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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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风流-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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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山颠,落日即将被拖入深渊,仅余最烈一片。

四人踏步飞崖上。负手而立,纵目极投致远。但见得,一抹绚彩,拦着天空半半一切,中有一眼最是壮丽,金黄胜铜,殷红赛血!最后一瞬,似有不甘,意若未尽,那夺天之目倏地一收一放。将茫茫天际烧作火烈。恰于此时,一只栖于松梢的苍鹰骤然飞掠,扶摇而上,直插血眼。

“嘤!”

留下一声怆啼,捭阖长空。

袁耽奔至崖边,振臂大吼:“壮哉!”

刘浓等皆为此景震慑,半晌,情不自禁地面面相窥,只见彼此浑身上下披着一层红芒,衬得眼睛漆亮如星。不知何故,情动欲言却难以述之以言,尽皆沉默。

稍徐。

落日闭眼,四野唯茫。

刘浓背负双手。转目北顾苍茫大地,剑眉凝作川,眼睛越眯越细,只余一条锋线。晚风悄然而起,撩起袍角,若纹似旗。

不知过得多久。轻声喃道:“北地,当如此眼!北地,火烧裂天!”

“然也,瞻箦所言极是!”

谢奕朝着刘浓深深一个揖手,而后大步踏出,指着北方,回顾三人,振声道:“我辈青俊,当不忘神州陆沉之耻矣!我辈英杰,当不作楚囚相对矣!江左虽好,却非我等故土也!昔年,你我总角相抵,不可纵戈披甲;而今,你我昂昂七尺,岂可眷顾繁华?”

一席言语,恰似落地生根,在几个少年郎君胸中滋芽拔壮。

“妙哉!”

褚裒踏前与其并列在肩,朗声揖道:“今方始知,瞻箦、彦道、无奕皆伏世雏雄尔!日潜芥渊,月起天怀,褚裒不才,在此作言,但教一息得存,唯愿居南而事北矣!”

“此乃,袁耽毕生所愿!”

袁耽昂身斜踏两步,三位少年郎君一字并肩,目光则齐投刘浓。

“瞻箦!”

“瞻箦!”

声声殷切之唤,催响在耳。

谁言晋时无男儿?谁言名士不怀国!眼前三人,虽被自己借天地之势撩拔而起,可是在他们的眼中,分明存着满腔热血,恨不能与舟共沉矣!

正青冠、扫月袍,朗朗一笑。

徐徐踏至三人面前,缓缓挽手至眉,朝着北方一个揖手,而后向着三人团团揖手,沉声道:“刘浓,愿与诸君,同尔!”

“哈哈……”

四人皆笑,并肩负手而面北,半晌未语,唯余胸腔怦怦作响。

良久,袁耽语声沉沉:“而今之北地,胡汉,匈奴刘曜占据长安之地,窃辖并州、幽州、豫州、兖州、青州、司州、雍州、秦州、徐州、凉州、荆州、冀州,共计十一州局部;成汉,巴氐李雄占据益州,与朱中郎交兵不断;匈奴铁弗,刘虎为刘琨,刘并州击败后,占据朔方;西域长史府自张轨,张凉州殁后,其子张寔坐拥十万西凉铁骑,不闻调宣,俨然即将割据;鲜卑段匹磾杀刘并州,据辽西而称公,虽未言反,亦作同尔;尚有鲜卑各部四占广土,不知有晋!”

话语似锤,锤锤锥胸。这便是当今之天下,犬牙交错的北地,一片狼迹!而江东则为胡人所团围,尽皆砥锋砺马,恨不得飞渡长江直下。

谢奕怒道:“段匹磾此人狼子野心尔,有朝一日,定取其首级悬于马后!张士彦,张凉州戮心王室,旌旗连星万里急驰,双击洛阳、三纵长安,无人敢撄其锋,何等英雄人物?竟教其子张寔将一世英名败尽!若得西凉铁骑十万,何愁不可匡复旧土?”

褚裒以拳垂掌,叹道:“然也,凉州大马,横行天下!若张凉州尚在,局势应不至于此矣!幸得北地尚有朱中郎、祖公、郗公等领军在前,若是镇东将军王……”

“哼!”

袁耽闻其要提及王敦,冷冷一哼,将袖一挥,大声道:“何需再言他人,尚我有等……”

刘浓笑着接道:“积蓄继发也!”

“然也!”

四个少年郎君相视而笑,俱是少年意气,当下便就着夜月初起,围坐于飞崖上各抒己见,畅谈一番天下局势。袁耽、谢奕对北地知晓甚细、侃侃作言;刘浓与褚裒默然聆听,不时出言问及关窍处,引人扼腕深思。而经此一事,四人交好更进一层,彼此已然惺惺相惜。

待得月坐正空,四人尽兴而归,至小桥流水畔作别。谢奕言明日便是仲秋节,每逢仲秋月圆,山阴城将行雅三日以祭月。其时,城中世家子弟皆共聚一处,言辩论、行书画、操音律。

闻言,刘浓微微一愣,月半仲秋节在吴郡只有祭月、拜月、赏桂花,与七夕乞巧节一般,多为女儿节,未想在山阴城却如此热闹,竟将连行三日雅事。

袁耽笑道:“瞻箦之诗甚好,年少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仲秋行雅,此举为积蓄声望尔,对及冠定品出仕大有助益。瞻箦、季野,你我既志气相投便勿需虚言,理应多行绸缪,以期早日挂印、早日携刀,如此方可一展胸中之志,切不可锦秀隐藏,风露山中也!”

“理当如此!”

谢奕手抚乌墨马,斜望林梢之月,概然道:“彦道交心之言也!谢奕也已作决,待来年便前赴剡县尽心国事,但得三两载,未尝不可与朱中郎同也。”

稍顿,朝着刘浓、褚裒深深注目,揖手道:“我与彦道先行,君且继来!”

“与君共勉!”

刘浓、褚裒肃然还礼。

……

灯光穿室投阶,与夜光交融。

绿萝手捧小木盒,迈着轻盈的步子踏至门口,宛约的身姿被灯光、月光一附,投影于阶,极尽窈窕婀娜。悄悄侧首偷看一眼影子,愈看愈爱,嘴角微微弯起,轻提裙摆,青丝履默无声息的探入灯光内。

将将踩入室中,似想起甚,回身折返,将手中小木盒搁于廊角,轻轻拍了两下,方才嫣然一笑,低低喃语:小蜘蛛,这次莫跑,要结网哦。

小木盒里装着一只小蜘蛛,待得天破晓,再将这木盒打开,若是结网结得多、结得圆,心中愿望定能实现!此为乞巧,原为七夕节习俗,然则,上月七夕,绿萝忘记将木盒盖上,于是小蜘蛛便偷偷跑了。明日便是仲秋,仲秋有月神,虽不与七夕织女相同,但大家同是神女,料来皆可达成心愿。至于为何早放一日,绿萝想:早一日,便可以多结一些。

想至此处,心里软软的赛蜜甜,款款起身沿廊进室,迎着灯光悄然跪于案侧,撇一眼小郎君,心道:小郎君,越来越好看啊,真想咬一口……

刘浓在烹茶,微笑浮于嘴角。

甚好!徐徐诱之,阻力少之,恰若这茶,只消醇醇积蓄,终将芬芳尽透。

纪瞻,宿卫六军,战王敦,南人之表……

“噗!”

水泡破裂,茶将沸。

第九十九章十面埋伏

竖日,八月仲秋。

天边将放晓,绿萝和墨璃便将早点摆上了案,四碟小菜,粟黄米粥。中有一碟桂花蜜酱的鱼腥草(折耳根),酸甜脆嫩最是可口。

墨璃侍侯刘浓吃早餐,刘浓足足吃了三碗,目光投向室外。

院中,绿萝正在放着装满清水的小木盆,到得夜间,这每一盆水里便会盛上一个月亮。那时年轻女子们便开始玩月、追月、祭月,玩法种类颇多,扔步摇、扔钗,在水月里斗草等;追月则更有趣,每人捧着一个小月亮,你追我、我追你,追到后便从对方身上取走一样东西当是礼物;至于祭月,一般和姻缘相关,据传任红昌便是因祭月时,许了段离奇姻缘,从而遇上了吕温侯……

绿萝颦颦亭亭的绕进室来,悄悄揉了揉手腕,鼻侧尚渗着晶莹的汗珠,笑问:“小郎君,夜时归吗?”

在华亭时,每年仲秋节极是热闹,一群莺莺燕燕从八月初桂花飘香时,便开始盼着、准备着,就连杨少柳亦偶尔会与她们一起戏月,刘浓自不例外。

刘浓稍稍作想,今夜怕是回来甚晚,便笑道:“每人赏钱一缗,你们俩再多加两缗,可带上白袍至城中购置些小物什,就不必待我了!”

“是,小郎君。”

墨璃掌管着钱粮钥匙,低声回道,顺势撇了一眼对面的绿萝,眉头忍不住微皱;绿萝细眉亦微微作凝,嘴巴嘟作一枚小樱桃,嫩红。

刘浓踏步出室,来福已将牛车备好,正从外间迎来,身后跟着一名白袍。穿出小院,自东头行来一辆牛车,前帘一挑,褚裒笑盈盈的钻出来。

二人正欲起行。

“哞!”

青牛自柳道中探出一对弯角,拉着华丽的车厢斜斜停靠于小桥清溪畔。辕上车夫将帘一挑,谢裒探出半个身子,招手笑道:“瞻箦,且来同往!”

“见过老师!”

“见过幼儒先生!”

二人赶紧穿过小桥上前见礼。刘浓漫眼一掠,只见在谢裒的车后,尚跟着十余辆牛车,而袁耽与谢奕前帘尽挑,正端坐于车中默笑。

谢裒年长且尊。刘浓与褚裒自是恭然待其先行之后,方才各自踏上牛车,两厢徐徐汇作一处。

浩荡的牛车队伍穿城而过,城中四面八方皆有牛车驶出,见是谢氏车队,纷纷上前见礼。到出城时,队伍愈加庞大,若从上往下俯视,拖曳近有半里,宛若游龙。其中有不少熟识之人。萧然、桓温、张迈,逐一在列,看来果真如谢奕所言,但凡世家子弟尽皆前往。

且仔细一观,车队中竟有不少绰约女郎,微微挑着绣帘,玉指纤纤捏着小团扇,巧巧遮得半边脸,浅浅露着如水明眸,宛转顾盼。见得美郎君。竟丝毫不怯,反而嫣然一笑,极尽美好妖娆。山阴女郎,真与吴郡不同矣!

城之西南三十里。崇山青岭俊秀于眼。车至山下,茂林修竹成排若墙。绕竹漫行,宝蓝静湖若镜平铺,而此山原有一半在湖中,绵延成州。

州上有庄,飞檐翘角。

而此时。轻烟燎绕的湖中,数十艘蓬船破雾而来,恰似柳叶,点点飘浮于水面。众人弃车而行舟,乘着湖风轻渡,刘浓自是与谢奕等人一处。

负手立于船头,纵目致远。

青山有飞瀑,若帘倒挂;清流激端石,映带左右。越王勾践曾于此植兰,汉时再设译亭,因而得名兰亭。山下庄园为琅琊王氏所有,例年仲秋行雅,王、谢、袁、萧四大门阀轮流主持,今年正好轮到王氏。而此次行雅耗时较久,诸般行雅方式亦与往昔不同。

据谢奕言,除曲水流觞为即兴诗赋外,其余种种皆设有名目,分别为音律、棋弈、书法、画艺、辩谈五类,每类将决出拔筹者定品,于日后乡评风誉有助。再因人数较多且一时难分高下,是以需提前至谢裒处报名方可参予,而谢奕已替刘浓报名。

刘浓心道:倒有些类似竟赛!棋弈不消言,若无桥游思那般圣手水准,想要拔筹难若登天;书法更非我所长,怕是王羲之将夺得头筹!再言画艺,唉……便是舒窈亦强过我不知几许。如此一来,便只有音律与辩谈可取,仅余两项,自是当仁不让!

舷接柳畔,众人纷纷下船。

刘浓见谢裒恰好在前面不远处,便几个疾步赶上,将只想参予音律与辩谈之事说了。

谢裒笑道:“瞻箦,为何弃书画与棋弈?”

刘浓揖手道:“回禀老师,刘浓非是弃之,实为藏拙!”

“藏拙?”

谢裒身子微微一顿,侧身看向美郎君,见其面色如常,不似虚言;心中甚喜,抚须笑道:“知之为知,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瞻箦能知拙而不避,甚好!然则,汝之书法,乃经年苦练而得,字迹已然沉凝,应不为拙也;可权宜藏于一时,但切莫心生遁世之惑、停滞不前!”

“是,老师。”

其言殷切,其意醇厚,刘浓肃然垂聆,带着些许汗颜。

书法一直是他的短板,但凡书有所成者,皆可一眼辩出他的字迹怪异有缺。然则,到底缺在何处?却难以述之于言,便如陆纳与陆舒窈就只能言其字缺髓,若问如何得髓,便不得而知。对此,刘浓百思不得其解,隐约觉得有一扇门挡住了自己的视野,欲推门见山,却每每触及一片虚无,教人颓然乏力。

“瞻箦!”

正在沉吟思索间,身后传来一声唤,蓦然回神,发现谢裒已不在眼前,而此时蓬船大多靠岸,四处皆是玉冠华衫。但见得,锦带飘飘,麈尾漫摇,起伏缠绵于绿柳之间,粗粗一掠,怕不有百数。

谢奕、袁耽、褚裒三人行上前来,四人沿着州中石道缓行。

王氏庄园虽建在山下平阔处,但行雅之地却在深山之中。刘浓一路慢行,一路打量着四野。百步一景,呈层叠之势,直逐至颠。

山脚:松竹婆娑成阵,每株参天古松下。必置石案,案上刻纹棋盘,人行于其中,神意幽然。山腰:曲水如藤似曼绕走廊间,株株桂树被风一拂。抖落红黄二色随溪默流,暗香潜葬。山顶:滚瀑如惶,急流似湍;绿海摇曳朱亭,恰似越女,舞姿翩翩。

大越之山,名不虚传!

因是有例行雅,众人便散落各处,行棋者至山脚松林,将袍摆一撩,落座于石案。静待对手上前;作画者则多至山颠,吟哦一阵,摆笔置案,或描湖、或注松、或纵揽山水人物于一画,各作不同。

首日,并无辩谈与音律,刘浓难得清闲,陪着褚裒饮了一阵山风,褚裒摆案行画。稍稍一观,竟是全景图。想来他终日必将埋首于其中,漫不经心的左右四顾,错落的矮案已将整个山颠铺遍,到处皆是簇簇头冠。趁着褚裒专心事画之际。挥着宽袖,悄然移步,尽捡人少之处而行。

但行一阵,人烟渐无,丛生的杂草扯着袍角,似欲教其留步。不知不觉间。竟行至飞瀑之源。

一汪碧水如眼,嵌在嶙峋怪石间。

来福抱着琴,四下瞅了瞅,笑道:“小郎君,这里倒是清静,要摆案么?”

“不用了。”

刘浓站在潭边,眉眼被潭水一洗,徐徐而展;双拳对在胸前,缓缓一阔,随后举拳向天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此处无人,不用顾忌仪态,当下便撩着袍摆席地一坐,歪歪的靠向背后巨石,半眯着眼,神情悠然。

自离华亭而至会稽,到了这王谢风流的山阴城,每日皆不敢有丝毫懈怠。入学馆,结识王谢袁萧,拜谢裒为师,将华亭美鹤之名播于此城内外。诸如此般,看似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实则尽皆依循胸中所思所欲而为!尚有一年便行及冠,岂敢行差踏错半步!根基虽薄,然只要不懈填积,终将至洛阳。

思及此处,嘴角微微翘起,轻轻的拍打着曲在身前的右腿,神情愈发惬意适然。远方,轻鸟成行,无声掠过眼帘;近处,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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