转了转脸,不知作何表情。
路口人行道绿灯闪烁,映得姜扬的脸一绿一暗的。
绿灯放行,皮卡又箭一般飞出去。
“疯了。”他嘴上这么骂着,脚下却不肯留情。
他与她并肩而行。
夜风作响,从车窗灌进来,风干了细汗,他的刘海后翻,标志性的美人尖让他多了几分英气。
如果忽视限速牌,就能超越。但他没有,一旦并行,他便松懈下来,却死死咬着,不会落后。
又行一段,耳边传来“滴滴——”的尖锐提示音。姜扬左右看了看,定位到胎压监测器。以为是误报,但左前轮胎压差不少。他骂了一句,只好降下速度,渐渐落后许多,直到皮卡消失在街角。
姜扬到达宠物店前时许连雅已经站到车外,抱着胳膊目光一路相随。
他拎着钥匙走到她跟前,说:“你开那么快干吗?”
许连雅往皮卡方向示意一下,“空调坏了,开快点凉快。”
“……”姜扬无法反驳,交换钥匙和钱包后说:“你的车胎漏气了,不然我可以跟你同时回来。”
“慢了就是慢了。”
“嗯,我认输。”姜扬爽快地说,“但是你的车胎真的漏气了。”
他没说“谁跟你争”,而是大方认输,他并不排斥参与到她幼稚的游戏里。
许连雅一愣,“真的?”
姜扬一副“骗你是小狗”的表情。
“我前几天才打的气。”那意思,你撒谎。
“没准今天挨钉子扎的。”
看他答得认真,许连雅迷惑了。
“荔花村那不是有个修车铺?”姜扬说,“有需求就有市场,懂吗?”
“陷阱?”
“没准。”
许连雅凉凉地说:“你也是同行。”
姜扬忍不住笑了,“我了解行情。”
许连雅进车检查了胎压监测器,果然异常。又开了手机电筒,光柱扫了扫前轮,没发现异常。
“怎么认识你之后,我的车都没一天太平日子,”许连雅说,“不是被蹭就是漏气。”
“前面一个我认,后面一个可怪不了我。这样吧,我帮你补胎,免费。”他顿了一顿,“就当是为今天的事赔罪。”
许连雅直起腰,视线堪堪触及那颗平安扣,再往上是棱角分明的下颌和粗黑的胡子。她的眼神最终落进他的眼里。
姜扬不躲避,看着那双被黑夜染透的眼,抛出暧昧的橄榄枝。
“你有空就约我。”
第6章 第五章
许连雅刚送走一只做绝育手术的公猫,一个眉毛纹得跟眉骨成锐角的女人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上楼,嚷嚷着要看病。
宠物医院有两层,一楼左边是笼舍、美容间和洗手间,右边摆着货架,柜台中间靠里,背后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往二楼。二楼一边分别是手术室、药房和隔离室,小厅摆放两张不锈钢桌子,作候诊用。
纹眉女可能抱累了,就要把狗放地上。
许连雅伸手制止,“别放地上,放这里。”她在桌子上铺了旧报纸,“刚拖了地……”
离开怀抱,咖啡色小狗抖得更厉害,眼睛湿润瘫坐着,了无精神。
许连雅问她小狗几时出现病状,纹眉女一一作答。
“初步推断是细小病,具体要做化验才能确诊。”
纹眉女眼神闪烁,立马问:“要多少钱?”
“化验五十。”
纹眉女缩了缩下巴,“那么贵啊。”她话锋一转,“医生,你看这狗也不是什么名种狗,怎么就那么贵呢。我从老家抱来的,在老家都好好的,哪知道会得这种病。”
口罩挡住半张脸,许连雅面无表情,“无论什么品种,都是一个价格。”
“又不是名种狗,花那钱有点不值得。”纹眉女喋喋不休,“医生,你帮忙看下,能看出是什么品种吗,看上去像土狗又不像。”
“串串吧。”
纹眉女的眼神看不出多少怜惜,依旧重复那套“非名贵不花钱”的逻辑,听在许连雅耳朵里烦过苍蝇的嗡嗡。
许连雅暗暗叹气,摊开说:“再怎么说那也是一条生命,你养了它就应该对它负责。这样吧,你决定看不看再来找我,我还要给其他的看病,行不?”
也正巧,纹眉女身后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其中夹杂着棍棒敲击地面的声音。
许连雅不再搭理纹眉女,大步走至楼梯口。
她一下子讶然失语。
上来的是一个撑着单边拐杖的中年男人,只有一条腿,沧桑得像田里破败的稻草人。
稻草人提着一个红蓝条纹的编织袋,袋口没锁上,里头不知装了什么,看上去沉甸甸的。
这个形象,似曾相识。
雨夜的公车站,拾荒者,红蓝条纹编织袋,报刊亭的阿扬。
许连雅脑海里点菜一般罗列着。
楼梯不宽敞,许连雅不知道他怎么爬上来的,更疑惑楼下接待的人去哪了。
稻草人脸上堆起笑,褶子更深了,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客客气气地说:“医生,我家狗腿断了,您帮看看。”
想必编织袋里就是那条狗。
说罢,稻草人倚着拐杖就要卸下袋子。
许连雅反射性地说:“别放地上。”
稻草人拘谨地提着袋子不动,估计实在沉,表情吃力。
许连雅连忙帮他扛上另外一张桌子。
纹眉女探究地打量稻草人,抱着狗凑过来,问:“你的是什么狗?”
“就是普通的小狗。”稻草人倒是浑不在意地介绍,笑呵呵的。
许连雅下巴指指纹眉女,“你让开一些,小心传染给人家。”
编织袋打开,果然露出一条农村里随处可见的大黄狗,浑身毛耷拉着,像打了结,耳朵被剪了一个豁口。纹眉女兴致缺缺地抱着狗让到一边。
大黄狗蔫蔫地躺在袋子里,双眼无辜,左前肢夹在两块木板中间。
许连雅问:“什么时候伤的?”
“我也不知道,”稻草人颇为无奈,“它每天出去玩,晚上都会回来,这次出去玩了两天,我找到它就成这样了。”
许连雅解开夹板的绳子,露出狰狞的伤口,血已凝成脏兮兮的血块,散发出腥臭味。
“挺严重的,”许连雅皱眉,“具体情况要拍片才能确定,我先给你算一下总费用,到完全治好可能需要至少两千。”
稻草人愣了片刻,犹豫道:“两千啊……”
“对。”
“我可能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稻草人羞愧地降低声调,搓着两只手,“能不能先给一部分?医生,我不是赖账,这是一定要治的,药费能不能……一次一次地结?”
稻草人踟蹰跟纹眉女的不同,他是怕付不起钱,她是怕花钱。
许连雅听明白了,说:“没关系。要看小狗的恢复情况,费用只是一个大概范围,完全恢复也需要十天半个月,费用就日结吧。”
稻草人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却叫人觉得憨厚,“可以可以。”
纹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