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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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路-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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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谦,并没有死。她的心里明明白白,可就是找不到他。

她便去城头等他,一直地等。

之后便是父亲回京,一场牢狱之灾,最后还是劳先皇顾念了旧情,饶了命,逐出城去,就此革职,永不再用。

父亲要带着一家出城,然而她心里仍是挂念着顾谦。父亲盛怒,扬起鞭子,打了她。她也不躲,等他打累了,一个扭头,跑出门去。

那是个萧条的年份,北方遭了旱,又赶上蝗灾,南方则是大水泱泱,饿死淹死的无数。还剩下一口气的,不知道生了怎样的决心,一步一步挪到京城,在城门那里,在随意某个角落,靠墙瘫坐,靠善心的人发发慈悲度日。一时间,京城的人骤然多了起来。

这本是有伤国体的事情,然而那些人,连上数天,食不果腹,见官差来赶,连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也或许本就不想起来。官差上去只是一脚,或是一个鞭子,像是扑苍蝇似的,人就头一歪,断了气。于是,尸体越来越多,正要到酷暑的时节,满城的腐败恶臭。死的人,都要拉去乱坟岗上埋掉,然而实在太多,后来就只是往那里一扔,曝晒在太阳下,裸着白森森的身子,渐渐晒出油脂,滋生了恶臭,等着肚饿的野狗撕啃。

她却没注意到这些,只是埋头往城门跑。然而她却没能跑到那里,就被一群饥民围了上去。赤红的饿眼,枯瘦的双手,忽然地在绝境里金刚一样地牢不可摧。

“饥民j□j了!”有人喊,吆喝似的,在尾音上勾起一个恐惧的颤音。

她被抢光了东西,跌跌撞撞地往家赶,然而大门洞开着,她不由眼前一懵,直直倒了下去。

家里,再无一人。

她受了伤,毫无力气,就在门边上靠着,死灰一样的。不知过了几天,直到冬生推着个小车路过。看到她,便俯下身去,忽然露出温暖的一笑:“姐姐,你怎么了?”

后来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她便在城外开了座茶寮,她要等顾谦回来,然而她其实如同那些饥民一般,失了家,再是无处可去。

“还好。”她听到自己这样说,“我在这里,等了你四年。”这是她唯一能出口的话,平淡的,竭力不在心里搅起一丝的波澜。

顾谦颓然坐下。“我——我一直不敢回京城来。起初是怕见你,后来是——怕见不到你。”

“是因为你负了我?”她回转头来,对着他。

“我——我——以为你死了。”

她苦笑一声,“我一直知道你活着,原来你——却当我死了。”

“不,不!”顾谦温文的面上,努力压抑着的是剜心的剧痛。他其实不愿去想当年的情景,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恶梦。“你是怎么逃出去的?我去了那里,可我找不到你!将军,夫人,还有钧儿,我都见到了,可唯独看不到你!”

听了这话,她猛然抬了头:“他们在哪儿!”

“我把他们——葬在边关了——”

天边,似乎打了一个响雷,直干云霄,又俨然正是在头顶上。洛弦冰面上忽变,手上刚拿起的小陶壶一下失了依托,掉去地上,哗啦一声,粉身碎骨。

滚烫的茶,浇在鞋面。洛弦冰却是浑然不觉,她只是嗫嚅着唇,一步步到他面前,颤声问:“他们——死了!”

顾谦见她如此,方知她原来并不知晓,一时心中更是痛悔交加。“弦冰,你听我说!”

“他们死了!”洛弦冰大笑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他们死了,而我,却还活着!我——还活着!”她的泪,滚烫地划着面颊,却是无声,久久无声。

“我——得知了消息,连夜赶去,可是——可是——已经晚了。将军他——中了毒,一人难敌,才遭了毒手!是——是我叔父,出卖了他。”

“不——不——”洛弦冰忽然打开门,冲了出去,在漫天的暴雪里,脚下是坚冷的湿滑。她一个踉跄,倒去地上。“爹——爹——我——错了!”

谁能预料得到,那一个激烈无言的对视,竟成为最后的诀别。

一阵马蹄错落,云旷正下了马,见洛弦冰从屋子里冲出,不由一步上前,把她搂去臂弯。“你——怎么了!”

洛弦冰,却早已失了混魄,任他抱着,泪流到尽了,才喃喃地说出这样的一句:“顾谦,我——不会原谅你,不会!”

顾谦本是要上前扶他,然而见云旷来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果然是个书生,百无一用。他只能听从寡母的告诫,叔父的训斥,离她而去。她的父亲,大势已去,自然和他不再门当户对,也再无利益好处。曾经的好友,可以不动声色地出卖;曾经的世交,竟是这样平静从容地践弃。而他能做的只是连夜纵马数十里,但去时已晚,再无回还之力。

收了枯骨,泯却鲜血,一抔黄土,葬下的,连同他的心,一起。

因此,他成了亲,育了儿女,在叔父欲翻了这天时,遂他所愿,回到京城。

命运的手,翻云覆雨。死亡,伤疤,痛苦,绝望,总在你就要完全淡忘的时候,残忍地一点点揭开,逼迫你看。

云旷一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镇国将军的死,他并非毫无耳闻。

他看着顾谦合了眸子,面孔上死灰一般得沉寂。 “你先走吧。”他回头道:“过几日,我自会去刑部大堂自首。”

又是出卖。

但这次,不再是德高望重的叔父,而是他顾谦,一样要在手上沾了血,这官,才能继续做得下去。

他是该走了,这肃杀的风雪,割开了伤口,却又将往事冰封。

再是无言。

洛弦冰的眉目间只余惨淡。云旷不由分说,抱起她来,正要走进茶寮去,却又听她一声低低的呓语:“我——更不会——原谅我自己——”

无论伤害如何,到最后,从来都是无法救赎,别人如是,自己如是。

顾谦负了她,她又伤了父亲的心,他们都是难以被救赎的人。

还有雷霆谋。

云旷默默地把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方才迎着北风一阵飒沓的狂奔,他的嗓子在此刻愈加沙哑肿痛了起来。“洛弦冰,洛弦冰。”他喊她,她却是毫无反应。她的眸子紧紧合闭,面颊上一片火烧的红。

她,病了!

云旷不由着急起来,这边倒了热水,给她敷了一块手巾在额头上。那边开了机关,下去密室。那里,有满满一柜子的药草,还有几本摆得整齐的医书。他一古脑抓了几味散热解寒的药,连医书都抱了回来,一下全倒在桌子上。

一本医书就在桌子边儿上,经着微微的颤动,哗啦掉去地面。云旷赶忙去捡,却见书里赫然掉出一张莹白的宣纸,叠得整整齐齐,打开了来,依旧鲜明的墨迹,是抄了一首小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工整秀劲的笔迹,却总在每字的末笔,俏皮地勾一个弯。一个淡淡的手指印,胭脂的浅粉,似乎还悄然泛着杏子的香味。

他回头望去床上。烛火的息微中,那张沉寂的睡颜,曾经的娇媚明艳,到此刻,几乎剩不下丝毫的印记。

翻了大半的医书,他照着方子谨慎地熬药,又强给她灌下。她的牙,是咬紧了的。哪怕是在病况中,她仍是这般决绝。

药一时起不了作用。他皱紧了眉,见她在宽大的被子下瑟缩着身子,再也顾不上什么,上了炕,将她紧紧拥在自己怀里。

温暖,蔓延去心里。云旷依稀感觉到她的依偎,于是拥得更紧。

夜,并不是很长,转眼间,天亮了起来。窗纸上,一道略带浅蓝的鱼肚白,是雪光。

洛弦冰还没有醒,但烧已经退下去。脸色,霜似得苍白。

他小心翼翼地放开她。胸口的伤,昨夜粗糙地包扎了一下,正在愈合,然而依旧是疼。他下了炕去,只听背后传来低低的一句:“别走。”

他转了身,她半睁了眸子来,空洞的黑色。他于是重又坐上炕边,一手抚上她的鬓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她不由抬起眼来,见是他,似乎一下恢复了神智,强撑着坐起来,问道:“你还没走?”

云旷微微失落。“我去给你做些吃的。”头也不回的,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米在哪儿?”

本是冷淡的神色,却被这句话,惹了笑。女人乏力地指着:“那边的屋子里,有米缸。”

云旷回头自嘲一笑,大步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俺真的很喜欢“春日游”那首词,所以用在这里。我心里的弦冰曾经是个那么可爱的姑娘,所以这首词和她很是相衬。呵呵 

、十二

门外,欲明未明的晨曦里,雪片刻间停了,一个黑紫的人影,如天地间众多孤独的一个,静静矗立,落了一身的雪花。

“顾谦。”云旷叫了声,随手把门关上。

顾谦转过身来,黑沉的眸子里一点透亮的光芒。他往云旷手里塞了一个包袱,开口道:“带她走吧。这里,有路引和足够的银子。出去这岭外,有家客栈,我安排了人,等你。”

云旷看着他,平素温和的面孔,儒雅如春风般的笑容,至此憔悴殆尽。“不用了。”

说完,他不禁笑了笑,他是个不会婉转的人,这拒绝,太伤人心。

“叔父那里,我自会承担。”顾谦凝视着他,不肯让步。

“可你也知道,你叔父想杀的人,从来没有逃过的,镇国将军,魏贼——还有雷霆谋,那般恨他,可为了保命,还是隐忍下调入京城。命是保住了,可从来没有脱得他的掌控。”

顾谦一愣,这云旷,竟是这般洞若观火。

“即使我逃出去,一辈子却仍要做逃犯,这并非云旷所愿。当年你斥我鲁莽枉死,尚且不如蝼蚁猪狗。可我今日还是那句话:苟且偷生,非我云旷所愿。”

“所以,你不肯去渡头。”

云旷望向天边如墨的云头,叹下一口气来:“那天,我本是去找你喝酒。不想你叔父正在屋里。”他顿了顿,没有去看顾谦诧然而变的脸色,“即使我去了渡头,等我的,恐怕也是一杯毒酒吧。你我兄弟一场,我不想你落下这罪名。”

他,竟是全然知晓。顾谦趔趄地退了一步,“那你——为什么还来?你明知道我叔父会杀人灭口?”

“我也恼过,顾谦,真的,可是我后来想通了。报仇,是我自己的事。只要我能做到,其他都没什么所谓了。”他的语气,淡然却是无比坚定。

顾谦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云旷却转回头来问他:“你——当真喜欢弦冰吗?”

顾谦没有回答。

“我喜欢她,好像从第一眼就喜欢了。”云旷昂起头。头顶上是彤云密布的万里长空,然而仍是那般广袤无边,足以倾吐胸中千古的不快和愤懑。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去。“我不能给她承诺。可我,还有这几天,尽我所能对她好。”

云旷关了门,是怕洛弦冰对于顾谦的到来重又痛苦。但洛弦冰怎能感觉不到,她将窗子开了一条小小的缝儿,方才的那几句,恰好落在她的耳中,字字震撼。

他对她,竟是情深若此。

可惜,她同样给不了他承诺。

门吱嘎开了,洛弦冰扶着门框走出来。云旷回了头,想她是听见了方才的话,当下一笑,却也并不躲闪,径直迎上她的目光。顾谦则站在原地,一个背影,就如同四年前他翻身上了马,夕阳之下,镀染了橙红的金辉,却始终是个背影。他不敢回头,因为他无法停下脚步。

“告诉我,是谁,杀了我父亲?”她慢慢问道。

“雷霆谋。”顾谦道。“当年将军因魏相诬陷,被逐出城。雷霆谋那时候正被我叔父挟制,是在送别的茶水里下了毒。后来他转投魏相,也正是这一心结难以解开,可到头来——”

“好。”说完,她便是长久的沉默。

云旷则遣步走开去。

“弦冰,我没想到你竟在这里等我,我想的只是躲开。”顾谦开口道。

洛弦冰摇了摇头:“觉得奇怪吗?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可当我见到你的那一刹那,才知道,我和你,早在数天之前的路上,就已经错过了。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我和你,从四年前起,就已经越走越远了。”她顿了一下。“我明白这个道理,用了四年的时间,还不算太久,是不是?”

顾谦默默地回头看她。当年的那个伶俐霸道的小丫头,此刻,披着厚重的皮绒斗篷,在雪地里立着,消失了面颊上鲜润的红晕,嘴角噙着一缕笑,却像是随时都要叹下一口气来。旷野的风,呼啸苍茫,拂过她的脸庞,又拂过他的肩膀,将那霜似的雪花,吹落。

他无端笑了笑:“你和云旷,我一个都劝不动。”

洛弦冰不由莞尔:“固执的人,或许薄命。”

顾谦知道多说无益,他牵过马来,利索地跨上了鞍,端坐住,冲她道:“后会有期了!”

她仰起笑脸。顾谦一个恍惚,恰又是当年初次的相见,她也是这般,笑得明媚。“后会有期。”她拱起手。

这样的朝晖里,天际隐隐透发一丝金色。她又向着长路上望去,疾奔而去的他的背影,渐渐地再看不见。而这样的清晨,竟似暮色弥漫的傍晚,她四年来久久的守望,到今天,终于落了幕。
他在她的生命里,始终只是一个背影吗?但,已经不重要。

她回了头来,见云旷在灶上忙活,一双眼睛却是紧盯着她。她依旧是冷着脸,开口道:“等你的粥做好,我怕是要饿死了!”

云旷哈哈大笑。

他是朝廷钦犯,她也是。被逐将军的遗孤,是肉中刺,眼中钉,待拔出而后快。

她说:“把那玉佩还我!那是我的。”

云旷不允:“现在是我的。”

“那是我送给别人的信物,你还要!”

“那我还了你,你再送给我?”

她无奈地笑。“他怎么把这玉佩送了你?”

“他说,这玉佩是保平安的。他希望,我也能平安回去。”

“可这是——”她不由羞红了脸,一把抢过来。云旷趁机攥住她的手,不舍松开。

“云旷,这玉佩,我送你了。”她轻轻地说,把头埋去他的胸前。

他不说话,只紧紧地拥住她。

“这一次,我不想再等。我等了四年,”说到这里,她仰起头来。“等得够了……”

云旷看着她,她的眸子,熠熠的摄人。她的嘴唇,微微皴裂,却隐隐透出欲滴的红艳来。

他吻下,用尽一生的温柔。

雷霆谋的人马,比想象中来得更快。此外还有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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