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连雅伸到半路的手落空了,何津晃了晃钥匙,拉开了车门,“上车吧。”话到此处已显出惯有的控制欲。
“……”许连雅只好上了副驾座。
一路无话。许连雅胳膊肘搭在窗沿,空气开了内循环,她觉得闷,降下了车窗,尘土和汽车尾气混杂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儿去,好在还有风。
许连雅不由想起跟姜扬出海那个夜晚,他们也是同乘这辆车。
这般相较之下,心头腾起一股无能为力的烦躁。
何津把车开进地库。见他要跟着上楼,许连雅说:“我自己上去好了。”
“我把爵爷带回去。”
四目相交,许连雅又迅速撇开眼,“好。”
回到家里,许连雅默默收拾爵爷的行李,狗粮、罐头、洗浴用品、玩具……一样一样装进箱子,仿佛要送孩子上夏令营的母亲。
她最后捧起它的脑袋,揉了揉,“有空回来玩。”
何津略有幽怨,“我来了那么多回,也从来没听到你这样和我说。我的待遇还不如一条狗啊。”
许连雅嘴角轻扯,这是何津今晚看到的第一个笑,却满是无奈,也不是因为他。
她没搭腔,气氛多少有点尴尬。但何津心情出奇地好,笑说:“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以后对它好点就行。”
何津没料到她这般不客气,只好转移话题,“周末我同事他们去巽寮湾,那边人比较少,也清净,适合散心。你也一块来吧。”
这建议没溜进她脑海就出来了,“再看看吧。”
他忽然把手盖在她发顶,怜爱地抚了抚,“来玩玩牌,游游泳,心情很快会明朗。自己一个人呆着很容易胡思乱想,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绕晕了。”
沉默许久,许连雅开口,“可能不行……”
何津脸色变了。
“我店里出了点事,这段时间可能闲不下来了。”
“店里怎么了?”
许连雅掩饰地说:“小周辞职了,店里只有我和夏玥两个人。”
何津意识到问题,“那夜班怎么办?谁留下?”
这正是让许连雅困扰的问题,她焦躁地说:“先别问好吗,你让我自己想一想,我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
话毕才反应过来她说了跟姜扬相似的话——“我现在不想说”——在他看来她也是逼着自己了吧。
何津:“……”
许连雅把打包好的纸箱塞给他,又嘱咐了几句,当他没养过狗似的。
“……小雅,有需要的地方就出声,出门在外的你一个女孩子也不容易。”何津只好牵着爵爷出门。
许连雅简简单单地嗯一声,看着他走远了,才合上门。
*
姜扬下楼来,已经没了许连雅的影子,巷子口也见不到那辆红色的雪佛兰。
他不是来追她,只是单纯确认一个事实。
他沿着路灯的方向走,漫无目的,他越走越快,直到跑了起来,噪声在耳边成了风的语言。
路人见怪不怪,当他是再寻常不过的夜跑者,只不过在闻到淡淡的酒味时心头好奇了一下,却没有注意他手里拿着的酒瓶。
汗流下来,却洗不掉他的羞耻;风刮过去,却吹不掉他的过去。
一滴汗沁入他的眼睛,两滴水滑了出来。
姜扬跑到一条桥上,手里酒瓶脱手,狠狠砸在栏杆边。
急速工业化而造就的污水河传来隐隐恶臭,嘲笑地回应他。
他靠着栏杆滑坐到地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桥上车来车往,即使有人注意到他,也大抵把他当成流浪汉。
脑袋放空没了时间概念,也不知过了多久,姜扬听到一阵区别与汽车胎躁的声音,却懒得抬起头。
一辆蓝色的三轮车慢慢驶近,最终停在他身边,司机张望好一会,确认左右无人,试探地叫:“……赵警官?”
车斗里的阿康也跟着主人汪了一声。
吉祥又喊了两声,阿康附和着,那人终于如梦初醒地扬起脑袋,两眼通红的样子吓了他一跳。
吉祥停车从车斗捞过拐杖,单腿蹦着下来,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
“怎么坐地上呢?”
姜扬抓了抓头发,“……累。”
“我送你回去?”
回哪去呢,姜扬脑子里溜了一下。
“赵警官?”
“……跟你说了别那样喊我。”
吉祥呵呵笑,“现在又没别人听到。”
“……我现在不是警察了。”
“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
“……”
吉祥不习惯这样一高一低跟他说话,估摸着要坐下,姜扬却挣扎着站了起来,默默爬上了三轮车车斗。
车斗意外地干净,只有一个装了一半水的2L矿泉水瓶,瓶口系了红绳,应该是吉祥喝的。
他刚坐下,阿康便凑过来舔了他一脸口水。
姜扬挡了他几次,阿康终于识趣地蹲到他旁边。
吉祥也开心地坐上车,放好拐杖,“坐稳了。”
才刚说完,三轮车开过连续几条减速带,尽管吉祥放慢了速度,他还是被震醒了几分。
吉祥说:“赵警官,你住哪里?”
吉祥对这个称呼有近乎崇拜的痴迷,姜扬懒得再纠正,说:“不回去。”
“……”吉祥琢磨了一会,说:“那我带你兜兜风。”
姜扬把瓶子当枕头躺下,车斗太短,他曲起了腿。
城市的夜空看不见星星,只有无尽的霓虹光。
吉祥说:“赵警官,说来也巧,我上一次也是在路边见到你啊。”
“是吗?”
“是啊,你好像也喝多了。那是我第一次在这边碰上你啊,跟你说了好多话,你终于记起我是谁。”
“唔……”姜扬有了点印象。
那会前女友与他分手,回了老家,他心情不好喝吐在路边。吉祥把他捡了回去,当时他还没有三轮车,撑着拐杖一拐一瘸地搀着他。
如今他比那时清醒,心情却不见得比当时轻松,也许是随年纪而来的冷静,让人更不易一醉解千愁了。
“当时离我第一次见到你有好几年了,真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真的挺开心的。”提起这事,吉祥完全一副小孩子的兴奋语气。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才刚毕业出来。”姜扬思绪顺着他的话飘,“这都七八年了……”
吉祥趁着红灯停车,回头看了他一眼,“过了那么久,我都还没忘呢。”
“……”
姜扬也没忘,那算他第一次接触到那类人。
上头派他在攀枝花跟一条线,也是偶然,他路过一条巷子时脑袋被砸中了——是一颗包着啤酒盖的纸团,纸是烟盒包装纸,上写着“救命407”。
换成别人,可能看过便扔了,或者只是抬起头看看天,连纸团也不会打开。
姜扬初步推断是传销组织,一个人摸了上去。也是他初生牛犊,换成现在只觉鲁莽。
刚巧407 溜出一个男人,眼神鬼鬼祟祟,姜扬当场把他扣下,拖到角落逼问屋里还有几个人。
那人一张口,姜扬脸色登时变了。
他闻到一股浓浓的橡胶味,再细看时果然那人的嘴巴干燥得发白。
那人慌张得咿咿吖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出租房门再次被打开,看样子是监管的发现人不见了。
姜扬赶不及通知同事,冲了上去。
……
这伙人从云南普洱到四川攀枝花,三个运毒四个监管。这三个人:一个刚逃出去的,是聋哑人;一个排毒困难已身亡,智力有障碍;还有一个便是扔纸团给他的吉祥,缺了一条腿。这伙人利用一般人对残疾人的低警惕性进行人体运毒。有人是为了生计而下水,也有像吉祥一样被逼迫的。
姜扬破门而入时尸体内“货物”已被取出,正要进行肢解丢弃。他背上挨了一刀,才将四人制服。
屋内臭气冲天,桌上摆了许多香蕉,还有刚取出来的避孕套包裹的坨坨。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现场,比周遭环境更难磨灭记忆的,是吉祥瑟缩在角落里盯着他的眼神,像看到了救星,却残留着隐忧。
藏毒的人很痛苦,一路上不能进食,渴了只能抿口水。万一胃酸把避孕套腐蚀透,便只有死路一条。
到医院把东西安全排干净后,这个几乎是姜扬父辈的男人终于哭着笑了出来。
……
也因为这一次的果敢,姜扬崭露头角,开始真正踏上这条路。
吉祥说:“赵警官,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人,不是因为你是警察,是因为你本身就是个好人。不然也不会上去救我,是吧。”
车斗久无回应,吉祥停了车扭头,发现车斗里的男人不知几时睡着了,嘴巴微张,发出低沉的鼾声。阿康见到主人回头,嗷呜一声从姜扬身边站起,吉祥忙嘘声,压低声说:“小点声。”
阿康又乖乖卧下,吉祥重新发动车子,慢悠悠地往前走。
风变轻了,仿佛恋人柔软的手,安抚着沉睡的人,愿他能有好梦相伴。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姜扬睡到日头出来才醒,铁板太硬,硌得他浑身酸痛。他揉着脖子坐起来,发现身上盖了一条毯子。
“赵警官,你醒了。”
循声望去,姜扬看见吉祥端坐在那栋破楼门口的小凳上,阿康依旧陪在他身边。
姜扬从车斗跨下来,把毯子还给他。
他道了谢,离开前说:“你找不到我的话,有需要就去报刊亭找梁正。”
吉祥也不细问,挂着万年不变的憨笑,应了声好。
姜扬回到租房,把那袋东西和昨晚的酒瓶打包扔掉,又洗澡换了身衣服,才匆匆出门。
路程太远,他没骑小摩托,倒了两趟公车,才到了约定的小区。每个月他总会定时回来报到。
位于区医院附近的小区建于九十年代初,如今样式已显老旧,但绿化好,初入多为带小孩的老人。姜扬敲响一户人家的门,来开门的是一个比他母亲年轻十来岁的女人。
“大姐。”
平常叫沈冰溪“水姐”都是戏称,这回语气恭恭敬敬,是真正的前辈。
“来了。”女人温和地笑,把他让进屋里。
姜扬坐到布艺沙发最右的角落,那里可以睥睨整个客厅和门口,守卫般的位置。
他顺手抱过抱枕,歪斜地坐着,姿态放松。茶几上的烟灰缸积了七八个烟屁股,他细细看了,是中华的,而她是不抽的。
女人注意到他的眼神,从抽屉拿出一包开封过的软中华,说:“来一根?”
姜扬摇头。
女人笑,“不用顾忌我,我抽过的二手烟还少呀。”
“这个也戒了。”
女人说:“不用太压抑自己。”
姜扬说:“别人都劝戒,还没见过劝吸的。”
女人也不勉强,烟盒随意放茶几上,“干你们这行我就没见过几个不抽不喝的。”
“还嫌死得不够快。”
“要是活得不自在,活再久有什么劲。”女人在旁边的单人沙发落座,边倒茶边说,“不过啊,我们可不是为了‘自在’就去做伤天害理的事,这是大原则。”
姜扬给她一个了解又赞同的眼神。
“最近感觉怎样?”她终于切入正题,递给姜扬一杯茶。
姜扬来便是为了汇报这个。
“还算可以。”他撒谎。
女人不太相信的眼神,“昨晚没睡好?脸色差成这样。”
姜扬不自觉摸摸脸,含糊地说:“有点吧。”
女人觉察到他迂回的态度,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谈女朋友了?”
姜扬却不轻松了,“……怎么会问这个。”
女人慈和地说:“那就是有了?”
沉默半晌,目光停留在烟灰缸上,姜扬如实交代:“刚分了。”
“哎,可惜了。”
“……你都不知道是很么样的人呢。”
“总归是你看上过的女孩子,不会差到哪儿去吧。”
姜扬无法反驳,“是挺好。”
“没事,”女人安慰他,“再找个更好的。”
姜扬勉强笑笑。
他许久没搭腔,女人也不逼他,默默等着。
“大姐。”姜扬把抱枕放到一边,手肘搭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像要倾吐秘密。
“嗯?”果然等到了,女人也认真注视他。
他在犹豫,昨晚的事要不要向她倾诉,毕竟她是陪伴他走完整个“洗涤”过程的人之一。
可这么一来,沈冰溪和郭跃的苦心都白费了。
“我……”他慢动作地搓着手,眼神闪了一下,“我能不能有个请求……你帮我跟老大打声招呼?”
“哟,怎么客气起来了,你说。”
耐心听完他的请求,女人敏锐地觉察到,这肯定不是他最初想说的,不知什么力量把他的话又憋了回去。
她略微思考,“行,我跟他提一下,问题不大。”
又聊了几句,姜扬先行告退了。
女人拨通了一个电话。
“是我……对,他来过了,刚回去……精神状态貌似不太行,说实话,我觉得这孩子可能遇到点事了,又藏着不让人知道……是,他没跟我说,要说就好了……你也知道他嘴巴挺严,挺能憋的,不然你也不会挑上他啊……”
“对了,他问你能不能允许他……”
那边听完,沉吟片刻,说:“让他去吧。”
女人跟着点头,“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不过总有点不放心。”
“你担心他自己跑回云南?”
女人的沉默印证了那边的猜想。
“不会的,”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他去就是送死,那么大个人了这点都想不通的话,下场怎样都算活该。”
“……”
可能觉得话有点重了,那头又补充:“别担心,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养的是一只鹰,不是一条看家犬,就不能拴住他的爪子,得让他自己飞。”
“……下回我告诉他你把他说成狗,你小心他造反。”
“……”
*
许连雅早上来了店门不久,夏玥便脸色不对地跑来。
“雅姐。”她声音发紧,眼神复杂,含着疑惑甚至惧怕。
看样子是知道了,许连雅说:“警察也找你了?”
夏玥猛点头,“之前看不出来啊,真没想到……去他家吃饭时候我还觉得他人挺好的呢。”
许连雅说:“我也头疼。”
“得判多久啊?”
“不好说,我不清楚之前他有过多少次。”她指偷猫一事,“你别多想,我托人打听一下。”
夏玥又哎哎两声,许连雅安抚她:“小周不在,招到人之前就只有我们两个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一下,月底……我给你调整一下工资。”
夏玥又惊又喜,挠挠脑袋,略显别扭地谢过许连雅。
“一会我出去一下。”
“噢……”
许连雅也想起昨天耽误了挺久,让她一个人看店,歉然说:“我尽快回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